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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75 章

  烏雲散去, 霧氣也散去了。天空幹幹淨淨,陽光灑落人間,清明一片。


  舊瑤縣的空氣從來沒有這麽清新過,也從來沒有這麽溫暖過。


  楊海林怔怔地望著纖毫畢現的澄清玉宇, 卻聽耳畔一聲驚呼,文理中學的一個女學生指著操場,說不出完整的話來:“操、操場.……”


  那瀝青與水泥厚厚澆成, 鐵鑄一般的操場,霎時如鬆軟的普通泥層,從中浮出了一個透明的身影。


  他的相貌與鄭維安相像,卻又帶著幾分鋒銳之氣。


  楊海林失聲:“世安!”


  但那身影隻是倏爾一現, 伸了一個懶腰, 似乎舒展被重壓了多年的筋骨,便向他們回身一笑,在陽光照耀下化作泡沫, 煙消雲散。


  張玉拉了拉褚星奇的衣裳, 指著那身影浮出的操場:“下麵。”


  褚星奇笑道:“劉局,調挖土機過來吧。我雖然會土遁,但並不能從地底下挖東西呐。”


  舊瑤縣的文本能量降得極低, 但仍舊依稀有能量存在其中。


  畢竟,核心文本尚未找到。


  而沒有了楚王遮蔽氣息之後, 能量波動最濃重的所在, 無非是文理中學與精神病院的方向。他也懷疑核心文本可能就在操場下。


  劉副局長頷首, 鶴州市特安局的一位資深者正拿出手機, 卻見清醒過來,麵露驚恐的洪校長撲了過來:“你們要幹什麽!學校的操場是公共建築!”


  資深者旋身一避,他摔了個大馬趴,啃了一嘴灰。


  褚星奇蹲下身,拍拍他的臉,笑道:“洪校長,您還是別關心操場了,操心一下您的叔叔和您的家族吧。”


  他略帶惡意道:“我記得,巡視組這幾天就在浙江掃黑除惡呢。不巧,我剛剛給巡視組發了一份檢舉信。聽說他們的下一個目的地,就是鶴州市呢。”


  洪校長渾身一癱。


  調動要求,雖然遭到了舊瑤縣本地官員的百般阻撓,但無論武力,還是論權限——資深者所屬特安體係的權限比他們更高,很快,挖土機等大型建築機械就調到了文理中學。


  十六年前,掘土機冒雨駛進了學校大門,連夜勞作。


  十六年後,轟隆隆的機械在陽光下,再一次駛進了校園。


  文理中學的學生都被趕回家裏,臨時放假了,但仍有不少人偷偷跑到校門口,扒著鐵門張望,還有人躲在教學樓上扒著牆頭看。


  甚至有不少聽到消息的舊瑤縣市民都奔了過來,聚在門口觀望。


  楊海林站在一旁,無論如何都不肯走,資深者心有猜測,也就放任他揣揣地在一邊等待。


  瀝青與水泥被挖開,飛濺的泥土漸漸在一旁堆成小山,掘土機的速度緩了下來。


  幾個七八百斤的大石頭露了出來,隱約能看到被其壓住的油布包時,本地的駕駛員想起多年來在本縣流傳的傳聞,咽下一口唾沫,拉下了閘門。


  大石頭被吊車吊開,被叫來的舊瑤縣警察,在劉副局長等鶴州市乃至於褚星奇等中央來人的注視下,不得不硬著頭皮,暗暗叫苦地將那呈人形的油布打撈出來,解開了。


  油布裏包著的果然是一具早已腐爛殆盡,隻餘白骨的屍骸。


  它的衣料早被腐蝕成一片片的,頭蓋骨碎了一大片,骨頭也被石頭壓得支離破碎。


  警察拉起警戒線,展開油布檢查這具骸骨。


  褚星奇問張玉:“小妹妹,怕不怕?”


  張玉搖頭,他就帶她走上前,和其他資深者一樣站在一旁,等待警察翻查線索。


  一位法醫一邊翻看,一邊說:“根據骨齡判斷,死者大約在五十多歲。看骨骼和醫療的侵蝕程度,初步可以判斷,死亡時間超過了十年。”


  在油布裏的衣料堆裏,他們發現了一張紙片。這張紙片經過地下蟲豸空氣十幾年的腐蝕,仍舊完好無損,發著淡淡的金光,文本能量濃鬱。


  站在最前的劉豪接過警察紙片,卻見這張紙片上以力透紙背的力度,寫著一行詩句,筆走龍蛇:


  “刑天舞幹戚,猛誌故常在。”


  劉豪剛剛念到最後一個字。卻見紙片上的詩句字裏行間,閃爍起一柄石斧的虛影。


  山海經裏寫道,刑天與帝至此爭神,帝斷其首,葬之於常羊之山,乃以乳為目,以臍為口,操幹戚以舞。


  戚,就是大斧。


  石斧的虛影從字句間浮出,由小變大,由虛變實,隱約可見一張眉間廣尺的年少麵孔,與巨人的麵孔疊在一起,一閃即逝。


  一位眉間廣尺,相貌奇偉,身形虛幻的少年且行而出,他看起來與鄭維安有五分相似,又略有不同。


  他走出紙片,站定他們跟前,向他們拱手道:“我名喚赤,乃是幹將莫邪之子。十六年前,楚王降世,但我們的世界並未完整,客沉沉而眠。我與維安,心懷不平,卻身無偉力。幸而得刑天大神所助,我二人割舍身軀而化非人,得以不平之氣而存身人世。”


  “我與維安,十六年來,他為頭,我為軀,一體雙生。而今,維安心願已了,先行離去。我也不打算再存身人世。臨行之前,唯有一個願望:請諸位收斂鄭氏遺骨於一處,且教他們一家人團圓。”


  張玉道了一聲“好”,見赤麵露釋然,卻又問道:“三王墓,文本?”


  赤道:“三王墓的‘文本’,以你們的概念來說,並不存在於現實之中。”


  張玉麵露思索,卻見赤笑道:“恩人不必憂心,我和客,與楚王同歸於盡,那麽,我們的世界也會隨之離去。”


  便向她拱拱手,從腳部開始,片片碎裂,而空氣中波紋一蕩,兩股不同頻率的能量波動合為一體,所有的異常此徹底消失。


  下一刻,十六年未腐的紙片,就迅速風化,化作灰煙,在風中消失。


  負責保管石斧的人聽到咯噔一聲,連忙打開壓縮空間,卻訝然地看到從盧護工手中得到的石斧也早已消失不見。


  而空氣中遊蕩的文本能量,終也是徹底消失了。


  *

  後來,特安局查遍了鄭家人身後遺跡,卻終於在網上查到了蛛絲馬跡。


  赤說,三王墓這個文本世界,沒有實體,確實沒有說錯。


  那是鄭維安的父母都去世之後,鄭維安被送入精神病院前,寫在網上的一篇博客。


  博客並沒有其他內容,隻是簡單地放著搜神記中三王墓的內容:

  楚幹將莫邪為楚王作劍,三年乃成。王怒,欲殺之。劍有雌雄。其妻重身當產。夫語妻曰:“吾為王作劍,三年乃成。王怒,往必殺我。汝若生子是男,大,告之曰:‘出戶望南山,鬆生石上,劍在其背。’”


  於是即將雌劍往見楚王。王大怒,使相之。劍有二,一雄一雌,雌來雄不來。王怒,即殺之。


  莫邪子名赤,比後壯,乃問其母曰:“吾父所在?”


  母曰:“汝父為楚王作劍,三年乃成。王怒,殺之。去時囑我:‘語汝子出戶望南山,鬆生石上,劍在其背。’”於是子出戶南望,不見有山,但睹堂前鬆柱下石低之上。即以斧破其背,得劍,日夜思欲報楚王。


  王夢見一兒,眉間廣尺,言欲報讎。王即購之千金。兒聞之亡去,入山行歌。客有逢者,謂:“子年少,何哭之甚悲耶?”


  曰:“吾幹將莫邪子也,楚王殺吾父,吾欲報之。”


  客曰:“聞王購子頭千金。將子頭與劍來,為子報之。”


  兒曰:“幸甚!”即自刎,兩手捧頭及劍奉之,立僵。


  客曰:“不負子也。”於是屍乃仆。


  客持頭往見楚王,王大喜。客曰:“此乃勇士頭也,當於湯鑊煮之。”


  王如其言煮頭,三日三夕不爛。頭踔出湯中,躓目大怒。


  客曰:“此兒頭不爛,願王自往臨視之,是必爛也。”


  王即臨之。客以劍擬王,王頭隨墮湯中,客亦自擬己頭,頭複墜湯中。三首俱爛,不可識別。乃分其湯肉葬之,故通名三王墓。


  這件事讓所有人一度都很困惑:核心文本難道就是這篇博文嗎?沒有實體文本也可以?

  而忙完了其他文本碎片事項的郝主任聽說了整件事,又聽說了他們找到的博文,卻恍然大悟:


  “原來如此,正因為沒有實體,所以這個文本和現實融為一頭,劇情層籠罩於現實。”他嘖嘖稱奇道:“我還第一次見這麽奇異的雙黃蛋文本。”


  “主任,雙黃蛋文本?

  郝主任解釋道:“十六年前,這個文本應該不是完整的文本世界,隻是最低級的文本碎片。因為它隻出現了楚王等文本人物,並無完整的劇情和關鍵人物,直到刑天文本碎片的出現,以不平之氣,化鄭維安為赤,補足了一部分文本劇情和人物,它才成為完整的文本碎片,潛伏下來,而十六年後,客的蘇醒,讓這個文本碎片徹底被補足,變成了真正的小型文本世界。”


  “所以我叫這種文本為雙黃蛋式文本。”


  他推了推眼鏡道:“不怪你們誤入其中而無自覺,它的文本層應該就是整個舊瑤縣,而它的劇情層,應該就是操場埋屍案,它的內核層,應該就是另一個文本碎片‘刑天’。


  刑天是反抗精神的代表,也是著名的斷頭的神話人物,是不平之氣萌發的中國神話人物。


  常教授聽聞此事,歎道:“你們知道搜神記中的三王墓,為什麽最終在東晉徹底成型嗎?因為晉代離漢代尚未太遠。漢代以來,盛行公羊學派的大複仇主義。何為?以趙娥故事為例,那是因為漢代地方豪強遍地,地方豪強幾乎把控了基層,皇權難下縣。朝廷為了抑製地方豪強,才如此作為,鼓吹複仇,以震懾豪強惡霸不敢隨意欺殺小民。畢竟,敢於隨意欺辱殺人的,大部分不會是良民百姓。”


  “當代,鄭家沉冤十六年。如果不是你們,不是掃黑除惡組到來,恐怕此事,還將繼續沉冤下去。”


  三王墓的文本世界消散以後,褚星奇一行人離開了舊瑤縣,才聽說巡視組掃黑打惡到了鶴州市,由查洪大明放高利貸的事件,牽連出一串的案中案。


  其中,就包括鄭家的冤案。


  十六年前,鄭世安因為秉公直言,就被洪大明殺害,當時的校長塗校長與侄子狼狽為奸,連夜挖土填地,將他埋骨在操場之下。


  十六年來,操場上,學生們在陽光下揮灑青春。操場下,鄭世安含冤沉默。


  審查埋屍同時,這些人供認不諱:他們將堅持調查鄭世安失蹤的鄭家人殺人滅口。馮曉月被投入河中淹死,鄭維安則被送入精神病院,被推下大樓,偽裝成跳樓。並供出了其餘的滅口證人的惡行。


  鄭家沉冤十六年,而掃黑除惡組,隻花了十六天,就破了案。


  鄭家的滅門慘案一時之間,轟動全縣,哄傳附近的區市,網上的輿論一時炸開了。


  不過,那洪大明卻咬死非說鄭維安不是他指使殺害的,並且胡言亂語說他們去的時候他就把自己頭割了下來,坐在那看著他們冷笑了。


  自然是沒有人信的。


  甚至,一時之間,成了網上的鬼故事素材。


  巡視組掃除蘿卜帶出泥,洪家與塗家,乃至於整個舊瑤縣的官場,幾乎都在重新被調查當中。


  郝主任道:“比起來,我們這邊的文本情況和你們那邊的三王墓也很像,也是牽連到一個埋屍案,也是雙黃蛋文本。”


  郝主任和王勇等人是在湖南懷化新晃縣處理文本碎片。


  他感慨道:“不過情況比舊瑤縣要好多了。這裏的鄧家人為了避免二次迫害,早就搬離了老家,總算沒有出鄭家的滅門慘事。掃黑除惡一到,就同樣以案中案的形式被揭露出來了,現在案子還在審查,估計整個縣乃至於市裏,也跑不了被擼一遍。”


  郝主任又囑咐他們不要逗留當地太久,才掛了視頻。


  褚星奇和張玉此時正站在一片墓園。


  如赤所說,鄭世安的遺骸終是與家人葬在一起了。


  鄭家夫妻合葬的墓前,冷落淒清。


  唯有憔悴的楊海林送上了一捧的白花,絮絮叨叨,老淚縱橫。


  獻完花,他又轉身,慢慢走向鄭維安的墓地——那座墳墓裏空無一人,鄭家其他人的遺骸最終都安然落葬,包括鄭世安的。


  唯獨鄭維安的屍骨卻確乎是找不到了,仿佛屍骨無存。


  這不過是一座衣冠塚,墓裏隻存有一柄塑料仿真小劍。那是鄭世安生前想送給兒子鄭維安的十七歲生日禮物。


  望著失聲痛哭的楊海林,張玉問褚星奇道:“褚哥哥,十六年和十六天?”


  為什麽,鄭家案子的證據這麽充分,從上到下,卻對此視若無睹十六年?


  為什麽巡視組到來,僅僅十六天,就破了十六年未曾破的一係列大案?


  洪、塗兩家的勢力,真的能滔天到這地步?

  今日不過一個小小的縣城就有一個鄭家,這世上,又有多少鄭家?


  “小妹妹。”褚星奇見張玉仍耿耿於懷,他的笑意淡了一些,摸了摸張玉的頭發:“別想太多了。現在不是變好了嗎?赤自己也說了,無論如何,遲到十六年的公道,也終是到了。”


  “我相信,洪家、塗家,舊瑤縣,終究是要給天下人一個交代的。隻要有交代,有公正,會慢慢變好的。”


  張玉道:“會有交代嗎?如果,沒有呢?”


  褚星奇聳聳肩道:“那就沒有唄。隻不過,給不出交代,那世上若有一個鄭家,自然會有千千萬個鄭家,有千千萬個鄭家,自然會有數不清的鄭維安。”


  張玉怔怔地:“有數不清的鄭維安,會,怎麽樣。”


  褚星奇笑了笑道:“不會怎麽樣。一個人向豪強複仇是複仇,無數人向世道複仇,也是複仇罷了。”


  “走吧。我們的承諾已經兌現了,我們的任務已經結束了,接下來,已經不是我們能插手的事了。”


  他們走過鄭維安的墳前,卻看到風吹動了他墳墓上的一小串的花朵,墓碑上沒有照片,也沒有刻生卒年份,甚至沒有名字,隻在上麵刻了一行奇怪的字樣:


  舍我百年身,

  遂我不平願。


  ——三王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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