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9 章
火光下, 影子拉長了,拖在地上。
稍遠處,村民們舉著火把,和一支納薩爾巡邏隊, 在呼喚著張玉化身的低種姓少女。
但地上的影子,卻不成人形。一位婦女的影子,是一隻展開翅膀的鳥類。旁邊的她的丈夫的影子,卻是一條瘠瘦的, 犬類的模樣。
還有熊的,有蛇的,有牛的……
村民們已經向他們的方向走來了。
一步,兩步, 三步。
火光將覆蓋到他們所在的位置。
拉哈爾一邊從陳薇身邊走過, 一邊對納薩爾巡邏隊的成員之一道:“奇怪, 找了一路了,我明明看到小姑娘是往這個方向來的.……”
“我聞到了她的味道.……”拉哈爾這樣說著, 地上, 他的影子——一隻小型的貓科動物, 晃了晃尾巴,向前探了探鼻子。
陳薇一隻手死死捂住嘴, 另一隻攥著陶術的衣角。而陶術手心發汗地拉著張玉,一語不發。
一行人以陶術為中心, 隱身在一旁, 尋找張玉的隊伍, 終從他們麵前走過去了,越走越遠。
待到周圍重又黯淡下來,陶術才喘著氣,解除了隱身的範圍效果。
“小妹妹,他們在找你?”褚星奇問。
張玉點點頭,將自己與眾人分別後,一路的經曆,磕磕絆絆講來。講到白虎引路,她順路而行,卻意外與眾人重逢,王勇忽問:“那白虎在哪裏?”
張玉搖頭:“不跟著,它就不見了。”
她本相逐白虎去,卻因見了王勇等人停步,就在她停下的那片刻,白虎已不知所蹤。
“王隊,之前,文學參謀團,給我們說,白老虎可能是關鍵。”陶術低聲提醒王勇。
正此時,雜錯的腳步聲,晃動的火把,手電筒,又晃起來了。
“我們換個地方再說吧。”褚星奇提議。
此時,村民們正在野外梭巡,好幾個村落的青壯年聽說了,都出來找人。
為一個小姑娘,搞得如此大陣仗,卻不知是真好心,還是文本生物有所察覺。
野外到處亮著火把,動不動就和村民擦肩而過。陶術時時刻刻撐著隱身,實在有些支撐不住。
無法,他們隻能一路往林子的更深處避去。
漸漸地,聲響火光都不聞不見了,他們已退到了林子深處。
張玉腳步一動,踩到了什麽。
她低頭一看,是一根生鏽了的鐵欄杆。
陳薇環顧四周:“我們.……又回來了?”
碎石塊、廢棄的籠子,血跡,他們又回到了之前經過的廟宇廢墟。
月光穿過樹梢,靜靜地落在這一片廢墟上。
黑夜中,似乎有一層薄膜隔離了廢墟與外界,聲響徹底消失了,這一片林中廢墟,隻有他們一行人的呼吸聲,腳步聲,甚至連蟲鳴也聽不得一點。
警戒。我的特質示警了。兔子玩偶在王勇腰間躁動不安,他立刻通過四維眼鏡發出警戒。
然後,他們便看到,王勇懷裏的核心文本,掙脫了他,浮到了空中,開始發出金光。
一道磁性而輕靈的少年音色響起:“你們還是來了。”
月光下,從廢墟之後,漫步出了一頭白虎。
它的眼珠是湛藍的,渾身的皮毛柔順雪白到不沾一絲塵埃,觀之,似乎月輝在身上流動。
白虎走到了廢墟前,便端莊而高雅地蹲了下來,似乎人站定了一般。
王勇便知道,這就是張玉向他描述的白色老虎了。
“你們知道這裏是哪裏嗎?”
王勇攔在幾人身前,戒備地退後一步。
白虎的爪子,撥弄了一下地上,半埋在土中的籠子,它說:“這裏是印度。”
“我們當然知道這裏是印度。”
“不,你們不知道。”白虎說:“你們不知道,真正的印度是什麽樣的。”
白虎說話間,它身後的廢墟蠢蠢欲動,碎石廢料飛到半空,扭曲,重組,似乎時光倒流一般,慢慢地,它身後的廢墟,化作了一座莊嚴的神廟。
神廟前的台階,依次放著一個個的巨型獸籠。
籠子裏關著各種動物,它們正彼此注視著對方,虎視眈眈。連兔子,也齜著牙,怒目向體型更小的鼠。
而台階最上方,也是神廟裏端坐的,是一個麵糊模糊,但望之便覺威嚴有可怖的尊神。
祂俯視著座下芸芸野獸的廝殺。
這是幻像。褚星奇在頻道中道。
眾人耳邊,白虎道:“這才是真正的印度。籠子裏的,才是印度。”
白虎道:“可是,誰願意住在籠子中呢?”
“如果是你們,你們願意嗎?”
張玉凝視著這一幕,忽道:“你在,哪裏?”
籠子裏有各色各樣的野獸,唯獨沒有白色的老虎。
白虎的胡須翹了翹,下一刻,幻像裏,一頭和它長得極像的白虎,悄悄地伏到了神座之後,猛然躥出,一口咬上了神祗的脖子。
磁性的少年聲音道:“這是我。來找我吧。”
倏爾,一切都凝固了,莊嚴的神廟,麵目模糊的尊神,籠子中廝殺的動物,都凝固住了,然後,化作無數碎片,飛散。
他們眼前,依舊是籠著清輝的廢墟,耳中隱隱聽得外界尋找張玉的村民的呼喚聲。
沒有通過鏡花水月,而是直接通過在同一空間,才能聯係的四維眼鏡的頻道,郝主任一連串連珠炮:
“王上校,你們現在在哪裏?”
“為什麽,我們忽然發現你們的四維眼鏡的信號,重新出現在我們的衛星定位當中?你們離開文本了?在現實?”
王勇打斷了他:“主任,我們現在,應該在內核層。”
郝主任的連珠炮戛然而止:“你們在內核層?你確定?”
王勇道:“我之前確定。”
現在……王勇看了一眼張玉。
之前,小玉回來的時候,問他們為什麽也在現實世界。
而郝主任也同樣以為他們已經離開了文本世界,回到了現實。
那麽,這裏,到底是內核層,還是現實世界?
正此時,火光大亮,他們躲避不及,拉哈爾已經跑了過來,他身後跟著一群村民,還有扛槍的納薩爾巡邏隊的戰士。
他看見張玉,鬆了一口氣:“小姑娘,總算找到你了,大晚上的,林子裏很危險的。”
說著,他也看到了張玉身旁的另外幾人,連忙道:“這些是?”
張玉看了一眼王勇,王勇說:“我是她哥哥。”
“噢噢,你們是小姑娘的親人?我說呢,怪不得她往林子跑,是來找你們吧?”
拉哈爾身旁的一個頭戴紅星帽,背著槍,看起來大約是納薩爾派的戰士,往他們身後探了探,又看了看幾人的長相打扮,看起來都是低種姓的,骨瘦如柴的普通百姓,也不稀奇。
低種姓的貧民,有實在活不下去的,便奔到野外,在林子裏瑟瑟度日的,納薩爾遊擊隊也救過不少了。
以為他們也差不多,戰士道:“這林子裏有老虎出沒,老鄉們,你們要是不介意,到我們附近村子住一宿吧。”
“你們隊伍裏還有婦女,這林子裏可是有老虎出沒的。”
村民也七嘴八舌道:“你們是從外鄉來的吧?別怕,我們這裏跟其他不一樣,不管種性那些規矩的。”
“是啊,看這姑娘年紀這麽小,睡在野外,怎麽得了?”
人越圍越多,都很熱情。
話說到這份上,他們如果再推拒,難免引起懷疑。何況,他們也不想拒絕。
王勇和褚星奇對視一眼,來印度之前,他們培訓過印度目前的社會情況。
王勇披著一層年紀最大的,臉上還有疤痕的,老大哥的皮子,他道:“我們抗租,被地主趕出家,要滅口。我們一路逃到這裏,謝謝大夥收留我們,我們兄弟姊妹幾個,麻煩大夥了。”
褚星奇用眼瞟了王勇一眼,似乎在說:沒想到你個濃眉大眼的王隊,也會編這些了。
納薩爾戰士卻點點頭,便和義憤填膺的拉哈爾、麵露同情的村民們,一起引著幾人回村子去。
等回到村子裏的時候,納薩爾的戰士問了一圈,道:“鄉親空著的房子不多,隻有一位老阿媽,是一個人住的,她是個和善的人。老鄉,你們看怎麽著?”
“能住就行,能住就行。”眼前幾位貧苦的老鄉,連聲道,“我們能睡到有屋頂的地方,已經很高興了。”
這位戴著紅星帽,年歲尚淺的戰士很不忍心,帶著濃重口音安慰道:“你們別怕,你們是XXX邦來的吧?我們遲早會打到那的,一定幫你們報仇,重新回家去。”
他說的邦名,因口音太重,幾人並沒有聽清,隻是胡亂點了點頭
陳薇在頻道裏吐槽道:我怎麽感覺,他講話的口音,倒像是我國西南地區的方言似的。
其他人亦有同感,卻沒有多想,給他們安排的住宿的地方已經到了。
是一座稍嫌低矮的磚房,安了個木板門。
一位皮膚黝黑,滿頭銀發的印度老婦,正顫顫巍巍坐在門前的一塊矮墩石頭上,就著一盞油燈,正在洗著一桶衣服。
戰士一見,連忙說:“老阿媽,你怎麽又幫我們洗衣服了?這不行,這不行,您快去休息,我們自己的衣服,自己洗。”
那一桶衣服,有寬有緊,正是納薩爾身上繡著紅星的軍裝。
老婦說:“孩子,你們送我孫子上學,遇到沼澤地,你抱他起來,手拉手過沼澤地,把衣服弄髒了。我知道,你們也隻有兩套衣服輪換。白天晚上都要做事,你們哪有時間洗衣服?”
“您不用這樣,我們自己休息的時候可以洗。”戰士連忙去搶那桶衣服,搶在手裏,生怕老婦又來拿,介紹了這幾位借助的老鄉給她認識,就連忙抱著一堆濕漉漉的衣服,跑遠了。
老婦慈藹地笑著看他跑遠,回身請幾位老鄉進門,她一邊提著燈,一邊摸索著進屋:“坐,趕緊坐,孫子上夜課去了,我這裏沒有什麽好茶好飯,孩子們別介意。”
兄妹幾人連忙說不介意。
老婦把燈放在燈架子上,又給他們拿來了一壺茶。幾人怕她跌了自己,連忙幫她拉椅子。
老婦一邊倒茶,一邊問:“孩子們,你們叫什麽名字?”
陶術連忙開口編了幾個早已對好的印度名字。
老婦一聽這幾個名字的姓氏,笑著說:“噢,你們以前是打魚的。”
“那老人家,您貴姓名啊?”
老婦愣了愣:“你們不知道嗎?”
“知道什麽?”
老婦便歎道:“哎呀,對不住啊。這孩子,他剛來,對這裏也不熟悉,。他沒有告訴你們,可能是忘了,不是故意的,請你們千萬原諒。”
她千溝萬壑,滿是褶皺的臉帶著歉意,不停地道歉:“對不住,對不住,我是一個達利特。你們是外邊人,介意的話,我這就送你們去找那孩子換地方住。”
達利特?褚星奇在頻道裏問了一句。
就是不可接觸者。陶術解釋,是印度人人可欺辱的俗稱的賤民。別的種性見了他們,大部分時候都避開老遠。這位老奶奶可能覺得冒犯了我們。
褚星奇聽懂了陶術的解釋,眼瞅著老婦有點惶恐,就立刻打圓場笑道:“這是哪裏的話,年代不一樣了,達利特也沒什麽大不了的。”
老婦笑了:“我知道,我知道。你們是那些孩子引來的,一定也跟他們一樣。”她這才仿佛真正放鬆下來,慈祥地絮叨起來:“我哪有什麽正經名字。小時候,爹媽哭著說,我們夠苦了,但又是一個不帶把的,就沒有給起名字,成年後隨便瞎叫,也說不上什麽姓名,你們叫我阿姆就行了。””
他們聊了一會,卻見木板門被敲響了,打開門,門外,那位被陳薇說口音像中國西南地區方言的年輕戰士,略帶焦急地站在門口,門一開,他連忙往裏麵望,見幾人和老婦正有說有笑地,才鬆了一大口氣,懊惱地一拍腦袋:“我真是!居然把班長囑咐的都給忘了!”
見幾人和老婦相處融洽,他才放心,又送來一袋米,才不顧老人的推辭,揮揮手走了。
過了一會,天越發的黑了,村人陸陸續續都回來了,老人的孫子也回來了。和幾人打過招呼,就拎了一盞燈,去另一邊,埋頭寫作業去了。
老婦看著他提起筆,認真地寫作業,就很高興,對客人們說:“如果那些孩子沒來,他就跟我一起,像瘦死的老鼠,餓死在老屋裏了。他以後,也能讀書了,能認字了。我希望,他能進那些孩子的隊伍,這比什麽都光榮。”
說著,她又歎了口氣:“我們再也不願意當老鼠了。”
絮絮叨叨地聊了一陣,老婦就雙手交握,像是在祈禱了。
幾人側耳聽去,卻聽到她沒有在祈禱印度教的諸神,燭光搖搖,照著老婦的臉,她在喃喃地說著:“白色的,虎,但願你永不離去呀。我不願教他再做鼠了,他也要做一隻白色的虎呀。”
離得稍遠,能看到老婦在燈火下影子的陳薇,卻忽然屏住了呼吸,她拉了拉王勇,悄悄往地上一指。
王勇的視線慢慢下移。
他看到,昏黃的光下,老婦的影子,卻是一隻佝僂的老鼠。
而屋子的另一邊,那個正在寫作業的男孩子,他的影子,原也是一隻小小的鼠。
他也聽到了老婦的祈禱,他便說:“阿姆,我一定要好好學習,也要和他們一樣。”便更加認真地,一筆一畫,極其珍稀地在粗陋的練習本上,寫下戴紅星的哥哥姐姐們,教他的一字一句。
他們看到,男孩的身後的影子,那小鼠,卻一點一點長大,變得像一隻貓了。男孩的尾骨處,慢慢長出一截虎尾。
雪白的。
而老婦和男孩,卻一無所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