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4 章
他們撿起地圖, 朝著地圖上所標的鎮後湖心小島的位置而去。
小鎮不大。但是走了大約半個小時候,張玉停了下來。
王勇也發現了:“我們一直在打轉。”
他抬頭四觀,周圍的房子每一幢都一模一樣。同他們的距離也一樣遠近。似拿同一把尺子量出來的。
唯一不同的是,每扇窗戶後依然演著不同的“影戲”。
他們已經第七次看到同一出影戲了。
眼前窗戶裏的青年女子剪影, 穿著一身中世紀的男裝,女扮男裝,正在一位打扮得更加繁複華貴的青年男子剪影跟前, 畢恭畢敬地掐著嗓子回話。
似乎是一出什麽戲劇。
“鬼打牆?”陳薇看了一眼褚星奇,笑道:“那要專業的人士來了。”
褚星奇挑眉道:“不是鬼打牆。鬼打牆是讓人原地打轉的幻術。我確定我們現在沒有陷在幻術裏,而是切實地走了一段路。”
他們並沒有原地打轉,也沒有迷失方向。如果有幻覺出現, 那麽, 在場的五個人,每個人都有類似的克製幻覺的能力。
王勇的領域,張玉的眼睛不為幻覺所迷, 閔衛有白玉環保護, 陳薇繼承了聊齋裏作為女鬼時的一部分能力,直覺驚人,也不畏懼所謂幻術。而褚星奇本人的道術是大多數迷境的克星。
陶術卻揉了揉額頭:“王隊, 你看我現在朝著哪麵?”
王勇看了一下:“朝著西麵。”
“沒錯,這個小鎮是朝著東麵建的。湖心小島則在小鎮所有房子的後麵, 我們按地圖, 隻要朝著西麵走就行了。”
看似能力最弱的陶術, 一貫方位感極強, 又有近乎過目不忘的記憶能力,說是人性定位儀並不為過。
說著,陶術將眉頭擰得更深:“我們的方位是對的,但城鎮的走向,卻總是讓我有一種暈眩感。”
“仿佛,在動的不是我們,而是整個鎮子的房屋與道路。”
他話音剛落,前麵的房屋,窗戶上映出來的第十二夜的劇情仍在發展,隻是忽然發生了一些奇異的變化,吸引了眾人的視線。
一位打扮得十分華貴的小姐出場,顫顫巍巍,似要暈倒,指著跟前一樣胖瘦,一般裝束的兩個影子,忽然尖叫道:“你們倆,一般容貌一般樣,誰是男來誰是女?誰是真來誰是假?哪個是我心上人?”
雖然問的是跟前兩個影子,但這個貴族小姐的剪影,扭頭對著窗戶,又宛如在問窗外的眾人。
而隨著小姐的問話,隨即,眾人眼前出現了兩條分叉的小路。
一條通往左邊,一條通往右邊,全都虛虛地,似未凝結。
清正的男聲在眾人耳邊響起:
奧麗維婭小姐願意幫助迷路的你們,她告訴你們,她的心上人所在,就是真正的方向。
請你們幫她認出她的心上人。
“奧麗維婭?”王勇皺眉。
陳薇卻道:“果然是第十二夜。”之前,她看這扇窗戶裏的剪影的動作,就覺得十分眼熟,此刻,一聽奧麗維婭這個名字,立刻想了起來,便簡單地向眾人介紹了一下劇情。
第十二夜,是莎士比亞創作的一部愛情喜劇,堪稱是英版的“女駙馬”。
塞巴斯蒂安和薇奧拉是一對孿生兄妹,在一次海上航行途中不幸遭遇海難,兩人各自脫險,流落到伊利裏亞。
妹妹薇奧拉,女扮男裝給公爵奧西諾當侍童,卻愛上了公爵。
但是公爵,卻愛著一位伯爵小姐奧麗維婭。隻是公爵生性羞於言表,不善談情,便讓外表漂亮,機敏智慧,能言善辯,才氣過人的薇奧拉替他前去向心上人表述愛意。
薇奧拉不得不咽下苦水,替公爵去向伯爵千金奧麗維婭表白。
誰知,高傲的奧麗維婭並不對門當戶對的公爵的動心,反而愛上了代替公爵向自己求愛的,才貌雙全,卻身份低微的薇奧拉。
而過程當中,一係列的陰差陽錯,奧麗維婭偶遇了薇奧拉的孿生哥哥塞巴斯蒂安落難。她匆匆忙忙間,錯把兄妹倆弄混,竟當即把容貌舉止與心上人一模一樣的塞巴斯蒂安帶回家,私下表白,立刻“逼婚”。
塞巴斯蒂安也對美貌高貴的奧麗維婭一見鍾情,便順水推舟,兩人互定終生。
薇奧拉則最終如願以償,與她愛慕的公爵在一起了。
兩對有情人,終成眷屬。
但是陳薇記得,這出喜劇裏,結尾,知道真相的奧麗維婭很快就接受了現實,毫無異色地與塞巴斯蒂安在一起了。
並沒有眼前的兄妹倆同時現身,讓伯爵千金奧麗維婭不知所措,不知如何辨認,十分糾結的情節。
此時,窗戶中的剪影戲劇暫時定格了。三個剪影都將頭扭向眾人,似乎等待他們的辨認與抉擇。
左邊的影子與右邊的影子,剛好對著左右兩條岔路。
眾人仔細觀察,陳薇笑道:“應該走左邊。”
她指著左邊的影子說:“這個影子粗壯一些,高一些,應該是男子。”
“右邊的則纖細一些,應該是女子。”
她話音才落,影子們忽然依言發生了變化。
左邊的影子換上一身男裝,說:“我是男來。”
右邊的影子換上了女子裝束,說:“我是女。”
陳薇笑道:“看,我就知道!我們應該走左邊。”
“喜劇中,奧麗維婭是最終和兄妹中的哥哥塞巴斯蒂安在一起了。”
隨著她的話語,左邊的影子向小姐的影子靠了一步,左邊的小路逐漸凝實。
褚星奇卻忽地說:“等一下。”
左邊的影子停住了步伐。
褚星奇摸著下巴道:“你把第十二夜的故事,再說一遍,從頭到尾講一遍,能記得的細節都說一遍。”
陳薇愣了一下,不知道他是什麽意思,便重新講了一遍。
褚星奇聽完,嘿嘿地笑了一下,忽問那道小姐的剪影:“奧麗維婭小姐,我再問一遍,您是要問我們辨認出您的心上人,對不對?”
窗戶中的剪影微不可見地點了點頭。
褚星奇道:“那我們走右邊吧。”
陳薇:“喂!你別亂來!”
她一臉不解,褚星奇卻笑道:“你都沒有想過嗎?這位小姐真正要問的真假,而非男女。”
陳薇尚沒有反應過來,通過鏡花水月裏看到這一幕,文學參謀團的眾人裏,西方文學史的那位女教授笑了。
“這個小夥子,倒是挺心細。”
莎士比亞的《第十二夜》,是一個頗有奇怪之處的故事。
這個女扮男裝的故事接近結局的時候,薇奧拉與哥哥塞巴斯蒂安同時現身。
麵對兄妹倆一模一樣的容貌,公爵驚訝非常,這位伯爵小姐的第一反應,卻非常奇怪。
她對這一真相沒有任何的過於驚訝的反應,隻是感慨了一聲,對此態度平淡,甚至沒有計較塞巴斯蒂安假冒薇奧拉,並與她私訂終身的事情,並就此認下親事,表示婚禮即將舉行,並當場將薇奧拉認作妹妹。
如果說,公爵轉變態度,愛上薇奧拉,尚且有跡可循,畢竟他們長期相處。
但故事中,奧麗維婭一開始接觸的,並且看中的就是薇奧拉這個人。
她向塞巴斯蒂安表白,也是因為匆匆之中,錯將他誤認為薇奧拉。
而奧麗維婭私定終身的許諾,也是給薇奧拉的。
她知道了塞巴斯蒂安並非薇奧拉之後,態度卻如此平淡。
教授說:“學界對此說法紛紛。一說,這是莎翁早期時代完結的代表作品,受限於時代和莎翁當時的水平,藝術上很不成熟,人物單薄,邏輯古怪。”
“還有兩種說法.……”說到這裏,女教授忽地古怪狹促地一笑:“第一種,是奧麗維婭,膚淺地,愛的隻是薇奧拉的容貌。所以,隻要是那張臉,長著薇奧拉一樣的容貌的塞巴斯蒂安,也不是不行。”
“隻是,這個說法實在是說不通。奧麗維婭的人物形象,早期是一位才貌並存,高尚傲氣的淑女,她為自己的兄長守喪,並且能將混亂的府邸處理得井井有條,從容應對各色醜角。
如果隻是愛容貌的話,一度向奧麗維婭示愛的公爵,本人名聲良好,品格不俗,家財萬貫,又生得十分俊美體麵,又愛慕著她。豈不是更好?但是,奧麗維婭即使是親眼見到公爵,為何仍舊不假辭色,絲毫未起愛慕之心?”
“可見,奧麗維婭並不是什麽見了美男子,就心動神搖,見色起意之人。”
真正見色起意的,是薇奧拉的哥哥塞巴斯蒂安。
女教授略沒有就這一點深入,繼續說道:
“事實上,第十二夜中,男性角色都沒什麽光彩,無論是人品才華,都輸卻了兩位女主角一大截,顯得灰頭土臉,黯淡無光。
全劇,莎翁將光彩與筆墨,基本全集中在了兩位女性角色身上。
而其中,奧麗維婭確實也是,從頭到尾,對劇中的男性角色的態度,都是高高在上的隱約的蔑視,看穿,與遊刃有餘。
事實上,劇中唯一與奧麗維婭才智相當,針鋒相對的,唯有薇奧拉。”
西方文學史的這位教授說到這裏,卻還興致勃勃地現場念了一段《第十二夜》中的台詞,以證明奧麗維婭的態度。
這段台詞,來源於奧麗維婭府中養著的一個小醜。
小醜經常給奧麗維婭表演取樂,對奧麗維婭有相當的了解。
麵對打探奧麗維婭情況的薇奧拉,他說了這樣一段話:
真的不是,先生。奧麗維婭小姐不喜歡傻氣;她要嫁了人才會在家裏養起傻子來,先生;傻子之於丈夫,猶之乎小魚之於大魚,丈夫不過是個大一點的傻子而已。我真的不是她的傻子,我是給她說說笑話的人。
“將男性角色大部分一筆帶過,而選擇濃墨重彩描寫奧麗維婭與薇奧拉的幾場對手戲。並且重點描寫她愛上薇奧拉的過程。”
女教授狡黠一笑:“我可不認為,代表著莎翁早期與後期分界線的第十二夜,真的像某些學界人士說的那樣,人物邏輯薄弱至此。”
“那麽,到底是奧麗維婭隻是見色起意,還是,她早有猜測,卻心有不甘,知道自己的感情世俗難容,所以拿塞巴斯蒂安,當做一個容貌相似,聊以慰藉的犧牲品?”
文學參謀團的一幹上了年紀的老教授聽得目瞪口呆。
鏡花水月裏,反應過來褚星奇意思的眾人,一樣目瞪口呆。
但真正判定對錯的,並不是現實中的文學參謀團,與窗戶外的眾人。
而是窗戶中,那正怔怔地聽著分析的伯爵小姐的剪影。
褚星奇攤攤手:“這便是我的意見了。如果小姐是想分辨真假,想找心上人的話,那麽,我的意見與陳薇的意見正好相反。我選右邊的路。”
他話音剛落,卻聽窗戶中,右邊的纖細剪影忽地笑了,朝前邁出一步,終是緩緩地握住了小姐剪影的手,輕聲唱:
“小姐!
論男女,我是女來,他是男。
論真假,他是假來,我是真。”
過了一會,衣著華貴的伯爵小姐剪影緘默了片刻,仿佛不敢驚醒太美好的夢,半晌,才吐出一口氣,回握了這道纖細剪影的手,大約是露出了一個笑說:
“我找到你了。”
一語畢,右邊的路徹底凝實了。
右邊的剪影與左邊的剪影卻一齊消失了。
隻留下奧麗維婭的剪影,孤獨地站在窗前,聲音裏帶著苦澀與一絲歎息,十分清醒地向他們行禮道:“多謝諸位。請罷。請你們救出他,拯救鎮子。”
他們一腳踏上了右邊的路,一陣轟隆隆的響聲。迷霧散去了許多,小鎮露出了真模樣。
他們此前,原來,小鎮坐落站在一個巨大的羅盤上。羅盤中心是不動的,邊緣卻在不停地旋轉。
他們站在羅盤中心,但是整個小鎮上,卻分部在羅盤邊緣,一直在緩緩向西移動。
所以,無論他們向西走多少路,都永遠走不到目的地。
而向東,不需要幾步,就能到鎮子的最後邊。
陶術反應了過來,此時才徹底明白這兩條路的含義,明白的一霎,一頭冷汗頓時下來了,喃喃道:“男左女右.……左西右東……”
如果他們之前魯莽地選了左邊的小路,估計,永遠都到不了湖心小島了。
一道清正的男聲響起:
恭喜你們,得到了奧麗維婭小姐的幫助。
奧麗維婭快要結婚了。
婚禮前,她做了一個很美的夢。
醒來後,她咳嗽著,發現窗前她栽種的玫瑰要枯萎了。
而窗下,正攜手的一對兒愛侶,公爵俊美,女子秀麗。
身後,管家正抱怨:她的未婚夫私下正熱切地打聽著她有多少財產可以繼承。
畢竟,她的父親和兄弟早就死去了,偌大的府中隻有她一個人。娶了她,一夜之間,便如得金山,擁著附近人人稱羨的財富了。
奧麗維婭仿佛沒有聽到管家的抱怨,隻怔怔地望著花園裏的一雙璧人,半晌,忽地笑了:
一樣的容貌,穿上新郎的禮服,足夠了。別的不需要計較。
眾人再回首,看那座房子時,卻再也沒有見到那抹孤單的剪影。隻有一座冷冰冰的孤墳,墳上結滿蛛網,墳前放著一枝早已幹枯的玫瑰,壓在一本殘破的書籍上。
墓碑上卻用歡樂的語氣寫著:
我做了一場很久很久的大夢,現在,我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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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
以防萬一,提前警示:這是一篇BG無限流文,請勿在問下談論百合無關等話題。
文章裏隻是文學解讀的需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