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6 章
郝主任讓褚星奇操縱鏡花水月, 在小鎮上空繞一圈,傳回小鎮的全貌。
小鎮房屋,分布得非常整齊,一排排的房屋, 衡平豎直,極有規劃。
這是唯一不像中世紀風格的地方。
隻是一整排的房屋中,並不是每一幢的樣式、色彩都一模一樣。
眾人此前並未在意, 經過鏡花水月外現實世界的提醒,才將目光轉到了這些不同的地方。
同一排,或者同一列的房子裏,有的房子低矮, 整體色彩偏藍;有的房子看起來有種模模糊糊的感覺, 似乎籠罩著一層水霧;也有的房屋極富美感,色澤鮮明,纖毫畢現。
像之前演過第十二夜的那座小樓, 牆體看起來就仿佛是蒙著一層薄霧, 略有些迷蒙。
褚星奇繼續道:“空氣透視法,是繪畫當中的一種基礎技法,為達·芬奇創造。特點是形的虛實變化、色調的深淺變化、形的繁簡變化等藝術效果。”
“繪畫當中, 運用空氣透視法,距離越遠的物體, 我們就將其形象繪得越模糊;或者是將有一定距離的物體, 繪得偏藍, 越遠越偏色越重。”
“這是模仿空氣對視覺產生的阻隔作用, 借以運用到繪畫技巧上。運用空氣透視法,可以讓畫麵顯得更加真實。”
褚星奇道:“之前怪物們可以在虛實之間轉換,估計也是這個緣由。”他一聽鏡花水月對麵藝術家、專家們眾口一詞的空氣透視法,立刻就將這些聯想起來了。
陶術平時聰明絕倫,唯獨對藝術相關並不大通,但觸類旁通,聽了褚星奇的話,一霎時也明白了什麽,按不住心中的猜想,便走到其中一幢牆壁偏藍的房屋處,伸出了手。
不出所料。他的手徑直穿過了這麵牆壁,如穿過空氣,毫無阻礙。
他又走了一步,摸了摸另外一幢蒙著霧氣一般的小樓的牆壁,雙手同樣沒入牆壁。
而屠夫的住所,那幢色彩鮮明的房子,伸手去碰,碰到的卻是實體的冷冰冰的牆磚。
見陶術恍然大悟,褚星奇道:“原本小鎮房屋的布局排列,應該並不是我們眼前看到這樣整整齊齊。有些看似在我們眼前的房子,”他指了指近在眼前的奧麗維婭的小樓,它周身模糊如蒙霧氣:“像這幢房子,其實應該是在離我們很遠的地方。”
“空氣透視法中,遠處的東西,會畫得模糊一些。就像我們現實當中,人眼看遠處的東西,會覺得很模糊,縮小了一樣。這是空氣的阻隔作用。”
“我猜測,之前的怪物,應該就是藏在每幢房子裏變異的鎮民。”
一旁的王勇道:“你的意思是怪物們虛實轉換,是因為他們本身就藏在距離我們不同位置的房子裏,靠瞬移行動。所以離我們近的,看起來是實體,離我們遠的,就是‘虛’的?”
此前,他們根據賣花女的提示,聽音辨位。發現怪物們雖然看似能虛能實,但是,如果仔細傾聽,當它們的嘯聲、振翅聲與腳步聲,十分渺遠或者近於不聞的時候,它們的身體是假的,是光折射的幻影。本體遠在遠處。
而它們的嘯聲、振翅聲、腳步聲清晰的時候,說明眼前的怪物是實體,它們已經通過空間移動,移動到了眼前,想攻擊他們。
這麽想來,怪物們應該就通過在不同距離的房屋間空間跳躍,不停地瞬移向他們攻擊。
褚星奇點點頭。
這一下,眾人的疑惑全然解開了。
他們目前看到的小鎮的一切,估計都是假的。原來的,真正的小鎮的房屋布局,被某些力量人為地掩飾了。
張玉道:“不是幻術。”
褚星奇道:“嗯,不是幻術。如果是秘境幻術一類,鏡花水月早就示警了。一方麵是利用光影、錯覺造成的效果,一方麵,小鎮的房屋,確實如模型般,被人挪動打亂過。”
陶術道:“褚哥,那道男聲提醒我們,‘他’就在小鎮中間。如果眼前的一切,並不是原本小鎮真正的格局,那麽,‘他’到底是在現在的建築中間,還是在原本鎮子建築格局的中間?”
褚星奇示意他們看鏡花水月。
鏡花水月化作一麵鏡子。
鏡子裏,郝主任說:“已經複原出來了。”他讓工作人員拿來一台電腦,把電腦湊近鏡麵,以便眾人看得更清楚一些。
“這是我們調動的美術工作者,根據不同房屋的色彩、模糊程度,而重新排列遠近,按照空氣透視法排出來的小鎮原本的建築格局。”
畫上,橫平豎直的方正布局,被重新打亂。每一幢房屋,都按其色彩、形狀、虛實,被畫在了最合適的位置。
這幅畫上的小鎮,其建築布局,才真正符合一個中世紀的城鎮的建築布局。雜亂、無序。
而畫上的小鎮,還被畫上了數軸橫軸。
數軸橫柱交叉的中心,是在一家磨坊當中。
天還在塌陷。窟窿處的氣旋越來越壯大。
眾人匆匆趕往磨坊,卻隻見到一處廢墟——它早已被天上掉下來的、凝固的、石膏一樣的雲壓垮了。
王勇擰眉道:“下麵沒有生命跡象。”
混天綾一卷,將塌下去的石塊、木料、石膏狀的雲都卷走,仍舊是一片茅草和倒塌的石盤。沒有任何其他。
王勇的眉擰得更緊。
現實世界中的眾人也麵麵相覷:“不在這裏?不應該……這裏確實是中心.……”
郝主任道:“可能存在精度誤差。”
王勇道:“以磨坊為坐標軸起點,立刻散開尋找!”
“是!”眾人肅然接受命令,分別選了不同的方向,在磨坊附近的建築、街道,開始搜尋“他”的痕跡。
找了一陣子,天塌得更厲害了。
眾人冒著時不時落下的藍色的天空的碎片,歸來匯報:“王隊,沒有任何生命跡象。”
鏡花水月裏,工作人員低頭正操作電腦,忽地看到了美術工作者們最新匯總來的消息,立刻附耳郝主任幾句。
郝主任連忙道:“王上校,你們仔細再看這幅圖!”
王勇等人便再次圍在那副藝術家按空氣透視法,重新繪出的小鎮原版布局圖前,仔細地打量這幅圖。
郝主任一邊讓他們看,一邊讓工作人員轉述各地美術工作者的意見:
這幅畫,畫麵乍一看十分雜亂。
但是,隱隱能看到這幅畫麵當中,雖然雜亂,但是大體上,建築分為兩波。
圖上,左手邊的小鎮建築群零零散散,卻大多向右邊開著窗戶,像一個又一個的人,麵部和身體朝著同一個方向探去。
右手邊的小鎮建築群,同樣零零散散,朝著左邊開著窗戶與門。
如果以門窗的朝向來劃中軸線的話,這幅小鎮全景圖的中心,這幅畫麵的重心,並非在這座磨坊!
褚星奇脫口而出:“多樣統一構圖法.……”
這同樣是達芬奇所創造的一種繪畫當中的技巧。
指畫麵既要多樣有變化,又要統一有規律,不能雜亂。
簡單來說,就是把眾多零散的表現對象,按照實出主體的原則,合理地安排在畫麵裏,進而達到內容和形式的統一。
要繁而不亂,統而不死。
陶術推了推眼鏡:“這不就是散文的‘形散神不散’?”
褚星奇頷首:“有類似之處。”
按照一位知名畫家的遠程引導,郝主任讓工作人員在這幅畫中,用鉛筆沿著小鎮建築群門窗朝向方向,小心地劃了一條斜線。
那位畫家說:“這條斜線劃過的建築,以我們的視角來看,就是作品的重心與主體所在。”
陶術打量這條斜線穿過的建築,他過目不忘,記憶力超群,一霎時失聲:“賣花的孩子!”
此時,眾人也終於反應了過來。這條斜線穿過的,所有建築門窗所向的:不正是他們此前去過的,賣花母女的家中嗎?
陳薇正站在一幢屋子的牆邊,離鏡子稍遠,聽到這裏,心中好奇,急急忙忙湊了過去探身看那副畫,無意中指甲在牆壁上一刮而過。
牆麵本來是褐色的,她刮過之後,露出了一道青色的痕跡。
褚星奇見到這一幕,忽地想起了一件事,瞳孔一縮:“等一下!”
他繞過陳薇,走到牆邊那一道露出的青色痕跡,用指甲再次極輕地刮了一下。
青色痕跡上,如一層極薄的粉末被刮走了,露出了又一道更淺的綠色。
如此再三,每刮一次,都能刮下一層不同的顏色。
眾人不知道褚星奇在幹什麽,褚星奇的臉色,卻一度比一度凝重。
刮到第七層不同的粉末的時候,才終於確定了什麽似的,喃喃:“高度暈染法……”
*
王勇張玉一行人到的時候,小賣花女正撲在婦人懷裏哭。
婦人則坐在門前,望著不斷崩塌的天空,雙目無神,臉色灰敗,猶有淚痕,兀自喃喃:“他還活著.……他還活著……救救他.……”
她們的背景是崩塌的天,虛空裏布滿的氣旋,空空蕩蕩死寂的街道。
一幹人等都不禁看得略微心酸。
聽到腳步聲,婦人機械地將麵龐轉過去,看見是他們,先是眼前一亮,隨即,看見他們身後空無一物,她的眸子又黯淡下去了。
王勇卻走到賣花的母女麵前,緩聲道:“我們找到他了。”
“他在哪裏?”
“跡象顯示,他就在這裏。一直在這裏。”
婦人怔了怔,喃喃道:“他,他就在這裏?”
王勇喊了一聲:“小玉,你能控製住力道嗎?”
張玉應聲喚出赤色翻天印與混天綾,點了點頭。
紅綾展開,赤印懸空。
豁然,紅綾開始猛烈地拍動地麵,赤印放出光來。
整個小鎮上所有的建築都開始抖動。
婦人瞪大了眼睛:“這、這是?”
母女倆目瞪口呆,卻見所有房屋上,都在簌簌地往下脫落粉末。
一層又一層。
而赤印的光,仿佛剝去了空氣中無形的薄膜。
一道又一道。
少女的額頭上,不久,就冒出了一層薄汗。
控製這樣精細的操作,於她而言,也是頭一次。
很快,婦人再也撐不住了,眼睛直勾勾地盯著自家房子的變化。
這座房子很快消失了,出現在眼前的,是一大塊棕色的黯淡的地表。
不,這是一片棕色的頭發。
鏡花水月在小鎮上空,緊緊盯著小鎮發生的變化。
幾位緊急趕到現場的知名畫家,險些把;臉貼到了鏡子上:“真的是高度暈染法.……”
和“空氣透視法”、“多樣統一構圖法”一樣,高度暈染法,也是達芬奇的繪畫手法。
而且是知名度最高的一種技巧。
這種手法被大量地用在達芬奇的知名作品當中。
法國博物館研究和修複中心,曾通過研究羅浮宮收藏的《蒙娜麗莎》等7幅達·芬奇作品,試圖分析達·芬奇在作品創作中所使用的高度暈染法。
他們震驚地發現,達·芬奇的作品上最多有三十層顏料。
這些塗層甚至隻有四十微米,相當於人體頭發的一半厚度。
這種技法使作品中的物體輪廓具有朦朧的效果,同時讓物體看上去更立體。
也就是說,達·芬奇在創作《蒙娜麗莎》等作品時,以蒙娜麗莎為代表,是先有草圖,然後後用非常淡的半透明顏料來使線條變得柔和,接著,再小心地用細筆畫出小點來潤飾畫像的細節,最後再畫上另一層非常淡的顏料。
而現代技術的誕生,通過紅外線攝影,現代人甚至看到了名作蒙娜麗莎畫底下的各層,包括最底層的白楊木畫板,上一層讓木畫板變得更平滑的石膏層、水膠層,以及最上方的油畫層。
這種手法,讓達芬奇可以通過層層的塗料,對畫作進行小心的修改,使得容錯度大大增加。最底下的草圖,和最後的完成品,可能截然不同。
並且高度暈塗法帶來的直觀的效果是:讓這些畫作,擁有了超過大多數人肉眼分辨率的色彩層次過度,有了極為逼真的效果。
為此,達芬奇掌握了這一技法後,便在自己的作品上大量運用。
唯有一個問題:正因塗層太多,太薄,太精細,他的這些畫作極容易在風吹雨打下,或者一些意外下,削磨光彩。
此時,張玉正在進行的,就是放在外界,會被畫界眾人痛心疾首的,“削磨顏料圖層”的損毀性操作。
等所有的圖層都被剝去了,所有的顏料層都被震掉了。
這座小鎮,發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
鏡花水月在小鎮上空的俯瞰圖傳回,現實中,所有目睹了這一幕的所有人都啞然了:
這根本不是一座小鎮。而是一幅巨大的油畫。
就如同天府人生活在一幅幅宗教畫之中一樣。
這座小鎮中的所有人,實際上都生活在這幅油畫之上。
所有的建築,都不過是這幅運用了高度暈染法的油畫的最外層一層薄膜。
而賣花女母女的住所,恰好就在這幅畫的中間,是最顯眼的的位置。
畫家們早已難耐激動:“想不到,有生之年,我們可以看到,這麽大幅的原作.……”
*
褚星奇按著額頭,一邊接收著鏡花水月從半空傳來的視覺,一邊盯著眼前,喃喃:
“《最後的晚餐》.……”
所有人瞠目結舌。
賣花母女倆的房子早已消失不見。
原地,眾人踩著的巨幅人像,剛好是位於被繪在《最後的晚餐》正中間主位上的耶穌。
他們看見,不遠處,有一個陌生人側對著他們站著。
他剛好站在莊嚴肅穆,卻略帶憂鬱的耶穌頭像的右太陽穴上。
這是一個同樣褐發的,與畫中的耶穌生得一模一樣的男子。
他轉過身,望著所有人微微一笑,清正的男聲在眾人耳畔響起:“你們終於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