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2 章
淡藍的天, 點點飛雲。
桃花林裏,紅雲叢叢,灼灼若朝霞。
一剪小徑入桃林,他們身後清風吹拂, 卷起漫天落紅,幽香撲鼻,卻再不見來時路。
眾人在花雨中緩步而行,全員警戒。
行了一段長路, 沒有看到任何人,而小徑已到盡頭,桃林已深。
張玉忽然站住了。
“怎麽了,小玉?”
張玉豎起一根手指, 在唇上壓了一聲, 眾人安靜下來, 卻隻聽風吹落紅,前方枝椏橫斜的桃花林裏, 眾人耳邊, 有極輕微的滴答, 滴答聲。
而一處枝椏下,正露著一個黑色的金屬的邊角。
他們輕而緩地向前移動, 直到繞過了拐角處的枝椏,才看見那是一台攝像機, 正跌落在一株桃樹下。
攝像機附近的兩顆桃樹, 姿態奇異, 樹幹虯勁卻向一邊偏著,兩根主枝特別粗重,宛如兩個張開雙臂匆忙逃竄的人。
而攝像機稍遠處,霞雲掩映中,設有一方小小的案幾。
案幾上擺著一壇鼎爐,上插著三根香,冉冉浮著青煙。
兩邊擺著蠟燭。
很明顯,這是一處祭台。
桃枝下,祭台前擺著三個蒲團,站了三個人。
眾人的視線大半被繁複的桃花擋住了,隻能隱隱見到三人的姿態是微躬著腰,雙手噙著香,正做一個焚香禱告的姿勢。
他們下半身的衣袍垂在地上,分是紅衣、白衣、青衣,樣式俱都古樸。
耳邊,滴答,滴答,聲音卻越發清晰。
此時,卻一陣清風吹來,吹飛了枝頭的桃花,簌簌而落,一片花瓣沾到了那白衣的衣角,將其染上紅痕:……
雖然異姓,既結為兄弟,則同心協力,救困扶危,上報國家,下安黎庶.……
他們耳邊,似有人在說話。眾人一時停住了腳,側耳而聽。
一位資深者低語道:“桃園三結義?
那聲音還在說話,溫厚儒雅,略帶憂鬱悲切,充滿了一種奇異的吸引力:
你我兄弟,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
眾人聽在耳中,迷迷糊糊,竟覺得他是在呼喚自己,不由心中也升起萬丈豪情,又滿懷悲慟,竟不知不覺往聲音所在走去。
他們越向前走,那聲音的悲切就越濃:你我兄弟,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
那聲音不斷重複著這句話,似乎在召他們上前履行誓言。
眾人正恍恍惚惚地往前走,卻砰地一聲,一頭撞上柔軟的紅綾,乾坤圈的光一閃,他們清醒了過來。
少女攔在他們身前,默不作聲,隻向下指了一指那跌在桃樹下的攝像機。
攝像機還開著,它跌下的角度,屏幕裏正倒映著那祭台與三人。
眾人順著她指的看去,從屏幕裏看清了那三人的模樣,駭得倒吸一口冷氣。
這三人當中,青衣的、紅衣的,兩人的脖子上都沒有頭顱,露著腔子,鮮血不斷湧出,順著衣袍,滴答,滴答地滴落在地上。
穿著白衣的是一幅秀士打扮,白麵長須,十分斯文儒雅,說話的也正是他。
但是,他的頭顱雖安然無恙地在脖子上,麵部卻雙眼緊閉,流著兩行刺目的血淚,緊緊咬著牙,麵色發著死人的青。
而那看似溫文的聲音,正是從他緊閉的嘴巴裏發出來的!
此時,白衣者似乎不知道眾人已然從屏幕中看見了他們的真容,還在不停地呼喚:
你我兄弟,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
而屏幕中,白衣人腳下,正滾了一地死不瞑目的人頭,粘在白衣上的,並非桃花,而是濺上的血跡!
有啟明市的資深者認出,其中數顆,正是失蹤的同事。
驚駭之下,眾人早已全然清醒,環顧四周,卻再也看不到桃樹上標著的一顆桃樹的黑體字字樣了。
王勇在四維眼鏡的頻道裏說:全體注意,我們已進入劇情層!
眾人停步不前,白衣人再三呼喚不成,雙目中的血淚便越流越多,他道:頭來……頭來……
隨著他的呼喚,周圍的桃花越聚越多。
一位資深者驚道:“王隊,這些桃花樹在移動!”
桃林之中的每一顆桃花樹的方位都發生了變化,它們伸出的遒勁的枝幹,就仿佛是一雙雙手,滿是褶皺的樹皮像人類失水的肌膚,花瓣從樹枝上吹落片片。落地如血。
張玉看著那些樹。
在她的眼中,這些並不是桃樹,而是一具具跟祭案前一樣,僵直挺立的屍首。
隻是,它們全都失去了頭顱。那些桃花,正是腔子上噴灑的血凝固而成。
隨著桃花樹移動方位,那方祭案,與案前僵的三人不知為何,越來越近,也越來越清晰,那兩具一青一紅的屍骸都被眾人看得一清二楚。
青衣者身長九尺,體格高大。
而紅衣的屍首則身長八尺,十分健碩。
除卻青、紅二人項上人頭不翼而飛外,他們的衣著體型,和《三國演義》當中關羽、張飛的描寫完全吻合。
白衣人則兩耳過肩,雙手垂膝,容貌斯文,恰如劉備形貌。
隨著那三人越來越近,包括張玉在內,所有人都從雙腳開始發麻,低頭一看,他們的腳竟然開始化作了樹根。
疑似“劉備”的白衣人緩緩地叫著頭來,隨著桃花移動方位,那三人姿勢不動,案幾閃爍間平移而來。此時,桃枝縱橫,早已遮住了陽光,桃林中奇異地幽暗下來。
眾人一抬頭,便近得幾乎能嗅到案幾上那嫋嫋上升的青煙,能看到劉備麵上的屍斑,緊閉的雙眼流下的血淚,聽到那飽含悲慟地在耳畔嘶啞的呼喚聲:
頭.……
頭來……
正此時,金光飛旋而至,眾人感到腳上的樹皮皸裂了,他們的腳脫出來了,張玉握住乾坤圈,王勇道:“按著四維眼鏡,跳躍!”
空間微微一蕩,眾人躍進了水波之中。
白衣的“劉備”沒有再追,仍站在紛落的桃花裏,維持著祭天的姿勢,眼流血淚,站在青衣人、紅衣人身側。
穿過了一層薄薄的水波,眾人隻覺天地迅速褪色,似變成黑白的紙張。而無數黑線貫穿了白色的天地,恰是縱橫的劇情,虛空之中漂浮著無數跳躍的文字。
他們躍進這片空間,如站在白紙上的一行行黑色文字間。
資深者躲進劇情層的架構中,才略微鬆了一口氣。
啟明市的資深者想那些白衣劉備腳下的頭顱堆,哪裏還不知道同事們的下場?一時都露出了壓抑之色。連天州市的資深者們都心有餘悸。
“跟我來。”唯獨王勇麵色不變,隻叫了眾人,“這裏是劇情的架構空間,我們要檢查劇情層和文本層的異常。”
天洲市的外勤科科長劉豪道:“上校,您發現了什麽嗎?”
王勇說:“總部的檢測結果是古代類文本,而非靈異類文本。那麽,我們在遵循故事規則的劇情層,就不應該見到靈異類的情況。我們檢查他的劇情層架構,應該能發現一點線索。”
語畢,他領著眾人逐一檢查漂浮在黑白世界的那些文字。
文字像一片片黑色的蝴蝶,扭著腰,不情不願地被他們伸手捉在手裏查看。
那人不甚好讀書,性寬和,寡言語,喜怒不形於色;素有大誌,專好結交天下豪傑這一排文字扭著腰結在一起,在空中踱步,背著手,一跳一跳,像是溫和,實則睥睨。
那一邊,又在空中浮著一行文字,正做小女兒態,黑色的字體柔美飄逸,正簌簌地掉著細小的屑,似美人垂淚:妾在深閨,聞將軍之名,如雷貫耳,以為當世一人而已;誰想反受他人之製乎!
對麵那頭上插著三叉一般冠冕的黑色文字就搖頭晃腦,似乎急著要安慰這一節文字。
一位資深者把他們揪住分開,那頭戴三叉冠一般的文字惱羞成恨,對著資深者拳打腳踢,終是不成,便氣喘籲籲心如死灰地躺在資深者手心任其查看:人中呂布,馬中赤兔。
一一查看下來,眾人越發確定,這個文本,應該就是《三國演義》。
那他們之前在劇情層見到的,應該就是劉關張桃園三結義的場景。
劉備等人作為三國演義當中明顯的主角一方,難怪他們一見結義的場景,就進入了劇情層。
隻是,不知道為什麽,桃園三結義的場景,竟然變得這麽陰森恐怖,奇詭難當。
“找到劉關張桃園三結義的全部文字描述了嗎?”王勇問道。
資深者們紛紛搖頭:“隻找到了幾段。沒有找齊。”
王勇沉吟半晌,道:“我們先跳過桃園三結義的劇情,進入下一段故事去,看看能不能找到內核層的鑰匙。”
劇情結構空間中,數條巨大的黑線交錯著,貫穿了整片白茫茫的空間。
每一條黑線都像一條條巨大的河流,淌著無數文字。
桃園三結義的故事在中間那條上的最前端。
王勇等人跨過桃園三結義,跳入隨後的“張翼德怒鞭督郵”去,卻眼光一閃,麵前竟又是一片美輪美奐的桃花林,落英繽紛。
桃林深處,依舊站著那無頭的關羽、張飛,閉目流著血淚的劉備。
耳邊,隻聽得劉備悲慟地道:
你我兄弟,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
王勇眉頭緊皺:“再試一次。”
隨後,資深者們試了七八次,無論從哪個節點跳進劇情,都會直接回到桃林中,劉關張三人麵前,被桃花林包圍。
劉備不再攻擊他們,卻隻是來回重複著書中他們當年結義時的誓言。
劉豪道:“上校,您看現在怎麽辦?”
王勇還沒有回答,一直打量著桃花樹的張玉卻忽然動了,起身走到劉備跟前:“他們的頭在哪裏?”
她話音剛落,劉備一頓,竟不再重複那句誓言。他麵上仍流著血淚,手臂卻緩緩地抬起,僵硬地指向一個方向。
張玉便對劉備點點頭道:“我們會把他們的頭找回來。”
劉備垂下手,一動不動了。而身後的桃花林竟然緩緩讓開了一條路。
王勇見劉備的反應,問道:“小玉,你發現了什麽?”
張玉指著桃花樹和劉備腳下的那堆頭顱:“沒有死。”
她說:“我感覺到,他們的頭和身體,雖然分開。但是,都還活著。”
王勇皺眉:“小玉,你確定嗎?”
張玉點了點頭:“他沒有惡意。身上沒有血腥氣。這些頭,不是他摘的。”
王勇經曆過眾多文本世界和文本碎片,確實見過過這種情況,文本的劇情某一個關鍵點卡主了,如果不解決這個點,他們根本無法進入接下去的劇情,更不要提找到內核層的鑰匙。
劉關張三人是三國演義當中最明顯的主要線索上的主角。他們的桃園三結義,是整篇故事的開始。
而現在,桃園雖在,關張頭顱不翼而飛,難怪劇情卡在了這裏。
恐怕隻有幫關羽、張飛找回頭顱,故事才能繼續進行下去。
眾人隻得順著劉備指的方向而去。
此前覺得極深的桃林,這一回,走了不過幾步,就現了天日。
桃林開去,天地開闊,出現在他們麵前的,卻並不是白嶴鄉。
禿鷹盤旋天上,衝天的腐臭味衝鼻而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