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6 章
隨著海市蜃樓中的蒸汽機追逐火種遠航而去, 一霎時,如夢初醒的行人、城市,初明的天空,全都凝固住了。
然後緩緩褪色, 變成了黑白的。像一張放得太久的老照片。
眾人腳下,城市的石板地麵開始寸寸龜裂。地底深處傳出了隱隱的震蕩聲。
咚。
仿佛地核處被猛擊,更猛烈的震蕩一波又一波, 化暗為明,本來就布滿裂痕的石板猛然裂開。
震蕩像一把大刀,資深者所站的位置被驟然劈來,眾人腳下一空, 地麵裂開了一大道縫隙。
有浮空能力的努力要拉住身邊人, 但地底傳來巨大的吸力,他們來不及動作,就被黑洞洞的地底“拽”往其中。
墜落, 墜落。
黑暗迷惑了時間的感官, 又似墜落了很久,又似短短一瞬。眾人的腳就觸及了地麵。天光大亮。
王勇站穩身子,掃視一遍, 見眾人都在,隻是略受了驚嚇, 便道:“內核層的意象開始變幻了。小心。”
內核層千變萬化, 有時候會觸發固定的意象劇情。有時候, 又瞬息萬變。
此前在陸土之中, 雖然意象劇情荒誕,但有邏輯的發展,總比麵對那些難以琢磨、光怪陸離的意象好。
他掃過張玉的時候,目光一滯。
珍珠本就被周圍的一切嚇壞了,緊緊抓著張玉的衣袖,見王勇的目光久久停在自己身上,更是駭了一跳,又往張玉身後縮了縮。
王勇不露聲色地打量珍珠,見她仍是那副封建社會的小媳婦的模樣,就對張玉說:“小玉,珍珠手無縛雞之力,你保護好她。”
珍珠麵露感激,張玉卻聽到王勇在四維眼鏡的頻道裏說:全體注意,接下來,時刻注意‘珍珠’。小玉,你尤其要小心。
內核層的意象雖然千變萬化,但是背後依舊是有其貫穿的恒定的規律。
普通的意象劇情當中的人物,一旦該意象破碎或者改變,隻會立刻消失不見。像珍珠這種意象劇情消失了,卻依舊存在的人物,與內核層的融合點,必定有千絲萬縷的關係。
張玉想起了曾經在C-B1-0當中碰到過的趙之星。心內有數,便迎著珍珠和王勇的目光點了點頭。
清點過人數,資深者們環顧四周,才看見自己竟然是站在一個異域風格的碼頭。
天空是高闊的藍色。
碼頭前停著數艘汽笛長鳴,冒著黑煙的蒸汽船。舷板搭在岸上,工人、水手來來往往,上上下下,搬運者貨物。
地上隨意地丟棄著菜葉,碼頭稍遠處,酒館,攤販密布,頂著水壺赤腳的孩子,挎著菜籃包著頭巾的婦女。汗味、煤臭味、腐爛的菜味撲麵而來。
除此外,從船上下來的還有拄著文明棍,戴著高帽的紳士,或者身穿蓬裙,蕾絲裝飾衣擺,頭頂高髻的貴婦,他們仆從如雲,香風鬢影,款款上了早就等在案上的高檔馬車。
這一切交雜在一起,宛如一幅生動的十九世紀的碼頭寫真。
唯一與真實世界的十九世紀迥異的,大約是,來往的行人中,工人,水手當中,有穿著衣裳的恐龍,有長著鳥頭翅膀的鳥類,有長著七手八腳的大蟲子。
那挎著菜籃的婦女是個牛頭,頂著水壺的孩子是匹馬駒。
而那些紳士貴婦,則是一些人立而起的大猩猩。
資深者們站在碼頭,衣著打扮與一切格格不入。
碼頭上貧富老少們投來的好奇的目光,幾乎可以將眾人紮穿。
眾人宛如誤入動物王國版十九世紀,被看得渾身不自在。
一位頂著高高的發髻,發髻上撲著白色粉末,臉上毫毛塗得慘白,此時,頭上和麵部一起往下掉香粉的貴婦,在這幅圖景中心位置,本待上馬車的,忽地看見了眾人。
她停住動作,拉著她丈夫——一位身穿禮服,胸口別著一隻金表的,戴著帽子的紳士,款款走近了眾人,略帶好奇地向眾人問道:“您們是什麽物種進化來的?為什麽看起來和我們所知的任何物種都不一樣呢?”
他們身後站了一排肌肉發達的猿猴仆從,資深者們看著兩個塗脂抹粉的猩猩貴族,盯著他們臉上簌簌下落的香粉,頗為目不忍視。
珍珠更是捂著嘴,驚恐地望著這些“成精的妖怪”,縮在眾人身後。
那位紳士便微微蹙眉——天知道眾人是怎樣從一隻猩猩臉上看出這個表情來的,他道:“請回複我夫人的問題。”
王勇麵無表情道:“我們是人。”
貴婦笑道:“人?那是什麽?”
“人是猿猴進化來的。”
王勇在頻道裏說:注意,這個幻境可能與進化論相關。
但話音剛落,卻聽貴婦皺眉道:“可是,您們的模樣可不像。我見過的最另類的猿猴,也沒有各位這種模樣。”
紳士笑了:“夫人說的是,各位隻是一時糊塗,你們應是一種毛發稀疏的猿猴。畢竟.……”
他慢慢道:“畢竟,猿猴隻能是猿猴進化來的。馬匹隻能是馬匹進化來的。”
張玉盯著那對紳士夫婦,眼睛一眨,忽地看見貌似是猿猴的夫婦,身後微微一閃一根尾巴。
她眼力絕倫,早已辨認出那是豹尾,心頭閃過一絲不妙的預感,立刻喚出混天綾橫在眾人身前。
但已經遲了。她的思維開始麻痹了。
而她身後的眾人身上隻覺發癢,雙腿慢慢彎曲,直立不起來了,而抬起手,手臂上正長出漆黑的長長的毛發。
陳薇想說話,張口想叫王勇,但是卻覺得喉嚨間的結構也發生了一些莫名的變化,人聲發不出來了。
而頭腦逐漸開始不靈醒,無數概念一一退去。
他們對話間,附近港口的平民早已慢慢圍了上來。
這一霎,所有港口的“動物”們齊聲道:
“馬是馬,
牛是牛,
猿猴世代是猿猴。
萬種各自有源頭。
祖先從來類不同。
若要追跟來溯源,
上帝揮鞭造萬種!”
轉化加速了,陳薇頭腦越發昏沉懵懂,她努力轉動眼珠,卻看到身旁的其他資深者,陶術完全變成了一隻金絲猴,無知無覺地站在那搔耳撓腮,然後真的像一隻動物那樣,茫然地奔向一個方向。
“抓住它。”
一個強壯的猿猴仆從逮住了那隻金絲猴,將它裝進了早已備好的籠子裏。
貴婦伸手逗弄了一下那隻金絲猴,見它果如一隻無知無覺的野獸般齜牙咧嘴,便滿意地笑道:
“您們看,我就說嘛,您們是一種猿猴。”
紳士則帶著笑意看著這種轉變,站在平民身後,笑意森森,麵部竟然閃過一絲豹子的神態。
此時,這座港口開始緩慢變化,慢慢變成了一棵參天巨樹的形狀。
張玉的頭腦越發遲緩,一字一頓道:“是、你。”
她眼中,眼前的這對夫婦的身形越拉越長。
貴婦變成了一根極長的樹枝,從身後參天的巨樹上伸出來。
紳士則身形扭曲為了一頭巨大的豹子。它舔舔爪子,身上血痕累累,森森道:“是我。真是巧合啊。我帶著最後的一絲力量在這裏苟延殘喘,不意還能遇到各位,以報前仇。”
碼頭則是這顆連根被拔出,缺少了一半的樹的樹身。
那些動物,正是枯萎的長生果所化。
而此時,無數長著利嘴的樹枝,正組成了一個個籠子,將正在化作猿猴的眾人困在其中。
享樂之豹。
它齜著牙,慢慢走近被困的眾人:“讓我補給補給,外界的血肉,真香啊.……”
那張腥臭的大嘴越張越大。
近到張玉幾乎已經可以嗅到腐敗而讓人欲作嘔的味道了。
她動了動手,吃力地翻開手掌,赤印浮了出來。
但不待她動手,身邊卻響起一個哭音:“別過來!”
是珍珠。
珍珠是唯一一個仍維持原樣的,她竟然擋在張玉跟前,哭著拽起什麽東西,徒然地砸向豹子的血盆大口。
豹子不以為意,偏過頭,正要躲開,卻見那紙團砰地砸在了永樂樹上,一霎時,殘破的永樂樹發出了滋滋地被烤焦的聲音。
一霎時,享樂之豹的力量飛速蒸發,它悚然後退,不敢置信地盯著那紙團。
張玉動了動手,混天綾襲出,卷住紙團,到了她手邊。
豹子來不及想為什麽那不起眼的小丫頭能拽出它藏在樹心裏的這本書,扭身想跑,卻已經遲了。
張玉捏住了紙團,一撕,享樂之豹構建的幻境已然崩塌。
“不——”它慘嚎著,身體被撕成兩半,徹底化作黑煙消失了。
它消失的刹那,整片幻境也隨之一起消失。
殘破的永樂之樹,幹癟的長生果,困住眾人的籠子都不見了。
眼前是一片港口。
依舊是高闊的藍天,冒著黑煙,停在港口的蒸汽船,來往的工人、水手,流水一般的貨物,下船上馬車的香風鬢影的貴婦與紳士,一派蒸汽時代的風情畫卷。
隻是,這一回,來來往往的,卻都是正常的人了。
此前中招變成動物的資深者們,依舊原模原樣低站在原地。
珍珠嚇得大大喘了一口氣,一向膽怯的她顧不得其他,連忙去扶張玉:“玉妹,你沒事吧?”
張玉深深地看了她一眼:珍珠仍是略帶羞怯的麵容,麵容上盡是純善的關心與後怕,仿佛剛剛扔出那紙團的不是她。
其他人也正恢複過來,張玉擺擺手,示意珍珠自己沒事,便彎下腰去,撿起那張被她揉開撕成兩半的紙團,攆平一看,愣了一下:
這是一張標注著誕生自十九世紀某一日的舊報紙。
報紙上正刊登著一則大大的黑色標題:《物種起源》,爭議!
而標題下方,是一幅圖。兩方人士正在辯論,一方是以達爾文為首的生物學家。
一方,卻是一群身穿教袍的傳教士。
張玉盯著那黑袍傳教士,若有所思。
其中一個教士,生得與剛才那位紳士,竟然有幾分相似。
正在高談闊論:上帝揮鞭造萬種,眾生靈怎會有同一個祖宗,你祖上是猿猴?
報紙被撕成兩半裂痕,剛好穿過這位教士的身體,將他貫穿為兩截。
她走到陶術身邊,拉了拉他的衣服,將這張報紙遞了過去,指道:“豹子。”
陶術此時正從被變成金絲猴的恐懼當中恢複過來,喘了一會氣,看到了這張報紙,立時恍然大悟:“怪不得.……”
最為狡猾的享樂之豹是象征著享樂的,與此同時,它也代表著神學與教士階層。
而科學與神學的鬥爭,一直貫穿了整個文藝複興、啟蒙運動的曆史,一直到十九世紀都還是十分激烈。
所以,享樂之豹在意象劇情結束後,竟然還能借本身的象征性,逃竄到別的相關意象當中寄居。
享樂之豹殘存的力量,應該就寄居在這份生物學家與神學爭論物種起源的報紙中。
此時,眾人也都恢複了過來。看著周圍的環境,心有餘悸。
王隊剛剛才講過,內核層意象萬千,但是重要的貫穿的意象,也往往有千絲萬縷的聯係。
結果他們這就栽了。
王勇也看到了這份報紙,經曆過多次文本任務的他立刻將前因後果聯係了起來,問道:“小玉,這報紙你哪裏來的?”
張玉道:“珍珠,找到的。”
這份報紙作為享樂之豹殘存的力量寄居的本體,應該是被藏得極深,但是珍珠一探手,便隨手拿到了。
眾人看向珍珠,珍珠卻羞怯地躲在張玉身後,不安地搓著手,盯著腳尖看。
王勇沉吟片刻,沒有說其他的話,隻道:“那麽,多謝珍珠姑娘了。”
珍珠慌得連忙擺手:“不謝.……謝.……你們救了我……我隨手.……”她語無倫次地,很快羞紅了臉,似乎很不習慣被人感激。
王勇道:“你確實是救了我們一命。接下來可能會很危險,珍珠姑娘,你還要與我們同行嗎?”
珍珠揉著衣角,半晌才輕輕地點了點頭。
正說話間,碼頭上,遙遙地走來了一群人。領頭的那位,長得和教科書上別無二致,陶術一看,便壓低了聲音,向王勇道:“王隊,那是達爾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