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0 章
張玉愣了一下, 尚且沒有明白伊莫遜的意思,他指向她的心髒,下一刻,天地已然翻覆。
眼前是一片黑夜, 黑夜下,是燈光璀璨的城市夜景。
天上星星如海,地上萬家燈火。
而她正行走在星海與燈火之間, 懸空而立在天洲市上方。
“玉。”
她一驚,驟然回身,卻看見父親正拉著母親,站在她身側, 朝她招手:“走, 我們往人間去。”
父親因常年病痛而略有些佝僂的身軀,此刻直立著,如此高大。
母親的臉上再沒有往日的一絲憨傻之氣, 活潑潑地, 打扮得十分秀氣幹淨,倚著父親的肩膀,也向她笑著。
張玉邁開腿, 一點兒也沒有猶豫地,便向他們走去, 與母親一人一邊, 挽住了父親的手。
張改革欣慰地點點頭, 便一手摟著妻子, 一手挽著女兒,向下方的天洲市,一步步走去。
他們從星海之間走進了萬家燈火。
天洲市街頭,人來人往,他們像一個普通的家庭,一起漫步街頭。
母親不停地嘰嘰喳喳問著她這兩年來的生活,絮絮叨叨。
父親隻是咧開嘴笑,一看她的目光停留在路邊的商店裏,就問她要不要買。
“爸媽現在才回來,,這兩年,你跟著你哥哥過,有沒有受委屈?”
“沒有。”
“你哥哥是個大男人,肯定沒這麽細心,你衣服夠不夠?”
“夠。”
“你現在讀初中了,跟同學關係好不好?”
“好。”
一路上,麵對父母的問題,張玉一一回答。
他們一路走啊走,走過了一條又一條天洲市繁華的街道。
走過了一條又一條,從前雖然住在天洲市,但父母從來沒有陪她走過的街道。
走到十裏長街,沿路的街上小店,大多是典型的水鄉建築,一半是家,一半是店,許多是老人開的店。
街角,木質用品商店裏,一位老人正坐在搖椅上看戲,看見他們一家人走過,笑著跟張玉一家人,用帶著濃重方言的口音打了一個招呼,仿佛他們是本地的熟客:“喲,你們夫妻倆回來了?這是送女兒去學校?”
張玉點點頭。
這條路在她上學的必經之路上,兩年間,張玉每次經過,都會停下聽一會老人的電視機裏放的越劇,一來二去,老人也認識她了,也確實時常和她打招呼。
父母也自然而然地和老人打著招呼:“是啊,我們剛回來,送小玉去學校,順便看看她新學校的環境。”
拐過街角這家木質用品商店的時候,老人仍在那輕輕哼著一段唱詞。
張玉知道,老人最喜歡的,是一九五四版的越劇電影柳毅傳書。
裏麵的名段,他時不時地哼幾遍。
她有些出神,沒留意,卻被母親一把拉開。
她險些撞上了迎麵而來的人。
父親連聲道:“抱歉抱歉。”
一個如擊冰碎玉的少年音色響起:“沒關係。是我不小心。”
身後,老舊的電視裏,柳毅辭別龍女,洞庭作別,此後水府人間各一方。
她抬起頭,剛好少年也抬起了頭。他粉麵朱唇,眉目淩厲,神態銳利,隻是沒有穿著銀甲白袍,而是穿了一件白襯衫,露出有力而修長的臂腕,顯得腰肢更加勁瘦。
現代的裝束,讓他看起來微微柔化了一些眉目,多了一些青澀,少了一些鋒利。
屏幕裏,龍女裙擺翩然,衣袂飄然,飄飛的帛帶如朝飛的霞。
她向柳毅祝酒,眼波如煙波,聘聘嫋嫋,情意纏綿。
他似乎不認得眼前的少女,隻微微一側身,便擦肩而過,隻留一個背影。
但是,擦肩而過的刹那,他的肌膚是有熱度的,並不是虛幻的無法觸碰的幻影。
母親在張玉耳邊活潑潑地嘀咕:“小玉,你看,好挺拔精神的男孩子,像電視裏的美少年。哎,看那件好像是你們學校的校服?難道是你們學校的同學?”
身後的木製品店中,屏幕裏,柳毅接過龍女的酒杯,略帶惆悵,以為這是訣別了。從此後,人間水府,她是傳說,他是凡人,天各一方。
老人卻跟著旋律,輕輕哼著龍女遞過祝酒時百轉千折的唱詞:
“勸君子,臨行更盡酒一盅。願與你,再向人間陌路逢,重敘離衷。”
張玉站定了腳步。
前方已是她的學校的大門了。
耳畔,母親殷殷道:“小玉,怎麽不走了?”
乾坤圈與混天綾猛然發熱。
張玉按下正欲沸騰而起的乾坤圈,平靜地說:“我有,好好地活。”
母親愣了一愣,卻聽她說:“一直都有,好好地活。”
父親連忙笑道:“是是是,玉長大了。”
張玉卻搖搖頭,往後退了一步。
紅綾飆起,金環大作。
有什麽東西惶然後退,似乎在驚悚地盯著她。暗處,有隱隱綽綽的聲音驚懼地退去:
“為什麽.……少一半.……沒有起伏……”
但已經來不及了,眼前的一切都凝固了。
天洲市,星海,燈火,父母,白衣少年。
一霎時,凝固成一幅陳舊的畫麵。隨後,如充能不足以維持場麵一樣,一絲絲裂縫卡開。
混天綾暴起一擊,它碎裂開來,化作無邊碎片落下。
站在小鎮跟前的王勇等人,聽到響動回身時,便看見身後碎片如雨,每一片上都亮晶晶的,印著一張人臉,其中有大量碎片裏的人臉,長得和張玉很像。
張玉臂挽紅綾,神態平靜地漫步穿越碎片雨,到了他們跟前。
“小玉!”
意外的重逢之喜,沉浸在個人情緒中的陳薇等人,又驚又喜,連忙迎了上去,圍著重逢的她問東問西。
張玉也沒想到,伊莫遜說,隻有重塑人間才能重逢的同伴,竟就這樣相逢於陌生的環境中。
便有一答一
褚星奇卻忽道:“小妹妹,你如果想哭,可以哭。”
張玉看起來平靜的過頭。如果按照他的猜測,她之前,也應該遭遇了某些事情。
他們成年人都禁不住上頭,何況她年紀小小。
但,比起情緒畢露的大人們,張玉卻微微抿唇,露出一個極淺的笑容。搖頭:“我很高興。”
真的很高興。
她話音剛落,哥白尼所住的這座海邊小鎮,卻忽地起了變化。
它似乎沒能吸食到張玉身上的某種東西,先是抽動一下,虛化了一霎,隨後才被迫重新凝實。
凝實的刹那,靜止的小鎮,宛如被注入了生機。
環境亮堂起來,天亮了。
這座中世紀風格的歐洲小鎮上,家家戶戶的門被推開了。
小商販擺出了攤子,成衣店張開了大門,鐵匠開始叮叮咚咚地打鐵。
一個清正的男聲在每一個人耳邊回蕩:
你們要找的人之美學,就在其中
這個清正的男聲,仿佛無數聲音匯聚在一起,從極遙遠的天邊傳來:
每三個鍾鳴,休息一刻。你們的機會,到鍾聲停止,太陽西沉之時,結束。
眾人皺起眉頭。
這個聲音是哪裏來的?鍾聲停止之時?
張玉側耳傾聽,忽指著一個方向道:“鍾聲。”
眾人順著張玉的視線看去,看到小鎮最壯觀,也是最高的建築——教堂。
教堂的最高頂上,安著一盤巨大的公共時鍾,它下方有一小錘,每過一個時辰,就敲擊銅盤一下,發出報時的脆響。
此時,時鍾的指針,停在八點整,正敲了一下。聲音不響,但奇異的是,整個鎮子都能聽得到。
鍾聲敲響的時候,街道上似乎發生了一些微妙的變化。
一位正提著籃子賣花的小女孩,原本在街上走來走去,似乎看不見他們一樣,此刻,卻眼前一亮,走到了他們跟前,怯怯地問:“大哥哥,大姐姐,你們要花嗎?”
清正的男聲:
賣花女問你們是否要買花。
一:買下一束花。
二:買下所有花。
三:不買,並嗬斥她走開。
請立刻進行選擇:現在開始倒計時,三、二、一……
褚星奇挑了挑眉:“哇哦。”
因這突然,他們沒有及時做出選擇,下一刻,小賣花女忽然消失了。
默認選擇三。賣花女失望地離去。你們錯失了得到一次提醒的機會。
街道上靜止了。
所有鎮民都看了過來。
此時,眾人才發現,城鎮發生了什麽變化。
離他們最近的屠夫,仿佛被放在放大鏡前麵,所有毛孔都被放大了一百倍,他變成了一個周身無數黑色孔洞的“蓮蓬人”。
每一個黑色孔洞裏,都有一隻人麵雀探出了發青的死人臉,它們孩童般的麵孔上,喙如尖刺,銜著腐爛的血肉,無神的眼睛中爬著蛆蟲。
其他鎮民,有的變成了一隻穿皮袍的貓,身長三米,手上的利刃長達半米,嘴裏的獠牙不停滴血,腰上串著一連串被分屍後的殘肢做腰帶。
有的變作了渾身淡得透明,隻有一道金邊的美麗女人。
有的變作了色彩鮮豔單調的模糊一團色彩——天府紙人。
如此種種。
他們一路當中所遇到的所有怪物,都重現在了小鎮當中。
陶術情不自禁後退了一步,卻忽然渾身一僵。
他們,聽到了羊叫的咩咩聲。
張玉身前早已浮出了一方赤色小印:“陶哥哥,別回頭。”
但是,陶術仍從地上的影子和耳中的聲音,知道了發生了什麽。
地上的影子,挨挨擠擠的全是羊群。以及.……與羊群寸步不離的三角形“牧羊人”。
羊群和牧羊人出現的一霎,這些怪物“鎮民”仿佛得到了一個指令,刷地,全都向他們回過頭來。
無神腐爛的眼睛,虛無的的眼睛,全都直直盯著他們。慢慢,慢慢,咧開了嘴。
“歡迎——歡迎——”
“歡迎——人間來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