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03 章
暴雪停了, 壯闊的雪山,穀中冰藍的湖泊,潔白琉璃世界,脆弱與壯麗共存。
陳薇裹著羽絨服, 臉頰被凍得通紅,吸了吸鼻子,看得目不暇接。
被迫穿上一件花花綠綠樣式土氣的大棉襖,整個人胖了一大圈, 隻露出個腦袋,大半張臉都在圍巾裏的張玉,努力地拉了拉她的衣角:“姐姐.……”
“嗯?”
“.……傷好了。我不冷。圍巾給你。”
陳薇放下拍照的手機,慈愛:“不, 你冷。”打量了張玉一會, 她拍了拍手:“壓縮空間裏還有一件特大號的毛帽子!”
“噗嗤”, 褚星奇笑得擦了擦眼角的眼淚:“你放過小妹妹吧,她這樣子, 要是拍照放出去, 估計大家還以為雪域上出了新品種的熊呢……誰能想到是網絡瘋傳的屠龍少女?”
此時已經是十月了。
從印度入國境, 直接進入了西藏境內。
張玉的傷恢複得極快,被分去了一半傷勢似的, 剛剛進國境線,便沒事人一樣了。無論怎麽檢測, 都檢測不出任何受傷的跡象。
她說:“不痛, 了。”但是眾人並不相信, 他們打算到了能坐鐵路的站點,就一路直奔拉薩,然後坐飛機直接飛回北京。
隻是回程路上,一進國境,到了藏區,就漫天凜冽飛雪。
明明才是十月,就算在西藏,有些地區常年雪域,冰雪難消,也不至於刮這樣的風雪。
盡管有王勇的領域類特質開路,但車仍舊會在雪裏開得極慢。
“王隊,還有多少路,才到最近的城鎮?”
西藏地廣人稀,一開十幾裏路,都渺無人煙,是常事。
雖然風景壯麗,但是一路過來,路途漫長,也實在是叫人不大耐煩了。
陳薇拍了幾張照,又看了看張玉的現狀,問披著畫皮,和陶術輪流開車的王勇。
“前麵雪厚,”王勇身畔,童話的虛影浮現,籠著車,融了車輛方圓五六米的積雪,看了一眼手邊的地圖:“沿這條國道開,可能比預計的遲半天。”
突如其來的暴風雪,讓他們的行程被耽擱了不少,連路邊偶爾能看到的電線杆都成了冰柱子,電線上凝著冰滴。
早年在邊關駐紮,曾經見過類似的環境的王勇略略皺眉:“這附近,我記得有藏民聚居的偏遠村子,這麽大的雪,把國道都堵了。村子要斷糧斷水電。”
果然,不出王勇所料,他們又開了一會車,就在前麵,看到厚厚的積雪裏,正有一支小隊在跋涉。
此時積雪已到人腰,那支小隊二十來個人,看打扮是附近的藏民,隊伍裏有耗牛,有馬匹,但是數量有限,隻有五六頭,坐滿了最年老的老人和最年少的孩子。
其餘的老弱病殘,被隊伍裏的壯年背著,正在一腳深,一腳淺地緩慢前行。
此時,一個背著孩子的壯年男子,忽地一跌,撲在了雪中。
而他們的其中一匹耗牛,也一腳踏空雪窪,腿一折,哞地一聲,就要帶著背上的孩子們重重跌入雪裏。
他們跌入了柔軟的紅綢中。
那紅綢韌度極高,淩空接住了幾個嚇傻的孩子,將他們卷住,輕輕地放在一旁,大人們顧不得驚訝,立刻抱住孩子們開始後怕。
他們抬眼一看,隻見一件花花綠綠的東北大棉襖子,玫瑰花紅的大圍巾,裏麵露出半張小臉,以及一雙如水銀彎裏黑珍珠的眸子,大約.……不是頭熊,而是個年少的女孩子。
紅綢正縮回她臂彎間,化作一卷無害的紅綾,然後又縮小,自發纏回她發間,變成了一條晃蕩的紅色發帶。
這神異的一幕,他們便回過神來,知道,正是眼前這裹得跟熊一樣的女孩子救了他們的孩子。
王勇見此,顧不得暴露的事情,說了一聲:“上前救援。”就驅車上前。
其他人沒有意見。他們雖然是執行任務歸來途中,尚且在保密狀態,但是,作為部隊編製的軍人的一員,他們當中的任何一個人都有義務對民眾伸出救援之手。
這一隊人馬,果然是附近村落的藏民。
而帶著老弱婦孺出行的那五個為首的壯年,則是這一片鄉的公務員。
最近氣候反常,暴雪連連,而十月份,正是不少作物收獲的季節,也是牛馬們養膘的好時節。
突如其來的雪災,禍害了即將收獲的作物,又把附近村子,通往鄉裏,鎮裏的路給堵了。
這附近的藏民們沒來得及儲存糧食,生活用品也沒及時和鄉鎮交換。大雪封山,甚至是牛馬難行。
鄉鎮的政府檢測到氣候反常後,立刻派出了公務人員,帶著棉被羽絨服等物資,來幫助受災藏民。
公務員裏年紀最大的,也就是背著孩子跌倒的那個,漢名叫做江河,其他人管他叫做老河。
他三十來歲,長得高,但是精瘦,兩團高原紅在臉頰上,膚色發黑,相貌淳樸,笑起來很燦爛,五官在藏漢之間,大概是兩族的混血兒。
幸而印方配的這輛車是麵包車,老河幫著藏民們一起把七個走不動的最弱的兒童,生著病的老人送上車,車後廂坐滿了,年紀最小的孩子坐在老人腿上。
陳薇幾人跳下了車,幫著老河們,把其他的半大小孩、暫時還走得動路的老人抱上耗牛、馬匹。
隊伍一下子精簡多了。
王勇問他們:“沒有鏟雪車和融雪劑嗎?”
老河擦了一把汗,用帶著口音的普通話說:“有,也是我們的人,在後方挖路鏟雪。我們也是到了地方才知道,雪災遠比我們想的要嚴重,村裏好幾戶人家的屋子都被雪壓塌了,吃喝不夠,供暖也不夠,也沒有水電,我們帶的物資太少了。這麽大的雪,就算日夜作業搶險救災,最少也得清兩天才能清完雪。到時候,又冷又餓的,老的小的肯定得出問題。”
“我們給組織做了報告。但是上麵派來接人的車一直沒到。我們就集中了村子裏的耗牛、馬匹,一批一批先把人轉移出去,這是第一批,先馱著生病的老人和孩子出去。後麵還有呢。”
他們在王勇等人亮出證件和軍銜後,雖然眼神極度好奇地在張玉和王勇身上打轉,卻一個字也沒有多問。
王勇道:“現在雪停了,我們在前麵開著車,融積雪,雪也不會回堆。陶術,你先把車上的人送過去。小玉,你去報信,讓村裏留守的,趕緊開著鏟雪車過來,直接清理殘餘的積雪。”
老河打量了一眼裹著大棉襖子張玉:“這,她?”
“她能行。”王勇道:“你們給她指路就行。”
老河隻是剛開始看他們的眼神好奇了一點,隨後就淡定許多。他帶著的幾個年輕公派人員,也跟他的氣質差不多,簡練樸實,人生得精瘦,那是一種仿佛經曆過長時間艱苦生活,並咬牙熬過來了的,帶著堅毅,精氣神十足的瘦容。
此刻,聽了他的話,竟也不疑有他,直接就告訴了看起來大約隻有十四、五歲的張玉地址:
“直走,我們一路走來,一大群人、牛馬的腳印,直直地通往的方向,就是村子的方向。”
張玉聽此,腳尖一點,循著腳印,踏雪而去。
身上厚厚的花棉襖也不妨礙她的輕盈,雪麵一點兒不下陷,很快就化為了小黑點,在一片潔白中消失了。
陶術踩了油門,把車上的老人孩子前往最近鄉政府所在地。
在一群孩子們接二連三的驚呼當中,王勇則抬起手來,身上夢幻溫暖的各色童話景象浮現,積雪開始大麵積地融化。
一隊人在原地等了一會,張玉率先落下,隨後,鏟雪車開來了。
車上的人員下了車,隻看見原地除了老河等人,和幾頭馱著老百姓的牛馬,原地還站著引他們來的少女,一個容貌冷峻的青年,美豔的女子和道士打扮的年輕人。
老河給他們介紹:“這是部隊裏的同誌,來給我們幫忙的。”
路邊的積雪此時也化得差不多了,隻剩了一些邊邊角角,鏟雪車開來,正好解決掉剩下的。他們一行人通力合作,很快把通道上的雪清得差不多了。
這時候,陶術的電話也打過來了:“我們路上遇到了大巴和麵包車,原來鄉政府的派來接人的大巴早就在路上了,之前被雪堵了,找不到路。現在他們已經過來了。”
老河連聲稱好,卻腳底一滑,差點又跌倒了。
一個年輕的公務員連忙扶住他:“江同誌,你沒事吧?”
老河摸了摸膝蓋,擺擺手:“沒啥大事,我們先牽著牛,把剩下的村民送到前麵的大巴上去。”
他有點一瘸一拐地走到一邊,就去牽牛,一路和其他公務員一起堅持著,把村民全都送上了大巴。
最後,路通了,兩百多號村民們也全都被轉移了。
王勇說:“幾位坐我們的車一起走吧。我也正好要去鄉政府。”
老河才爽氣地一口答應:“好。”
坐到車上,他才從懷裏摸索出一個早就冷硬得跟石塊似的的青團,和其他公務員一起,坐在車後座。默默地啃著青團。
褚星奇驚訝地說:“你們沒吃飯?”
老河搖頭:“看鄉親們受災受困,哪裏吃得下。”
他們忙活了一天,什麽都沒有吃。
“餓了這麽久,吃冷的對身體不好。”陳薇連忙遞過去幾包泡麵:“我們車上有熱水,來,吃這個。”
幾個更年輕的公務員有點羞澀地往後躲了躲,他們看起來都是漢人,模樣也就十七八歲。
老河倒是豪爽,他自從知道他們是部隊裏的,就喊著同誌,不把一行人當外人看。
方才,上車前,感念他們的群眾熱淚盈眶地給他們塞吃的,他們一點都不碰。
此刻,陳薇遞給他們的,老河先問了她這是她的私人物品不,得知是公用物資,國家分配的,其他人也都同意她分這幾碗泡麵,才拍了拍幾個年輕人的背:“做啥子咧,女同誌給你們遞吃的。”
“同誌”這個詞,似乎融化了幾個年輕人的害羞,他們這才靦腆地接過去,連聲說謝謝。
他們幫助藏民時的無私,此時這樣的紀律性,看得幾人不由頓生好感,和老河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起天。
老河說起他們是這這段時間新招的公務員,除了老河外,都不是本地人。
正這時,這幾個年輕的公務員接過泡麵,翻來覆去地看了一看,似乎在商量要怎麽吃。
褚星奇笑道:“沒有吃過這個嗎?”
幾個年輕人就咧著嘴,不好意思地摸著頭衝他們笑笑,很是單純的樣子。
陳薇不知道這時代還有人沒吃過泡麵。她從小生長在城市裏,沒有多想,隻當這幾個年輕人都是當地窮苦地方出來的,因此熱情地教他們泡麵。
年輕人們聽了一次,就懂了,連連謝她。
陳薇好奇地問他們:“你們在這邊,條件是不是比較艱苦?”
其中一個笑著說:“不苦,比起以前,不苦。”
“政府待我們太好啦。有食堂,有製服,有單位宿舍,有電,能看電視,還有操場。”另一個說:“有時候,我們還能用、用那啥,那啥電腦和手機上網。”
老河也說:“這樣好的條件,還給發工資,哎,領了錢,都不知道花哪裏,心裏覺得對不起……”說到這裏,他頓了頓,說:“對不起老百姓。”
眾人聽得都頗為為這些在邊遠地區條件艱苦的地方工作的年輕人歎息。
老河卻說:“我們倒是挺高興的。”
“高興?”
“還能再為祖國工作,這就叫人很高興啦。”
陳薇聽得不明所以,此時,這群基層公務員中的一個,其中一位年輕人忽然怔怔地放下了手裏的泡麵,看著窗外。
窗外,正經過他們來時經過的那處極美麗的山穀。
雪峰,素白的樹林,山穀間巨大的冰藍色的湖泊,更遠處,茫茫雪域間,一條長龍緩緩爬過,發出巨大的文明的聲響。
“那是.……那是青藏鐵路吧?”他問。
“是啊。”
“它是什麽時候建完的?”
王勇抬眼看了他一眼,陳薇卻不見怪,並不是所有人都知道這些知識,她身旁的陶術答道:“一九五八年開始的,最終第二期,是二零零六年完成的。”
“時隔四十八年。”
望著那條鐵路,望著那冰藍的湖泊,望著雪域的風景。
“四十八年啊……”老河歎了一聲,然後拍了拍提問的年輕人的肩膀。
王勇卻注意到,這個年輕人的手部的老繭,像是長期從事某種工種所造成的,比如說.……鐵路工。
到鄉政府的時候,老河幾人提前跳下車,和他們告別了。
王勇卻主動和鄉政府的人打聽起老河幾人,出示了自己的特殊權限,要求看他們的檔案。
“檔案?”鄉政府的人卻驚異地說:“那隻是我們招的幾個臨時工。”
“臨時工?”
“是啊,”鄉政府的人說:“他們沒什麽文化,也沒有學曆,根本達不到公務員的考錄標準。”
“不過,人倒是挺熱心的,工作起來很拚命。”這個鄉政府的人沒說的是,人傻乎乎的,提供個宿舍和食堂,拿著個一千出頭的工資,做最苦最累的活,卻好像隻要能幹活,就高興得跟什麽似的。似乎根本不在乎什麽叫臨時工,什麽叫編製。
幾人驚異地對視一眼。
“那他們是從哪裏招來的?”王勇又問:“即使是臨時工,合同工,也總要有合同吧。”
“這個倒是有.……上校您等等。”
趁那鄉政府人員翻檢檔案的時候,陶術低聲問:“王隊,你這是做什麽?”
陳薇和褚星奇也是等著他的回答。
王勇眯了眯眼,想起幾人下意識的姿態:“那幾個人。是軍人。”
“而且,是上過戰場的兵。其中一個,可能還是部隊裏的鐵路兵。”
“翻到了,翻到了,”鄉政府的人灰頭土臉地從一堆檔案裏翻出來了薄薄的檔案袋,“我看看,應該就是這幾份.……”
他翻開了檔案袋,摸索了一陣子,摸出來資料的時候,卻慘叫起來:“這、這.……”
褚星奇一把奪過他手裏的資料,看了一眼,就立刻理解了他的失態。
因為,這是一張白紙。
蓋著政府紅章的白紙。
而其他幾人的合同、資料等內容,也全都是白紙。這些白紙紙張泛黃,好似有了很長的年頭一般。
“怎麽會這樣……”這位工作人員臉白了,喃喃道:“我明明記得,他們是……他們是……”
他們是什麽呢?
他捂住腦袋,卻無論怎麽想都想不起來了。
王勇和其他人互相看了一眼,沉了麵色。
他們最糟的猜測,大概成真了。
國內,可能出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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