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2 章
這輪懸在細胞核中充當核仁的“太陽”, 就是沉入海底的人之火種。
它並不灼熱,隻是靜靜地發著光,懸在“細胞世界”的中間,為整個“細胞”提供運轉的能量。
眾人在達爾文的助力下, 登上了台階的最後一級,一步邁入了火種的光芒之中。
觸感如流水的光芒湧來,溫柔地淹沒了他們,似有無數的正直的、溫柔的、剛強的、貞烈的聲音, 在耳邊低語。
再次睜開眼的時候,他們正站在一片純白的茫茫空間中。沒有上下,沒有左右,隻在不遠處, 浮著一個巨大的籠子。
這個籠子是由劈裏啪啦的雷電組成的。它雷光亂竄, 編織電網, 組成了一個圓形的高壓電籠。
等眾人走近了,才看見電籠之中, 則有一小簇火焰。
這簇火焰約有巴掌大小, 外焰半透明, 卻有千層的顏色一疊疊著,似曇花重重的花瓣, 正在空間之中,沉靜地燃燒著。
人類從誕生以來的故事, 都閃耀於千層的外焰中。
遠古時族群的艱難求存, 戰爭與和平, 發展出文明時的篳路藍縷,抗爭與團結,變革時的風狂雨驟。
人類曆史與文明的色彩將焰火染得如此瑰麗。
而躺在內焰之中的焰心,是一枚小小的種子。
它像人類的嬰孩,蜷縮著自己,躲在焰火中心,種子上正破殼長出一截小小的芽兒。
不需要任何言語,眾人便知道,這就是那枚曾被神靈湮滅,又被三怪雪藏,最後墜入深海之中的人之火種。
但是,這枚已經發芽的種子,那顆本該嫩綠的芽兒,卻蔫蔫的,似乎病入膏肓。它從根部,表皮正一寸寸地焦黑。
眾人走近一看,不由渾身發寒。那攀在芽上的焦黑是活的,由無數蠕動的黑斑組成,每一點黑斑,就是一張細小的發皺的人麵。
它們尖叫,擠在一起悉悉索索地笑著,啃食著種子,不停地向上攀爬,將嬌嫩的根莖一寸寸變成枯樹皮一般的焦皮。
有的人麵斑看起來是富貴紳士,有的看起來是黑衣神父,千姿百態,全都獰惡。
陳薇忍不住指著其中一張麵孔道:“蓋文!”
其中一點人麵斑,粗粗看去,竟極似他們認識過的蓋文。
人麵斑啃齧著小芽的生機,這新自種子中出殼的小芽之所以尚未完全凋零,全然是因為裹著它的火焰像一位溫柔的母親,源源不斷地輸送來能量,維持著它的生命。
人間一切嶄新的知識與概念,穿過海洋,穿過細胞膜,穿過電籠,化作能量;外麵的奇異區域中,生物的進化的過程當中,也為這枚火種提供了一定的能量。
但小芽兒並未認輸,它奮力地借著火焰傳來的光熱,不斷地燙掉一群又一群人麵斑。想要擺脫那焦黑的表皮,露出新生的嫩綠的葉子。卻總是棋差一招——能量有限,每當它快要將身上的人麵斑全都燙死的時候,總是差了一點兒,留下了幾粒人麵斑。
而人麵斑生長的速度極快,隻要光熱不足以燙掉全部,那幾粒人麵斑立刻會繁衍成一群,重新爬上根莖。
裹著種子的火焰,急得焰火亂晃,卻不知所措,眾人聽到自己耳邊響起一個聲音:
求求你們.……求求你們.……幫幫它.……能量不夠……
此時,核心文本金光大作,明顯,眼前的小芽應是十分重要的內核層意象。
眾人麵麵相覷,卻不知如何相助那小芽。
他們甚至連靠近那電籠都不能——即使是絕緣體,隻要一碰到那雷電組成的籠子,便立刻煙消雲,雷電閃出一張咆哮的人麵。
張玉一驚,正要動手,卻見那雷電幻化的人麵,並沒有攻擊他們,隻是阻止他們上前,似乎在保護身後的火焰與種子。
正不知所措之時,陶術卻愣了愣:這張雷電幻化成的人麵,頗為眼熟。
他皺著眉頭回憶了一會,脫口而出:“詹姆斯·普雷斯科特·焦耳!”
*
現實,平楚市。
現場有不少人同樣脫口喊出了這個名字。
此時,現場除了文學參謀團的成員,還有聚集了全國臨時被抽調的各類人才的智囊團。
有一位搞古代文學的教授還沒反應過來,智囊團裏,一位被抽調來的物理學家便極激動地道:“這是焦耳定律的提出者!”
詹姆斯·普雷斯科特·焦耳的全名,很多人未必記得住。
但是,隻要受過高中教育,有一定科學常識的,大多對“焦耳定律”如雷貫耳。
詹姆斯·普雷斯科特·焦耳在研究熱的本質的時候,發現了熱與功之間的轉換關係,並由此延伸出了能量守恒定律。
在現場的氣氛正一片火熱的時候,常教授卻微微頷首,並無太大的驚訝之色。
那位姓顧的西方文學史的女教授見他的神態,笑道:“老常,怎麽,你之前說你心裏對後麵的意象有猜測,你猜到這裏了麽?”
常教授道:“跟我的猜測一樣。”
顧教授笑道:“你猜的竟然這麽準?”
常教授默然片刻:“.……不能夠說是我猜的準,我們的知識構成不同而已。到這地步,應該不隻是我,很多有相應的常識的人,也應該有所猜測了。”
正說話間,遠處,幾位年邁的老學者,還有幾位常教授同院的朋友一起走了過來,他們麵色嚴肅,似乎有話想對常教授說。
*
鏡花水月中,陶術脫口而出這個名字。
那張驚雷組成的人麵緘默了片刻,嗡嗡道:.……你認識我?
陶術道:“您是著名的物理學家,久仰大名。”
雷電人麵仰了片刻,微微地,似乎是歎息一般:你認識的,是人世的真正的焦耳。
他又道:我認得你們,你們是曾經幫助人之基督打上天府,幫助理性風暴清洗人間的外來者。
王勇道:“是。我們沒有惡意。”
“焦耳”笑道:你們沒有惡意?那你們一路尋蹤覓跡,找到這裏做什麽?不是一直想著驅逐我們嗎,地球人?
這是一個清醒的異界生物。
王勇的神態一凝,霎時冷然。向眾人比了一個準備的手勢。
雷電繪成的人麵道:你們不必急著動手。你們有沒有惡意,我不知道。但是我們可以把融合點拱手送上。
王勇道:“條件?”
他不相信異界生物真的如此好心。
“焦耳”道:隻有一個條件:請你們救救它。
雷電中,火焰飄搖,小芽奄奄一息。
王勇道:“我們不知道如何相救。”
“焦耳”道:它缺能量。我的身軀能夠供給所有剩下的能量。但是我被困在這裏,無法將自己轉換為能量供給於它。
我希望,你們能幫幫我。隻要它能活過來,你們想要的融合點,自然而然就會出現。
眾人對視一眼。
王勇道:“怎麽幫?”
雷電的人麵急急地道:那邊的小姑娘身上有能夠引出雷電的東西!我隻需要借用一下它,將雷電轉換為熱能!
張玉喚出乾坤圈,金環浮在她掌心,麵帶疑惑看向“焦耳”。
“焦耳”道:不是它!你過來!放心,我不會傷害你,還會送你一場大好處。
陳薇不想張玉上前,王勇卻向張玉點點頭:以目前的情形看,那種子發出的萌芽,對這些異界生物很重要。它們在救起它之前,應是不會對她做什麽的。
張玉便依言上前。
那飛騰亂竄的青光紫電,便驟然分出一縷,探向張玉。
陳薇等人駭得立刻便要上前,張玉卻沒有感覺到任何惡意,乾坤圈與混天綾也巋然不動。她隻是略帶好奇地看著那抹雷電帶著霹靂之力,卻輕柔婉轉地散入自己體內。
而張玉並無任何不適之感。王勇見此,悄然收回尚未完全顯形的領域,攔住了眾人。
雷電散入張玉體內後,她便感覺身上微微發熱,特質驟然沸騰,分出了一部分,開始擬化————就如當中分化出乾坤圈、混天綾一般。
有一對兒虛影,開始在她腳下慢慢成型。
“焦耳”見此,那張閃電幻化的人麵一見張玉腳下,那尚未成型的虛影的胚胎,就喜出望外:來!
下一刻,組成了圓形電籠的霹靂閃電,全都“呼”地湧向那對兒虛影的胚胎。
那對兒張玉特質幻化的虛影,尚未成型,便吸入了全部的雷電。
它一霎時靈動起來,周身劈裏啪啦環繞紫電青光,眾人尚未看清它的模樣,眼睛一花,便隻見這一對虛影仿佛受著驅使,攜著風雷之勢,衝向了撤去電籠保護的火焰。
鋪天蓋地的猛烈的雷電,化作了無邊的能量,湧入了火焰之中。
倏爾之間,火焰暴漲幾尺,小芽上的所有人麵斑發出了慘烈的嚎叫聲,滋滋地化作一股股黑煙消失了。
小芽身上焦黑的表皮開始褪去,逐漸青翠欲滴,搖晃著唯兩片恢複生機的葉子,搖頭擺尾,如重生者伸著懶腰。
火焰散去了。而周圍的空間都化作了無邊的純白碎片雨,紛紛而落。
那株小芽極速地抽芽、生長、長高,變得粗壯……它正向一顆參天大樹生長。
很快,便樹冠伸向蒼天,根係紮向大地,細胞世界裏的一切,都變作了它的養分。
它還在生長。
很快,撐破了細胞膜。
它還在生長,很快,長出了海麵。
整個內核層都開始晃動。天空,大海,蒸汽船,工業城市,都變作了它的養分。
最終,混沌一片當中,唯有這棵樹遮天蔽日,王勇等人站在它腳下看它,竟微渺如螻蟻。
龐大的撐天之樹微微晃著樹身,發出一道空靈渺遠的聲音,似歎息,又似撫慰:謝謝你們一直沒有放棄我。為了感謝你們。我將達成你們的願望。
王勇等人正要說話,卻聽身後,一道清越而沒有了任何羞怯的女聲道:“不用謝。”
張玉退了一步,眾人都驚異地回過頭。
他們身後,珍珠抬起頭,再無往日的垂眉順目。
她背脊挺直,雙目有神,柳眉卻含英氣,望之,再不似那命運淒苦的采珠女,身世堪憐的童養媳。
此時含笑道:“我們不過一路將他們引來而已。”
又向眾人笑道:“多謝你們將它救醒。也多謝你們送來‘核心文本’。”
她身後,浮現了無數麵目模糊的影子。
灰尾巴、青尾人魚、伊莫遜、人之基督、瑪莉、達爾文、焦耳.……他們的形貌都與當初見過的,發生了一些變化。
還有更多的,幾乎從未見過的模糊影子,在珍珠身後,浩浩蕩蕩。
撐天之樹的感謝,竟是對他們說的。
早有防備的資深者們立刻形成了戰鬥的隊形,與這些詭異的人影劃開劇烈。
樹卻繼續問“珍珠”和那些影子道:你們有什麽願望嗎?
珍珠仰麵,對那株樹道:“我們唯有一個願望。”
綽約的飄渺歌聲響起,似有無數人在唱:
“風霜雨露,
從何而降?
驚雷潮汐,
從何而起?
洋分冷暖,
天有日月。
我輩百年,
但求真知——”
眾人聽到珍珠淡淡地,而一字一頓地道:“我們隻有一個願望:科學的發展,再不被阻礙。”
樹靜默半晌,聲音裏竟有慈憐與歎息:我知道了。
下一刻,王勇手中的核心文本竟然驟然飛起,化作一道金光,飛往了樹身。
與此同時,珍珠等人也化作了無數光點,飛向樹身。
下一刻,鏡花水月一黑。
文本世界與現實世界的聯係,在劇烈的震蕩裏被截斷了。
*
海南。
正卻往丁計劃家中的郝主任,忽然感到地麵震動了一下。
海麵上卷起了滔滔巨浪,天邊有點泛紅。
他的手機瘋狂低響起來。
*
平楚市上空,還沒有反應過來的民眾,特殊安全部隊的軍人、文學參謀團、智囊團,都有些仲怔地望著那忽如其然散去的“玻璃罩”。
顧教授驚喜道:“這是內核層的融合點破碎了?”
常教授也皺著眉,似乎不敢置信,環視一圈,忽道:“不對。”
平楚市仍隻有十萬民眾。消失的兩百萬人,並沒有重返人間。
他有點怔然的時候,卻見正在遠程視頻參與現場的一位美術史教授,忽然在視頻中扭過頭,看著窗外,驚呼道:“城市著火了!”
而這位教授,此時本人正在中國的東北省份。離平楚市不止千裏。
*
京城,特殊安全部的本部。
實驗人員駭然地望著儀器上下顯示的數據,聲音顫抖:
“快、快去報告.……文本世界,文本世界升級了……它、它從B級,升到了A級.……”
A級——
國家級影響範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