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11 章
“王隊?喂, 王隊?”
手機信號沒有了。
陶術走了幾步,舉著手機,想找個有個信號的地方,忽聽身後的會場中, 騷動喧嘩聲高了起來。
回頭一看,那對神色倨傲的師徒,正驚慌無措——會場大屏幕上的內容一霎時消失了, 滿屏嗞啦嗞啦地,斑斑點點。
台下聽報告的學界中人一時不明白發生了什麽事。工作人員正要上台幫忙的時候,更大的騷動爆發了——整個會場的燈閃爍一下,一齊熄滅了。
會場立刻陷入了黑暗, 而室內的暖氣, 似乎也正在散開。
停電了。
在與會者的騷動中,陶術皺著眉,摸著牆, 慢慢朝外走。
日本的冬夜, 正下著小雪。
陶術嗬出一口氣白氣,走出會場,在積了一層薄雪的街上, 繞了一圈,試圖再次聯係國內。他有一個猜測, 想與國內的老師溝通。
但是手機左上角的信號格, 顯示為零。手機右上角的電量格, 也不滿了。充電寶的電, 卻早已用盡。
走了不短一段路,回首再看,漫天細雪的東京,無星無月,原本燈紅酒綠,霓虹閃爍的城市,倒有一半熄了燈火,黯淡到幾乎寂靜。
“陶君!”陶術的肩膀被人拍了一下,他回過神,在夜色中,通過輪廓,勉強辨認出一張戴著眼鏡的臉。
他代替老師來日本參加學術會議,期間,住宿等事上,這位日方安排的東京大學助教,幫了他不少忙。
這位助教叫做上野穀,年剛滿四十,生得瘦弱白淨,為人很有禮貌,相當溫和善良,很是熱心。
上野穀問:“陶君,你怎麽一個人跑出來了?外麵雪風大,室內雖然停電了,也總是暖和一些。”
“我有一些學術上的問題,想在發言前,再向老師確認一遍。但是,”陶術舉起手機說:“沒有信號。手機也快沒電了。上野君,我看大半個東京都沒了燈光,是不是大範圍停電了?”
上野穀“唔”了一聲,拿出自己的手機看了一看,確實是沒有信號了:“不要急,估計很快,電力局就會派人搶修了。”
陶術頗有些擔心搶修的速度,以他從前來日本的經驗看,這不是什麽令人欣慰的速度。
不過,他注意到了一個詞:電力局。
作為一個資本主義國家,日本是沒有電力局這種東西的。
他記得,日本大部分的電力,是由一家私企承擔的。這家私人企業,叫做東京電力公司。是全球最大的民營核電商。
之前的福島核電站事件中,發生核泄漏的這座核電站,就是東電旗下的福島第一核電站。
“貴國成立電力局了?”
上野穀點頭,頗為自豪:“原來,我國大部分地方的電力,都由一家利潤先行的民營企業承擔,實在叫人不能安心。之前,廢君主,進行內閣重組之後,政府部門的機關單位也重組了。新政府立刻發起了對東電的贖買,並成立了日本能源部門,下轄各個地區新設立的電力局。”
看陶術臉色古怪,上野穀忙問:“陶君,怎麽了?”
“沒,沒什麽.……貴國確實在建立特色民主製度,一時感慨。”
上野穀便單純地笑道:“是的,如果陶君在會議結束後,還再在我國多待幾日,就能知道,日本和從前大不一樣了。”
“能感覺得到。”陶術說:“看起來,連你們的學閥都.……抱歉我這個用詞.……”
“你是想說學閥學霸嗎?”上野穀擺擺手道:“你的用詞沒有什麽錯。這段時間以來,從前的學閥們,都老實了不少。連對助教都客客氣氣的了.……的.……啊.……啊.……”
“啊嚏!”
雪下得更大了,氣溫似乎降得更低了。上野穀掩麵打了個噴嚏。
陶術看外麵也沒有信號,在雪裏待著不過徒然受凍,便向上野穀說:“上野君,你說的是,我們進去再聊吧。”
兩人正往會場的方向背身走去,陶術的眼角,卻忽然捕捉到了一抹透明的白影,望之,像披頭散發的女性形象。
而天上,有什麽馬車似的東西飛過。
陶術猛然轉身。
“陶君?”上野穀茫然地望著左顧右盼的陶術。
卻見陶術的目光,慢慢收攏,最後,緊緊盯著天空。
他順著陶術的視線看去,卻愣了愣。
雪夜的天空中,紛紛揚揚的雪,遮不住一輪銀月。
下雪的晚上,怎麽會見到月亮呢?
上野穀這樣想。
但是,他似乎,曾經在哪裏見過這樣的場景。
也是雪夜,也是銀月。
*
“停電了?”一處高樓的辦公室裏,燈泡驟然跳閘,一位新晉的大人物咕噥了一句:“東京的電力設置還有問題?”
他合上文件,站在落地窗前看大半個東京都陷入了黑暗。
“不,不是簡單的停電。”一個女聲突然在空曠的室內響起。
議員稍稍意外,卻沒有被嚇到,隻是回身道:“小林女士,您怎麽突然來了?”
室內,一個容貌溫婉的女子,穿著白無垢,渾身靈光微微,從空氣中浮現。
“而且,您的特質,怎麽突然……?您的意思是,這次的停電,是國內出現新的文本世界了嗎?”
目前擔任特殊安全省首腦的小林美子笑了笑:“是文本,但不是新的文本世界。”她輕輕攤開手,手心,那一張疊得很好的紙片,原本被撕成兩片的,此刻正被某種無形的力量縫合。
兩張碎片蠕動著,合為一體,最終,似從沒有被撕裂過一般。
“這是?”
小林美子說:“這是J-B1-0的核心文本,代號是‘百鬼夜行’。”
落地窗外,銀月又大又亮得出奇。
一架老牛拉著破落的牛車,正從月前飛過,牛車上,端坐著一位身穿夏日和服,容貌清新的女子。
她似乎注意到了小林美子的視線,回身向她一笑。
出身平民的議員目瞪口呆。
而穿夏日和服的女子的牛車後,有紅衣的絕色女鬼,踏月而來。
隨著將飛將落的雪花,也有撲閃著翅膀,生著十個頭顱,但第十個頭顱卻消失無蹤,往下滴血的九首怪鳥穿空飛至,親切地用喙在落地窗前敲了一敲,似乎在打招呼。
它的背上,正坐著一個小女孩,半邊麵容腐爛成白骨,她正向窗戶裏揮手。
銀月之下,百鬼重返人間。
小林美子便微微笑了,笑著笑著,忽然落淚了。
*
盯了一會,除了異樣反常的銀月,什麽都沒有看見。
陶術收回視線,壓住心中的不安,回頭,卻見上野穀傻傻地,一幅如在夢中的表情。
輕輕地推推他:“上野君?上野君?”
“啊?啊?”上野穀才回過神來,卻頗有些慌慌張張的。
“你怎麽了,上野君?”
上野穀連忙道歉道:“對不起,我想起了一些故人,不,恩人。”
他沒有繼續說下去的意思,陶術也不想追問旁人的隱私,隻道:“氣溫越來越低了,我們快點進屋吧。”
“好、好的。”
在他們走進門的一霎,光明大放。
會場的燈光,外麵路燈的光芒,一起恢複了。
雙重的明亮,照得眼前一片緩緩落下的雪花,也透亮了。
兩人聽到,身後傳來一陣的說笑聲:“謝謝您們幫我們搶修電路。”
“不客氣,不客氣。”
“您們是哪片路段的,也是電力局的嗎?”
“這倒不是。”
身後的腳步聲停住了,那個說“不客氣”的耳熟的男音,略帶詫異地叫了一聲:“上野穀?”
上野穀轉過身,卻一下子呆住了。
很快,他的眼眶裏盈滿了熱淚,唇微微顫抖。
陶術回頭,也看到了,卻瞳孔驟然一縮,他雖然沒什麽戰力,但也是特殊安全部,有部隊編製的軍人,立刻伸手一擋,警惕地將上野穀這樣的普通人擋在身後:“別過去!”
他們眼前的,是一行正維修電路回來的電工。和電工同行的,卻是一隻青麵獠牙,頭生犄角,身穿虎皮獸裙的大鬼,大腿足有成年男子的腰粗,拎著一根滴血的狼牙棒。
大鬼身後,還跟著幾個日本神話傳說中的河童、山鬼等妖鬼。
電工看陶術這樣的反應,愣了愣,摸不著頭腦:“您是參加會議的老師?”似乎完全沒有發現走在他們身邊的是什麽東西。
上野穀卻奮力掙脫了陶術的手,他再瘦弱白淨,也是個成年男人,陶術一時轄他不住,叫他掙脫了開來。
上野穀直奔大鬼跟前,竟死死握住那大鬼靛青的手掌,熱淚盈眶,語無倫次:“小林先生!竟然真的是您!我……我.……”
大鬼見他激動至此,微微笑——陶術看來,是咧開一張血盆大口,溫和地說:“是有一段時間不見了。上野,你現在,還是孤單一個人麽?”
上野穀擦了擦眼角,笑了:“不是的,我現在有了一個女友,她是位老師,我們很快就要結婚了。”
大鬼頗為欣慰地拍了拍他的肩膀,看得陶術心驚肉跳,直怕那大掌拍下去,把上野穀瘦弱的肩膀拍塌了。
他忍不住隱晦地提醒道:“上野君,傳說中,鬼怪是有迷魂變幻之術的。”
上野穀愣了愣,才反應過來,陶術眼裏,小林先生是大鬼的形象。
而身邊的幾位電工也一臉迷惘地看著三人打啞謎。
上野穀正不知如何解釋之時,他們身後,風雪之中,雪花散開,身穿白無垢的女子緩步而來,她身後還跟著一個小女孩。
陶術卻認得此人,她是日本的特質者,小林美子。他還在日本見過她。
小林美子走得近了,卻也先向那大鬼彎腰鞠躬:“小林先生,久不見了。”
那大鬼也笑道:“小林女士,久不見了。”
兩個小林?陶術愣了愣。小林美子認識這鬼怪?
電光火石間,他忽地記起了日本上一次出現的文本世界,是“百鬼夜行”!
然而,那並不是簡單的百鬼夜行。
他心頭倏爾間閃過一個猜測。
就在猜測湧上心頭的一霎,他不遠處的,那大鬼的形象,也微微一扭,如水波一蕩,化開了。
陶術眼中的大鬼露出了真容。
那是一位年紀尚輕,大約二、三十歲的青年男子,五官清拔,有剛毅之態,又似常深思一般眉心微皺,他頭上,則戴著一頂紅星帽,紅星上有鐮刀錘頭。
倒好似在哪裏見過一般。過了一會,陶術才醒悟過來,日本文學史裏繞不過去的小林多喜二的照片!
大鬼笑道:“這一回,您認得我了?”
當時,他初見到被桃子介紹來的年紀相仿的這位女子時,她不認得他。他並不見怪,因為,大多數日本的青年人,也都不認得他。
小林美子道:“我從前不讀書,不知道同姓的您。現在,您的名字,下一代日本人都將聞名在語文課本上。”
一頭霧水的電工們也還要趕去維修別的線路,與“幫了他們大忙”的大鬼們告辭了。
小林美子則與“大鬼”打過招呼,便向陶術道:“您是中國的陶術君吧?猶記得幾月前,曾有一麵。”
便向他介紹道:“陶術君不必驚慌,這位是我國的作家,小林多喜二。”
果然是小林多喜二!陶術一口氣差點沒噎住。
上野穀則左看看,右看看,鬧不清楚為什麽他新認識的中國友人,會認識兩位小林。
見陶術欲言又止,眉頭深皺,小林美子道:“上野君,我和陶君是舊相識,我們有一些事情。”
上野穀忙擺手道:“我明白,我明白。”就向小林多喜二鞠了一躬,又和陶術告辭,進會場去了。
他一離開,藏身雪中的百鬼,也陸陸續續現身。
鬆雪桃子與寺山幸子結伴而來,夏樹跳了出來。
小林美子向陶術講了核心文本自行黏合的事情。
陶術聽得眉毛差點打結,想到那三類影子,不由自主地擔心起國內。
小林美子道:“現在信號已經恢複了,陶君如果實在放心不下,可以先去給國內打電話。”
陶術一看手機,信號果然恢複了,似乎核心文本恢複後,被未知力量遮蔽的信號就又出現了。
他望了那些明麵上的妖鬼一眼,麵帶猶豫。
鬆雪桃子——外表是紅衣的絕色鬼女紅葉的形象,她似乎是百鬼裏的主事者,挑眉道:“不用擔心我們。我們不會做什麽的。”
小林美子也道:“沒關係,我國的情況,你也可以向中國通報。”
陶術見小林美子在此,要擔心也輪不到他,略放下心,才匆匆地告辭,躲到一邊去打電話,希望將日本的情報轉達給國內,也詢問國內的情況。
見陶術離去,小林美子卻輕輕地止住了想說些什麽的桃子他們,她說:“要說什麽,都稍後再說吧。”
她望著雪夜裏的東京,睫毛上也落了幾片靜悄悄的雪花:“我希望,能帶著同誌們,帶著愛子,一起去看看,你們離開後的,今日之日本。”
百鬼微微訝然,卻又向小林美子點了點頭。
她便牽住愛子的手,帶著百鬼穿過城市,在重逢的雪月之夜,回首人間。
他們飄蕩蕩過河水,水流緩緩,穿過學校,一所高中學校,七八點鍾,學生早下了晚自習,但教室沒有空置。
教室裏,很快又新坐了一批男女。
有老有少,有的看起來是工人,有的看起來是售票員,有的看起來像漫畫家,還有的年已六十,有的正將嬰兒遞給丈夫,自己坐下。
黑板上,老師正將“政治經濟學”幾個大字用粉筆工整地寫下。
他們飄蕩蕩穿過山野,最偏僻的鄉村,新建起了的公立醫院。麻雀雖小,卻五髒俱全的醫院,值班的醫生認真地啟動儀器。
他們輕飄飄,穿過白雪,見到了新成立的公社,見到了裏麵的集體大鵬,正栽種著新鮮的水果。
一位中年女子,夾著筆,拿著文件,正與同伴女青年,一起認真地統計,明天要供應給本鄉的水果采摘量。
他們飄蕩蕩,又見了精美至極的閣樓,園林。
這曾是昔年,幾個門閥大族的個人所屬,普通民眾無緣得見。
現在,它們的門外掛著牌子:第X人民公園。
山雖高,浮雲眨眼到,河雖遠,飄蕩蕩即日回。
日本,確實和往年,大不一樣了。
幽居島國,千年的壓抑生活形成的幽怨隱忍,似乎在短短幾個月來,消散了幾絲。
愛子抱住幾個月就瘦了一大圈的小林美子,笑著說:“媽媽,你做到啦!”
桃子拍了拍她的肩膀,大鬼笑得開懷。
小林美子卻說:“不,這不是我一個人能做到的。”
雪漸漸停了,她的眼圈漸漸紅了:“這幾個月來,我才真正明白了一個道理。”
百鬼都怔了一下。
溫婉的女子抬起頭,眼中盈盈的淚積滿了,卻不願意落下,含淚欠身:
“此處本非雪國。
但人間,烈日曬不化風雪。卻唯有我們自己的雙手,能得以鏟平積雪。”
“即使是黃泉之人不再歸來,我們也終將能建起自己的國家。”
“問各位,卻為何而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