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2 章
鶴州市特安局的人很殷勤, 聽說是C級文本,警惕極高,副局長一路陪同。
坐車從鶴州市的高速公路到舊瑤縣就有點斷斷續續了,隻能重上一級公路。
等開始進入舊瑤縣境內時, 隻見沿路的路麵明顯差了下來,沿途的建築也不如鶴州市的其他幾個區嶄新,連入境處最大的中途加油站, 也顯得極為陳舊,像很多年沒有翻新過了。
鶴州市特安局的副局長帶著鶴州市外勤科科長同張玉、褚星奇、劉豪坐一輛車。其他資深者們則分組,在後麵的幾輛軍用大卡上。
但舊瑤縣街頭,行人往來, 並無殊異景象。
文本降臨時形成的能量罩, 也全無蹤跡。
褚星奇皺著眉,對鶴州市特安局道:“雖然如此,但是特安部的檢測結果是鶴州市存在C級文本, 最有可能在舊瑤縣。希望貴局配合我們再轉一遍舊瑤全縣。”
鶴州的葉副局長笑道:“這是當然的。”
正說話間, 張玉忽然搖下了車窗,風吹進來,褚星奇忽然打個噴嚏。連忙抖動一下, 搓搓手臂,嘀咕道:“怎麽這麽冷?”
而此時, 他們的車輛正開過路邊的爛漫桃花。
四月末, 早已是暮春, 中國天南海北都早已春暖起來了。
隔壁的天洲市更是一片山野爛漫, 隻是夜裏微涼而已。
而舊瑤縣居然冷得連街邊一向隻開在早春的桃花都還開著。
葉副局長旁邊的科長是本地人,笑道:“舊瑤縣一向就是這樣,聽專家說,好像是因為多山,什麽特殊小氣候之類的,整個鶴州市就屬舊瑤縣氣候偏冷,春天最晚來,冬天最早到也最漫長,夏天都沒什麽熱氣。”
褚星奇看見張玉正盯著窗外頗有種灰撲撲陳舊感的縣城,雙手緊緊攥著。
他問道:“小妹妹,怎麽了,你看見文本的跡象了?”他也知道張玉的眼睛比較特殊。
張玉回過神來,搖了搖頭:“沒有看見。不舒服。髒。”
張玉的基本檔案是特安部體係內的公開資料。
連她也沒有發現文本的蹤跡,其餘幾人不禁麵麵相覷。
此時,窗外已是黃昏,眼看著太陽便要西沉,路邊的行人都陸續少了很多。
鶴州特安局的外勤科長看了葉副局長一眼,幹笑道:“時候不早了,舊瑤夜裏會更冷。既然目前毫無跡象,舊瑤本地的官員作為東道主,已為所有人都安排下食宿,兩位?”
張玉雖然是特質者,但她年紀畢竟還小,褚星奇和劉豪對視一眼,都笑道:“客隨主便。”
等到幾輛轎車、大卡,都開到舊瑤的一家高級酒店的停車庫停好時,夜色已降下來了,果然氣溫驟降,比白日裏還要冷上一些,街上更是看不見什麽行人了。
這縣城雖然經濟在鶴州市都是倒數的,這家專門招待貴賓的高級會所兼五星級酒店,卻建得很是大氣豪華,金碧輝煌。
幾位舊瑤縣的本地官員,正夥同酒店經理,站在門口,殷殷迎接市裏來的某些神秘的客人。
他們目瞪口呆地看到被眾人迎在中間的,居然是一位看起來隻有十四、五歲,穿著藍白條紋式經典中國校服的小姑娘,和一個年輕道士?
但舊瑤縣的那幾位官員反應很快,雖然縣級尚且沒有特安局,但是公安係統當中卻早已分出了一部分的人手,專門對接市特安局的事務。
他們原本是公安係統的,但因此也知道一些內幕。連忙向酒店經理使了個眼色,酒店經理又揮揮手,他身後一群被特意選出來,在冷風裏穿得很是花枝招展的漂亮服務生,一齊彎腰道:
“歡迎光臨——”
葉副局長麵上笑嗬嗬地,心裏有點惱,不清不重地瞥了那位舊瑤出身的屬下一眼:
他在市裏就聽說舊瑤縣這邊出來的腦子都不太靈光。他雖然是特安局的,但是四風問題也一樣要追究,搞得這麽隆重幹什麽?何況這裏還有一個地位最高,偏偏是個小姑娘的特質者在!
麵上卻隻是笑著,準備作為半個東道主,招待天州市的資深者進去。
一行人尚且沒有吃過晚飯,酒店早已安排下幾桌酒宴,將特安局一行人分別引了進去。
張玉和褚星奇,劉豪等天洲市的特質者和劉副局長一桌,在一個房間。
酒店的經理親自下去為特安局眾人安排布菜。
隻是他們坐了好一陣子,都不見經理回來,菜也不見上來。
褚星奇餓得肚子開始咕咕叫喚的時候,鏡花水月忽然嗡了一下。
一個麵孔陌生的服務員進來賠笑道:“我們經理剛剛有急事出去了,但是菜品已經安排好了,實在對不起各位客人……”
舊瑤縣的官員皺眉,心裏覺得這個洪經理不懂事的時候,卻聽耳邊一聲驚叫:“小玉!”
進了舊瑤縣,便一直攥著拳,似乎極力忍耐的張玉早已從窗戶一躍而出,不見了人影,隻有半空中的一道風雷夾著火焰的餘光在視網膜中留下餘痕。
*
酒過三旬的時候,大部分人也都放開了。
一群人在酒桌上勾肩搭背,互相敬酒,還有化著妝的女“服務員”嬌笑著在一邊布酒。
章林是酒桌上喝得最少的,公安係統的一位官員醉醺醺道:“章院長,您不給麵子啊,來,再喝幾瓶!”
另一位縣政法委的官員正收回從服務員領口撚回的手指,嘿嘿地笑著說:“就是,小章你不地道,說好的,我們給你們一家人接風洗塵。我兒子他們都叫足了酒席,派對都備好了,幾個年長的孩子,給你家千金認識認識,結果你家的千金也沒有來。”
章林微笑道:“亦凝住校了。她才高一,按照校規,沒有特殊原因,住校生不能擅自請假,影響學習。”
一位檢察院的哈哈大笑起來:“您家千金是在舊瑤文理讀書吧?這有什麽,喏,”他笑著指了指縣政法委的這位同樣醉醺醺的洪副書記:“文理的老校長也姓洪,本家!現任校長,不姓洪,不過現任校長的夫人姓洪,貴千金想什麽回校,就什麽時候回校!”
說著,他狹促地撞了章林一下:“您女兒的事,我們都聽說了。不就是個不識相的小丫頭片子跳樓了嗎?連證據也沒有的事,這要是放在我們這,早擺平了。您到我們縣來,盡管放心!”
章林仍舊微笑著,多注視了洪副書記一眼。
章林耳聰目明,聽見有人完全不放在心上地跟公安的人說:“我家侄子不小心,你懂的,年輕人嘛,剛學會開車,莽撞了點……”
“哈哈,我懂我懂……”
此時陸續有其他容色更好的“服務生”進來了,席麵上的舊瑤縣的大人物們,吃酒吃得更放鬆了,手也不規矩起來,醜態畢出。
原本還清醒的,酒力也尚且好的那些,放鬆之下,也喝得麵色發紅,雙眼無光。
此時,章林才站起來,緩緩地端著酒杯繞了一圈,麵上是不變的微笑,對著每一個半醉半醒的醉鬼,都耐心地扒開他們撫摸“服務生”大腿和胸前的手,“服務生”們不敢和大人物作對,在章林示意下,都隻得推開,眼睜睜看著章林一個個灌酒下去。
灌了一圈下來,所有還是半醉的,也全都醉得閉上眼鼾聲如雷,躺在椅子上,跟死豬一樣。
熟練的“服務生”們也登時有點手足無措——要“服務”的人都醉成這樣了,她們就沒有了用武之地,忙準備把這些人都扶回早就準備好的會所房間。
章林溫和地說:“你們先出去可以嗎?我還要吃一會菜。”
滿席醉漢,唯有他一人戴著副眼鏡,身姿儒雅,神態清醒,正坐在那有一口沒一口地喝酒。
“服務生”們知道他的身份,雖然覺得這幅場景很是詭異,仍舊退出門外,在房間外等著,看動靜準備進去照顧醉漢們。
章林掃了一圈這些醉漢,麵露厲色。溫暖的房間裏,溫度一霎時升得更高。他緩緩走進了其中為首的洪副書記.……
隻有三步之遙的時候,章林停住了腳步。
他的眸子黑黝黝地,頭哢擦哢擦扭了一百八十度,望向窗外,夜色中的舊瑤縣,依舊有著現代城鎮的滿城燈光點點。隻是,家家闔門閉戶,隻有少數地方才敞開著大門。
城鎮上空,無數冷氣匯聚而成為一陣陣呼嘯而過的寒風,吹得街上窗外的大樹晃動,招牌欲墜。
其中幾道的寒風,正衝他所在的酒店而來。
章林的眸子中映著這一道道“寒風”的真容,他冷酷地嗤笑一聲,不再靠近,而是臉上浮出一團團醉酒後的酡紅,軟身一倒,瞬間也醉倒在了椅子上。
寒風穿過了窗子,衝進房間的時候,空調仿佛瞬間失靈了,整個房間冷得如同外麵的街道。
寒風巡視一圈,見沒有異狀,便衝入了官員們體內,合為一體。
門外,“服務生”們見屋內久久沒有動靜,推開門一看,瞬間被凍得果露在外的肌膚上直起雞皮疙瘩,其中一個說:“啊呀,空調又壞了。”
而屋內正橫七豎八地倒了一地的醉鬼,其中也包括那位原本端正坐著喝酒的章院長。
一個女服務生笑了:“感情是強撐著,快醉了,不想出醜,才趕我們出去。”
另一個說:“這個是外來的,不知道是不是更大方呢?”
她們毫不在意此前聽到的所有談話,也不在乎那冷颼颼的空氣中微微蕩著的寒氣氣流,畢竟,無處不在的冷氣,是舊瑤縣的一種特色了。空調失靈,隻能製冷,在舊瑤縣更是司空見慣。
她們扶起官員們時,毫無所覺官員們冰冷的肌膚——她們自己的肌膚也是同樣冰冷的。
十幾年來,她們在冰冷冷中長大,早已習慣。舊瑤縣,很多人的肌膚和心腸,也都是這樣寒冷的。
隻有扶著章林那一個,一摸到章林的胸口,便忽然愣一下:他的胸口竟然是溫熱的……!
*
夜空黑得沉寂,看不見一顆星子。
教學樓和宿舍的燈光,一間間熄滅,道旁的路燈一盞一盞黯淡下去,草叢裏蟲子的叫聲清晰,但是冷氣很快凍得蟲也不叫了。
2—53宿舍正對著晚上緊鎖大門的操場,又在一樓,時間一到,是最先熄燈的樓層。
餘盼翻來覆去,最終麵對牆壁,卻仍覺得自己的背脊被盯著看。
她摸著手臂上的雞皮疙瘩,努力催眠自己:別回身別回身.……鑽進被子,閉上眼,不去想此前正盯著她的那雙深黑的美麗眸子。
但熄燈了,並不代表高中生們就要就此睡下了。宿舍裏的臥談會正要展開。
尤其是今天宿舍裏搬來了一個新舍友,餘盼聽到下鋪的女生親熱地笑著問:“凝凝,你是哪裏人啊?”
餘盼清晰地聽見章亦凝低柔的聲音:“.……我是天洲市人。”
另一個舍友說:“噓,巡邏的老師過來了.……”
宿舍大樓內,每一間寢室的門上部統一都裝有一小塊玻璃,方便巡邏的教師用手電筒查夜。
門外果然響起了一陣咚咚咚的走路聲,一道明光從玻璃上晃進了寢室。
影子從門縫裏透出,老師顯然在她們宿舍門口停了一會,過了一會,大約是聽見宿舍裏沒有聲音了,手電筒才黯了下去。腳步聲也消失了。
學生們鬆了一口氣,舍友笑著叫餘盼:“哎,盼盼,你怎麽不說話了?你之前不是一直很想亦凝住到我們宿舍嗎?還老跟我們念叨。”
“對啊.……我也記得,盼盼應該很高興吧.……”
女生們興高采烈地重啟“臥談會”,誰料不但上鋪的餘盼一直沒有說話,似乎睡著了。
黑漆漆的寢室裏,誰也看不清誰的臉,低柔的聲音響起來:“噓,盼盼睡著了……而且,他還沒有走呢.……”
章亦凝上鋪的舍友愣了一下,緊張地壓低聲音:“老師還沒有走?”
她使勁探出腦袋往那塊玻璃瞅著,以她的視角,沒有看見任何黑漆漆的身子站在她們寢室門前的。
柔細的女聲又冷又幽靜:“噓,他正從地下浮出,通過門縫看我們呢……別和他對上視線.……”
宿舍裏的所有聲音,戛然而止。
驟然安靜下來的寢室裏,隻能聽到所有人的心髒砰砰砰調動的聲音。
餘盼猛然從床上坐起,她把枕頭和被子通通砸向斜對麵的章亦凝的床鋪:“有完沒完,你他媽有病!”
啪,電燈三下五除二地被餘盼按開了,寢室裏明光大亮。
其他兩位舍友都既微妙地鬆了一口氣,又連忙吃驚地勸道:“盼盼,你幹嘛,會把老師引過來的!”
“冷靜啊盼盼,有什麽事不要半夜吵起來.……”
這是寢室裏學生可以自主開啟的電源,餘盼卻紅了眼,顫抖著身子,猛然一把拉開門,門外什麽都沒有。隻有昏暗的走廊,以及一排排熄了燈,窗戶裏黑乎乎的宿舍。
她就站在門口,衝章亦凝吼道:“你看,什麽都沒有!什麽都沒有!”
她比較豐滿壯實,中氣十足地一吼,驚醒了大半條走廊或睡或還在悄悄開臥談會的寢室。
陸陸續續有人開罵了:“誰啊!都不怕被扣德育分的?”
兩位舍友也嚇了一大跳,忙不疊爬下床,去拉堵在門口的餘盼:“盼盼,你幹嘛啊?有話好好說,快快快,關燈關燈,把門也關上,冷死了.……”
“你忘了?我們學校半夜離開寢室,整個寢室是要挨很嚴重的處分的.……”
餘盼卻咬著牙,不管不顧地站在章亦凝床邊,指著她大聲道:“你再裝神弄鬼嚇唬人,不要怪我不客氣了!”
被她用手指著的章亦凝,卻隻是躺在床上,仰著頭,似笑非笑,幽黑的眸子一直盯著昏暗的寢室之外走廊盡頭。
過了一會,走廊上傳來有點遙遠的,老師生氣的聲音:“是誰大半夜在那吵鬧?”
其他寢室也開始探頭探腦,竊竊私語的聲音。
一股寒風灌了進來,兩個舍友打個哆嗦,連忙趁餘盼正在瞪著章亦凝,把門關上,又把燈關了。
等寢室裏重新回歸黑暗,才把牛脾氣的餘盼連拖帶拉地,摸黑拽回她下鋪的床邊坐下:“你想讓我們整個寢室挨處分嗎?”
餘盼胸膛上下起伏,張口不停地喘息著,那閃電般的一翻砸被子,下床關燈,開門,大吼的動作,似乎也耗盡了她的力氣。
而此時腳步聲也漸漸近了,光晃著,似乎是老師過來了。
2-53的女生們連忙噤聲,生怕老師發現是她們寢室鬧出的事。
但越不願意來什麽,就越是來什麽。
那重重地,似乎帶著半夜被找事怒氣的宿管老師的腳步聲,和手電筒的光,停在了她們門前。
手電筒的光在玻璃上有一點反射,看不清門口站著的老師的神態,隻能看到一個黑漆漆的人形,大約是怒氣衝衝的。
眾人寒蟬若噤,立刻爬上床去。餘盼似乎也反應了過來自己幹了什麽,一聲不敢吭,努力往下鋪同學的床裏縮。
老師站在門口,大約透過那一小塊玻璃盯了她們好一會,明光晃了又晃,哐哐哐地,那重重的腳步聲才慢慢遠去了。
眾人鬆了一口氣,舍友嗔怪餘盼:“要吵,和別人白天吵去,大半夜的別連累我們。”
另一位舍友附和道:“就是啊,你不知道嗎?上一個大晚上還鬧事的,還是上一屆的學生,聽說第二天被學校處分了,當即就轉學了。”
餘盼有些愧疚,又不大舍得下臉皮,這麽一通鬧下來,原先心底的恐懼也消散得差不多了,隻得嘟嘟囔囔地說:“還不是她半夜講這種怪話嚇人……”
舍友取笑道:“你的膽子什麽時候這麽小了?以前大晚上給我們講鬼故事的是誰?”
章亦凝卻柔聲道:“是我不好,不該嚇你。我隻是對這些故事特別感興趣,沒想到你反應這麽大,真是對不起。”又坐起身來,將餘盼的被子枕頭,好好地攏起來,遞給了餘盼。
她聲音低柔,態度真誠,本人又是個美人兒,其他兩位舍友也連忙勸道:“亦凝都道歉了,你也別放在心上了。”
“就是啊,明早我們還要上課,氣得睡不著,就錯過上課了。”
餘盼心寬體胖,話到這裏,她摸摸腦袋,也不好意思再鬧下去,但是心下想起白天看到的那一霎章亦凝臉上怪異的,叫她莫名發抖腿軟的肌肉變動,她咽下一口唾沫,也不敢多話,也不肯順著章亦凝說幾句“沒關係”的場麵話,隻悶聲接過被子枕頭,往上鋪自己的床爬去了。
然後鋪起被子,悶頭鑽進去,過不了多久,不知道是真睡還是假裝,被子一動不動了。
其他兩位舍友都鬆了一口氣,也感到了一陣的疲憊,鑽到床上,不一會也睡意朦朧了。
等整個宿舍都響起輕微的幾道鼾聲時,夜早已徹底深了。絕大部分的學生早已睡去了。
章亦凝聽著複在2-53寢室附近徘徊的,輕微又明顯的哐哐的晃動聲和腳步聲,那老師似乎反複地想找出之前“鬧事”的宿舍來。
但終究一無所得,徘徊了一陣子,又重新遠去。
章亦凝悄無聲息,極為輕盈地從床上爬起,站在門前,透過那一塊玻璃,望著那條幽深的走廊盡頭。。
那裏正有一個看不清具體模樣的黑漆漆的人影,正是巡邏的“老師”,他僵硬而筆直地,緩緩地,緩緩地,沒入了走廊盡頭的牆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