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6 章
綠閃閃的八個小點, 在黑暗中迅速穿行。
穿皮袍的四隻貓,各有一個袋子。
但四個袋子,共通入一個空間。
袋子裏的空間大得出乎人意料,極目望去, 仍望不到頭,滿地盡是閃耀的金銀珠寶。
幾人在袋中空間,終於重聚。坐在一地的珠寶上, 得以喘息。
陶術問:“王隊,你之前怎麽會在空想女王手下,當什麽‘聖女’?小玉呢?”
王勇道:“星奇應該跟你們說過,這裏是劇情層與內核層, 混雜而成的夾層。”
“這處夾層的不同區域, 時間流速不一樣。你們比我們先進來,但是,最先到達天堂天的, 是我。我在天堂天待了一月, 沒有見過小玉,四維眼鏡的頻道裏,她也沒有響應過我們。我懷疑, 她的四維眼鏡可能丟失了。而且,她和陳薇一樣, 應該和我們分散在不同的區域。”
“至於‘聖女’.……”王勇一提起這件事, 仍舊皺眉:“空想女王以概念、幻想、知識等為食, 可使虛無縹緲的概念實體化而活過來, 與我的特質有相像的地方。我掉到第五元素島,被他們發現後,祂立即出手控製了我,驅使我為祂活化物體。”
“所幸,我的特質對祂來說用處很大。祂隻是暫時吞噬了我的記憶,控製我的思維,而沒有選擇直接吞食掉我所有的概念,把我變成她那些怪物臣子。”
隻是,天堂天中有鍾聲時常敲響。
空想女王的能力,在鍾聲敲響時,會失效。
“每次鍾聲響的時候,我的自我意識會複蘇,記憶逐漸恢複。一次間隔之中,我聽到了陳薇一直在頻道裏喊我的名字,而聽到她的呼喚時,我正有一個離開第五元素島的機會——空想女王命我去煉獄搜尋一樣東西。”
陳薇聽到這一句話時,麵上帶著微微的紅暈,卻忽然身子朝前一傾,險些跌倒。
陶術也扶住了手邊的一堆金幣,才勉強穩住身體。
地上的金幣微微震動。
整個空間都在震蕩。
過了好一會,才平息下來。
王勇蹙眉,忽然拔高聲音喊了一聲:“貓?你們現在到哪了?”
袋中空間的四麵八方,立刻傳來一聲笑嘻嘻的“喵”叫聲。
原本嬌滴滴的貓叫聲,此時聽起來像被放到最大的音響,隆隆作響,宛如一張巨大的貓臉就貼著袋子在說話:“喵。別急,別急,我們正在穿過結界,離開天堂,前往煉獄。”
隨後,空間的震蕩慢慢平緩了下去。
陶術壓低聲音道:“王隊,這些貓可信嗎?”
“它們是空想女王的司法官,見錢眼開。一向隻奉錢的命令行事。”王勇道,“星奇能點石成金,它們就無論如何,不會輕易傷害我們。”
“.……”陶術卻遲疑了一會,似乎欲言又止。
王勇會意,看了陳薇一眼。
陳薇立刻抹出兩幅看起來十分尋常的墨鏡,丟給他們。
四維眼鏡是某一科幻世界的產物,不但能輔助探索文本世界,大多數時候,還能在文本世界內充當通訊工具。屬於比較珍貴的道具,丟一副少一副。
閔衛、陶術的四維眼鏡,早在他們被空想女王吸食概念而失憶的時候,就給搜走了。
陳薇隔空取物,把它們也取回來了。
戴上四維眼鏡,陶術才在頻道裏說:王隊,根據你們提供的信息,和我們的親眼所見,我懷疑。這處夾層,處於文本混合狀態。薇姐說的三怪,確實是《神曲》當中的怪物,但是,剛剛我才想起來,第五元素島,以概念為食的女王,穿皮袍的貓,是拉伯雷的《巨人傳》當中的。
褚星奇挑了挑眉:《巨人傳》?
《神曲》與《巨人傳》,陶術說,都是文藝複興時期的代表作品。隻是神曲比巨人傳出現的時代要早一、兩百年,屬於文藝複興最早期的先行者。
頓了頓,陶術說:我記得,在《巨人傳》當中,穿皮袍的貓,歸屬罰罪島。它們不是什麽好東西。
《巨人傳》的作者拉伯雷,在小說當中,把十六世紀,法國的司法官,比作穿皮袍的貓。
這些有著貓外形的司法官,身背大口袋,在小說中,不分好壞地攫取一切,吞噬一切,熱衷於分屍、砍頭、絞死等血腥刑罰。
對它們來說,邪惡被叫做德行,惡毒稱之為善良,叛逆取名忠誠,盜竊說成是饋贈,搶奪是它們的箴言。
陶術說:原著當中,沒有說它們貪財。
王勇一怔。眉頭緊鎖了起來:我和它們接觸的時候,它們告訴我。它們以金錢為食。
但,他忽地想起,有一次,空想女王看到他與這些毛絨絨的司法官來往密切,便對他說:“聖女,不可信任這些毛絨絨的小東西。”
說著,她似乎想到什麽格外有趣的東西,咯咯直笑:“不過,我倒是喜歡它們的特性。”
陶術說:穿皮袍的貓,很不受歡迎。並不是因為它們的貪財、凶狠、血腥。而是因為,它們.……
空間再次震蕩了起來。
它們背叛成性.……無論奉誰為主,都會接受敵方的賄賂。它們不是以金錢為食,而是以‘賄賂’的概念為食……
話音未落,他們清晰地聽見,貓“喵”了一聲,說:“到了呢。天府。”
刷地一下,陳薇的臉變白了:“王、王隊.……《神曲》裏,天府是天堂天的最高一層,直麵上帝……”
下一刻,天旋地轉。
口袋被倒了過來。
一隻巨大的貓爪伸了進來,一根爪子,就有一個人長。
車輪大小的幽幽綠眼,從口袋打開的口子,正往裏麵看。
隆隆的貓叫聲:“喵,來,讓我看看,我們可以吃掉哪一個。”
“剩下的,隻要您付清錢款,可以全都給您喵,閣下。”
貓喊的“閣下”,是它身旁站著的一個籠在光中的人形生物。
*
地獄。
陽光似落雪,輕輕地,飄落了一束在這座倒懸的城市上。
它落得沒有分量,卻如迸到久旱的幹柴上的火星。又如重重敲擊在大鍾上的錘頭。
彭。陽光炸開。
頃刻之間,羅馬的柱子,中國的飛簷,希臘的神廟,具化作熊熊烈火。
半座城市煥出的刺目白光,照亮了荒原之地。
天邊的閃電頻率幾乎到了每隔幾秒,就飛竄的地步。
電光飛竄,縱橫交錯,如天門大開。
黑袍男子臉色大變:“糟了!鍾鳴時刻提前了!”
閃電構成的“天門”高舉於晦暗的天空,門內,源源不斷有發光的三角形生物出現。
它們甫一現身,就搖搖晃晃,巡視荒原。似降臨的神祗,又如捕獵的野獸。
此時,天空盤旋的三角形,其中一部分似乎嗅到了生人味,紛紛調轉了方向,長大眼睛,往他們的方向飛來。
黑衣男子見少女還站在原地,凝視著那些三角形,立刻用細長的手臂拽住她,慘白的臉都漲得通紅:“傻在那幹什麽!跟我來!”
少女收回視線,並不反抗,反而十分配合他急匆匆的步伐,一起奔往那座倒懸的城市。
這座倒懸在空中的城市,從四根山峰上,垂了數條鐵索,鏈接地麵。
這些看起來孤絕的鐵索,是僅有的入城攀爬之路。
黑衣男人本想幫助少女攀爬,卻見她腳尖輕輕一點,騰雲似的,飄飄直上。
他愣了一下,才趕緊跟了上去。
一入城市的範疇,少女便察覺到進入了引力場。天地霎時顛倒,身軀比在城市外,凝重了許多。
循著生人味而飛的三角形,茫茫然重新散開,似尋不到獵物的盲眼蝙蝠,重新回歸閃著電光的天空。
少女才鬆開手腕間蠢蠢欲動的金環,環顧四周。
這座城市風格奇異,如將曆史的每一個片段,截取下來,再拚接到一起。
右邊,古希臘的奧林匹斯式建築群巍峨而立。左邊,環著一圈的金字塔。
前方,巴比倫的空中花園虛虛浮著。
再過一段,卻見到羅馬式的鬥獸場。
此時,半邊烈火在城市中燃燒著,但是絲毫沒有燒傷這些建築群。
而男人過了一會,才氣喘籲籲地爬上來,看見她安然無恙地站在原地打量市容,先是鬆了一口氣,隨即快走幾步:“別呆在這!小心過一會被……被那些家夥抓走。到我家去!”
等他們在城市中七拐八繞,到了一處低矮的,由數個房間拚湊起來,有一半燒焦的痕跡石房子。
男人進了房子的門,才回轉過身,陰鬱的臉上,顯出嚴厲又謹慎的神態:“外來者,我曾走遍地獄所有的城市,從沒有見過你。你到底是什麽人?從何而來?”
少女收回一路觀察的視線:“我叫張玉。我的哥哥們,不見了。我在找他們。”
“哥哥們?你們從哪裏來?天堂的哪一重天,還是煉獄?”
“都不是。”張玉答道:“我們從人住的地方來。”
她話音剛落,男子激動得立刻走近一步:“你們從人間來?”
他慘白的臉上,倏爾湧動神采,眼睛亮得像星星一樣:“人間真的存在?你,你是人?你是人!”
張玉被他那極端的狂喜駭了一跳,不明所以,反問:“你不是?”
黑衣男子一霎時黯淡了目光。他低著頭,看自己細長幹癟如蜘蛛腿的四肢,看自己慘白的肌膚,半晌,才說:“我不知道。我們沒有你這樣的神采,不是你這樣的天地的精華,不可騰雲駕霧,不可身輕如燕,不可抵禦凶惡的野狗萬物的靈長。”
張玉怔了一下,覺得他似乎誤會了什麽,又不知如何辯解開言,隻說:“不是人人跟我一樣。”
但是男子卻搖搖頭:“無論人是怎麽樣,總不至於像我們一樣。”
石房子又低又矮,頂上蓋著茅草。屋裏,傳來一個年邁呻.吟的聲音。
黑衣男子朝屋裏看了一眼,麵色微微焦慮,對張玉道:“你想找你的哥哥,我可以幫你找。但是,我有幾個條件。第一,在這座城市之中,你不能隨意行動。這座城市是天府在地獄的倒影,十分危險.……”
裏屋的聲音,已經在有氣無力地呼喚了:“伊莫遜,你在同誰說話?”
悉悉索索的,屋裏,有東西噗地一聲摔下了床,隨後,傳出梭梭的摩擦地麵的聲音,聲源慢慢地向房門移動。
似乎裏麵的存在長著七、八隻胳膊一樣。
黑衣男子麵色不變:“母親,你別下床!隻是幫我搬畫具的人而已!”
屋子裏的東西停止了移動。
“她”哦了一聲,停在房門處一動不動了。
黑衣男子——伊莫遜低聲道:“第二,你必須得幫我一個忙。”
張玉想了想,點點頭。
“現在,穿上這個,我帶你去一個地方。”伊莫遜很滿意,便給了張玉一件髒兮兮的黑袍子——和他身上如出一轍。
特質判定他沒有惡意。
張玉便沒有二話,像一個輕易信賴陌生人的天真小女孩那樣,套上黑袍,跟著他一起出門了。
經過那扇伊莫遜母親所住房間的房門的時候,張玉握緊臂上的乾坤圈,有意無意,看了一眼門洞。
門縫邊緣,散著一些幹涸的藍色粉末,像是風幹的顏料。
門洞裏,一隻腐爛的幹癟眼珠子,緊緊貼著門洞,正直勾勾地盯著她。
*
天府,星街。
沒有任何生物敢靠近這一角落。因為,渾身籠在光中的“牧羊人”正站在那,靜靜凝視著跟前毛絨絨的“背叛慣犯”。
貓身上的冷汗幾乎打濕了毛發,它咽下一口唾沫,把爪子又伸進去掏了一會,卻仍舊什麽也沒有掏出。
它拎起袋子,一抖,袋子輕了——袋子底部,空了一個大洞。
它顧不上心疼袋子,又咽了一口唾沫,悄悄地倒退一步:“閣下,我們這一回真的沒有再背叛您們.……我這就替您去找……”
對麵籠在光裏的人形生物,卻發出來一卡一卡,機械死板的人聲:
“ 不必。我主,不是,空想,那種,廢物。不要,背叛者。”
橘貓發出一聲慘叫,扭頭就跑,人形生物不容許它逃脫,立刻分散為無數小三角形,猛然朝它撲去。
這一次,沒有陳薇救它們了。
三角形過去之後,原地隻留下了四具光禿禿的貓骨。
重新凝聚的人形,走過來四具貓骨。
嘩啦。貓骨散了。燃燒。
貓骨燃燒的光焰裏,生出來幾隻小小的,動作似貓的三角形。
被光籠罩的人形生物,等火焰熄滅的時候,彎下腰,輕輕撫摸了一下這些新生的小三角形尚且溫軟的外殼,對它們說:“現在,你們,可以,去找,他們了。”
因為這些貓,再也不會背叛了。
看著那新生的四隻還帶著一點兒貓的習性的新生三角形,躲在一處空置房子的四人,吸了一口冷氣,尤其是險些被三角形進入體內吞吃了的陶術,更是打了個冷戰,盯了鏡花水月一會,才移開視線。
這是他們親眼見證“三角形”如何誕生。
被兔子摟在懷裏,因為耗費了太多精神,而有些臉色蒼白的“金發小女孩”說:“星奇,郝主任那邊回信了嗎?”
褚星奇點頭道:“文學參謀團和陶術、陳薇的判斷一樣。”
“隻是主任他們也沒有想到,我們會掉進夾層。”
劇情層與泄露的內核層能量,行成的夾層,他們曾經在一次關於中國古典文學的文本世界當中遇到過一次。
這種夾層十分特殊,既有內核層意象百變的象征特點,又有劇情層按部就班的邏輯。
國際特殊安全部,曾總結過這種夾層的特點:“意象即劇情”。
王勇揉著眉頭道:“已經陷入了這種情況,我們隻有把剩下的內核層鑰匙找齊,才有機會毀掉夾層,真正進入內核層。”
此時,兔子忽然說:“愛麗絲~愛麗絲~走了,他們!”
遠處,籠在光裏的人形與新生的三角形,都離開了。
王勇拍了一拍它柔軟的腹部,兔子重新化作一個玩偶,裝飾在他的腰間。
他們終於單獨地待在了這座城市當中。
《神曲》當中寫的,最接近上帝的,天堂最高一重——天府。
他們走出門的時候,之前因為畏懼而不敢接近的天府原居民,全都重新出現在了城市的街道之上。
走出門的一霎,無數雙眼睛齊刷刷地看了過來。
王勇一行人,走在天府之中,太過異類了。
之所以異類,是因為,天府之中,所有的“人”——都是鮮明異常的彩色。
天府人,全是鮮明至極,明度純度十分飽和的色彩。
有的“人”,通體是大紅的。
有的人,通體是亮黃的。
有的人,頭是純綠的,身子是天藍的,腳鵝是黃的。
還有的,幹脆是七彩色的。
他們身上的色彩之重,連五官都看不清了。唯一能分辨天府人不同個體的,隻有他們身上不同的色彩。
他們的肌膚,也不像肌膚,更像是樹皮、牆壁、紙張的質地。
乍一打眼看去,街上仿佛是一團團極度飽和的彩色紙人走來走去。視覺衝擊感直直衝擊眼球。
褚星奇看到這裏,掩住眼,禁不住低低呻.吟了一聲:“如果這一次我還活著.……接下去一個月,我可能都不想看太鮮豔的顏色了.……”
但更為讓幾人驚悚的,卻是整個天府的建築群。
天府,則被劃分成了一個又一個的區域,每個區域,都是一幅幅佇立著的畫。
像一幅幅油畫世界拚接而成的世界。
右邊的建築群,主色調由黃白藍組成。背景是金色的,是一副笑容僵硬的巨大平麵聖母像,抱著一個表情嚴肅成熟的嬰兒。周邊環繞白雲。
左邊的建築群,是一位線條粗礪,臉部對稱得近乎呆板,身著長袍的牧羊人,正帶著努力想表現為慈愛,實則被拙劣的畫技繪成了詭異的笑容,舉鞭驅趕著羊群。
這些建築是扁平的,從側麵看去,隻有一張紙或者一堵牆的厚度。
仿佛當真是一幅幅佇立的、質地十分糟糕,土紅土綠的庸俗宗教油畫。
而此時,正有天府土著人,正如一個個畫人,走回油畫裏去一樣,走進了一座座建築。
有白色的天府人,走進了“聖母畫”建築群,走進了“聖母瑪利亞”臉部的一塊慘白的色塊。凝固成了她臉上的一塊白色區域。
有全身是亮黃的天府土著人,走進了聖子繈褓上一塊顏色為黃色的區域。
眾人正看呆了的時候,卻忽然,他們所處的“聖母像”區域,“聖母”睜開了眼,她如活過來的油畫,眼珠子轉動了一下,聲音響徹長空:“逮捕——外來者——”
一霎時,聖母像刷地變成了空白的。
因“她”身上所有居住的彩色人,都脫落了下來。正奔向四人。
鋪天蓋地,精神汙染一般的黃色、白色、藍色湧來。
衝得最前麵的一個藍色天府人,蹭到了一點陳薇的手臂,她立刻被王勇拉開了——但陳薇的整條手臂,早已變成了同樣草紙質地的紙手。
幾人悚然,立刻想要離開。
但他們早已被包圍,噗嗤,所有的彩色人都撲了上來。
他們被淹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