第 132 聲
妝鏡相照美人麵。
妝容已近完成。
素手執眉筆, 細細描容。
描一筆, 描出婉轉在眉尾尖。
描一筆,描出春山似眉峰聚。
打開衣櫃, 一件件換上新送來的裙裝。
淡淡梳妝薄薄衣裳,她比了比新裁畫的眉,撫了撫慘白到近乎牆漆的臉頰。茫然地望著鏡子。
青春容貌已經被妝容覆蓋, 一層層, 漆出來木雕泥塑般的柔弱嫵媚。
她尚存三分睡意地想:我忘了什麽?
罷了。反正年複一年, 日複日。不過一樣的事情。
隻是今天送來的衣裳卻沒有往日的新潮。
她放下眉筆,心想, 昏了頭。也不過服侍人前。哪裏管衣裳好壞?
拉開窗簾,自然光遂然光明室內, 鐵欄台外的鳥籠, 喂食器上, 卻空空蕩蕩。
她愣了愣,怨不得今天沒有聽到啼叫:籠門大開,大概是她昨天換完清水,昨晚忘了關籠門, 那隻芙蓉鳥恐怕早已飛走了。
心情驟然低落,她想到:連你也離開我了?
卻聽到門口咚咚咚響個不停。
大概是今天來的客人非富即貴, 經紀人特別急切。
她自嘲地笑了笑,從鐵欄外望去, 看了一眼宿舍大樓下的花園。
春意正好, 一園深紅簇淺紅, 滿樹淡黃並鵝黃。
花開極豔。豔得俗!刺她的眼。
瞥了一眼鏡子中的自己,她無趣地拉上窗簾,打著嗬欠,走過去開門:“我起來了,別催了.……”
門開的時候,她的聲音戛然而止。
門口站的不是她的經紀人,而是一個陌生的年輕人。
他滿頭大汗,看起來像是小跑過來,一邊擦汗一邊笑嘻嘻地說:“快,快,要開始了!”
開始什麽?私生粉?他怎麽進宿舍大樓來的!她猛然後退一步,張口想喊保安,卻被年輕小夥伸手一拽,他急道:“崔小姐,快到時間了,再慢就趕不上了!法院那邊催我來叫你!”
他看她的眼神裏沒有下流的審視,隻有些許疑惑與焦急。
法院?
崔智賢恍惚地想,她為什麽會跟法院扯上關係?
解約?她是付不起這金額的。
解約……?
崔智賢的頭腦晃過一幅幅畫麵。她忽然轉身,不顧年輕人在背後的呼喚,小跑幾步,拉開窗簾,瞪著空洞的鳥籠。
鳥籠……啊!
那三分睡意徹底蒸發,崔智賢霍然從麻木的循環生活裏驚醒:鳥籠的門,是昨晚她自己親手打開的!是她親手放走了芙蓉鳥!
昨晚,望著夜色下五光十色的首爾,她打開鳥籠門,對那隻渾身羽毛嫩黃的小鳥說:“去吧,回你的樹上,回你的故鄉去!”
小夥看著崔智賢拉開窗簾,一動不動盯了空蕩蕩的鳥籠很久。
或許也沒那麽久,崔智賢忽然轉過身,仿佛突然明白過來一樣,衝進了洗手間。
小夥嚇了一跳,卻見崔智賢胡亂拿了些瓶瓶罐罐,又擰開水,拉來毛巾,開始往臉上擦洗。
她在幹嘛?
很快,溫水裏就浮起了一層層的粉末,變了顏色。
崔智賢臉上,原本白得近乎牆漆的妝容一層層褪去。
她在卸妝,以最快的速度,甚至帶著一種迫不及待的粗暴,在卸妝。
等到清澈溫水,變成了飄著膩香的粉白液體後,崔智賢抬起臉,臉色沾著水珠,望著鏡子中的自己。
窗外自然和煦的天光明亮了室內,也照在她那張常年不見天日的麵上
她怔怔地想:我有多久沒有在白天看到過自己不化妝的樣子了?
她望著那張久未見的容顏,一時有些起伏不定的想法,甚至失去了判斷鏡中容顏美醜的能力。
不過,那有什麽緊要呢?
小夥正摸不著頭腦的時候,卻見崔智賢丟下毛巾在臉盆,轉回身來。
陽光亮了她的麵容,綠眉紅麵,鵝蛋臉兒,天然動春波。
像是年畫裏的美女子,從畫裏走下來了,完全滿足了東方秀致溫柔的美感。
小夥一刹那被驚豔得說不出話來。
他往昔也見慣了舞台上妝容得體,和其他女星一樣臉刷得慘白嫵媚的崔智賢,卻從沒見過她這樣的素麵。
他以前從不覺得她有多美,甚至有些認為她與其他女星一樣千人一麵。
此時,才忽地想:難怪當年星探一見十五歲的崔智賢,就死活要把她簽下來。
崔智賢笑著說:“快請出去罷!我要換衣服了。換好我立刻就來。”
小夥不大好意思地回神,害臊地撓撓腦袋:“那,崔小姐您快點。”
合上門,崔智賢一件件將華麗如觀賞物的時尚新裝換下,換了自己放在衣櫃底下的昔日舊衣裳中最莊重的一件。
等她打開門,小夥眼前一亮,說不出話來。
“怎麽了,不好看嗎?”
小夥搖搖頭:“好看。”隻不過是親切地,不一樣的好看。
崔智賢卻非常滿意。
小夥摸摸腦袋,跟在她身後,看她本就白裏透紅的臉頰更顯精神,眸子亮得別有迷蒙,似處於一種如墜夢幻,又極度興奮清醒的狀態,隻是卻不笑。
“那麽就快點走罷!”這一回是她迫不及待地催促了,似乎稍微走得慢一些,就會發生意外一樣
下樓出門,崔智賢聽見半空傳來嘰嘰喳喳的鳥叫,她以為必定早就高飛還故鄉的芙蓉鳥兒,停在宿舍大樓附近的一顆樹上,對著她清啼,似想叫醒她:
她不大高興地說:“別叫,別叫!快些飛走罷。”
鳥呀鳥,休啼驚我春日夢。
路過花園,那滿園深紅淺紅盛開的繁花,年輕人聽見崔智賢卻歎道:“大好日子,今天花開得也太素了。”
花呀花,你今素顏稍嫌淡。
坐到車上時,崔智賢仍舊板著一張臉。
坐在後座等她的是一個女人,笑著說:“小崔,今天怎麽反倒看起來不高興,害怕了?”
崔智賢像小學生一樣坐著一動不動,把手放在膝蓋說:“噓。到地方前都別叫我。”
女人和司機、小夥子麵麵相覷,但崔智賢仍舊板著臉,一語不發。
車子一路疾馳,往首爾郊外某個隱蔽的地方處駛去。
路邊,汽車的鳴笛聲、發動機聲、路人嘈雜的交談聲,街上各種繁雜的城市噪聲裏,崔智賢坐了一陣子,忽然坐不住了,開始不住地往外麵瞟。
女人以為她在看到了沒,連忙說:“沒那麽快,還有一段路……”
誰知,崔智賢卻打斷了她的話,嚴肅地問:“今天是不是適合辦喜宴的日子?”
車裏其他三個人都愣了愣。
她便在那自言自語:“我聽到鑼鼓喧天的吹打喜樂.……”
抿嘴笑了一笑,又趕緊收住,似乎在約束自己的高興,似是自己的笑會驚擾了這些音樂聲一樣:“很多人家今天辦喜宴。”
可是窗外哪裏有什麽喜樂?隻有堵車時的汽車鳴笛聲和司機不時的怒罵聲。隻有高樓大廈,車塵馬足,哪裏有辦喜宴的樂聲?
小夥子壓低聲音,湊到女人耳邊說:“崔小姐從今天早上,不,從昨晚走出法院的時候起,就太高興了。高興得不太正常了,好像總覺得自己在做夢。”
崔智賢仿佛沒有聽見她們的低語,隻是側耳聽著窗外並不存在的喜樂聲。
開了半個小時,到了目的地。
鐵絲網攔著,高高的牆壁,鐵灰色的建築,如此嚴厲。
司機說:“到了。”
但是崔智賢仍坐著不動。
女人歎了口氣,正想說話,卻看見崔智賢脖間一道長長的,從耳後一直延伸到衣領裏,不知延伸到哪裏為止的傷痕。那是被人慢條斯理地作畫一樣劃出來的。
她怔了怔,動作更為溫柔,像母親一樣,極為溫柔地拍了拍這個年紀和她女兒差不多大的姑娘的背:“別怕,不是夢。出來吧。”
崔智賢能忍到今天才不正常,已是很堅強的姑娘了。
崔智賢終於有了反應,她說:“媽媽,今天我們去參加誰的喜宴嗎?”語氣仍舊是小姑娘一樣的語氣。
“對,對。參加喜宴。”女人麵帶不忍與憐惜。
崔智賢當老師的母親,在看到女兒一身被生理虐待出來的傷痕時,憤怒至極,從女兒嘴裏問出了經濟公司的作為後,選擇拿著一份性招待名單,堅持要控告崔智賢的經濟公司。
但隨後不久,在某一天清晨,她忽然失蹤了。
警方調查來調查去,隻得出一個“誣告,畏罪潛逃”的結果。
從此後,再也沒有人見過崔智賢的母親。
“可是父親怎麽沒有來?”
中年司機也心懷不忍,連忙往前湊了一湊。
崔智賢的小職員父親,則在他申請要調查妻子失蹤案,並繼續調查女兒的遭遇沒多久,因為抑鬱症自殺了。奇怪的是,他生前從沒有任何抑鬱症的跡象。
崔智賢慢吞吞地動了動,還是有點猶豫,似乎十分警惕:“是誰的喜宴?”
女人想了想,說:“你的。”
“我的?
“你的。”
“哦,”她說,“難怪今天鳥不叫了,花不打扮,路上一路都是音樂。原來是我的喜宴。”
崔智賢相信了,她一步步挪出了車子,望見了那棟鐵灰色的建築,望見了外麵攔著的鐵絲網。
那鐵絲網內,隔著牆,忽地傳出一聲劇烈響亮的“砰”!
一道紅得近乎刺目的液體順著牆下的縫隙慢慢滲透泥土,流了出來。
三個人都嚇了一大跳,崔智賢卻忽然高興起來:“媽媽,你聽,原來真是喜樂,你看,地上還有胭脂。今天真是我的喜宴!可是,怎麽隻有一聲呢?”
女人連忙說:“別急,別急,法院特許你來這裏旁聽槍決,你別急.……”
她的聲音漸漸弱下去,因為她看到崔智賢蹲下去,撚了一指頭帶血的泥土,忽然往自己唇上塗了一道。
崔智賢自言自語,興高采烈:“媽媽,你看我這樣塗得好看嗎?可是我塗得好看,也找不到新郎。新郎是誰啊?我都不能懷孕了,這裏的人都很壞。他們說我是被玩壞了的東西,以後沒有人願意當玩壞的髒東西的新郎。”
女人被她嚇到了,連忙拿手絹去擦她的唇。
“髒,不能塗!”
這個“髒”字正好踩在第二聲“砰”的末尾。
眾人又本能地被那毫不留情的槍聲驚了驚心跳。
崔智賢也被驚得停了動作,目光恍然半晌。
最終,她一點一點,慢慢彎起唇。
在眾人提心吊膽看著她的時候,她卻長長吐出一口氣,似是自答:“不過,也不要緊。”
“畢竟,我,我們,從此是人,不是‘髒東西’了。”
她接過手絹,卻心平氣和地擦去了唇上帶血的泥土,目光清醒明亮的可怕。
“謝謝你,阿姨,我醒了。”
今日喜將華宴開,掃我三生不平氣。
崔智賢慢悠悠地將唇上的泥土擦幹淨,打算繼續聽完槍響。
隻是,槍聲卻沒有再響起。
倒是牆內傳來一陣碰撞時,以及喝問聲:“你們是什麽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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抱歉,今天依舊沒有雙更。爭取繼續努力,抓緊補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