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6 章
一行人進入印度境內, 是轉了幾重小道,借助道具,遮遮掩掩。
接應說:“目前納薩爾勢大,甚至占據了首都德裏, 我們必須行事小心.……”
褚星奇卻將書翻到背麵,一口氣長長地讀完了印在漂亮封皮後麵的簡介:
“印度班加羅爾的一位企業家巴爾拉姆·哈爾維花了七個夜晚給中國總理寫信,講述他自己的人生故事。”
“巴爾拉姆出生於印度中部一個小村莊裏的種姓人家, 父親是人力車夫。巴爾拉姆是全班聰明的孩子,卻為了生計被迫輟學去茶鋪打工。他一心想著離開家鄉,擺脫黑暗和貧窮,追逐精彩生活。他終於闖入了大城市新德裏, 成為有錢人家的司機和仆人, 他看見腰纏萬貫的主人與跟他一樣身份低下的仆人都在大都市裏積極鑽營。在蟑螂、水牛、客服中心、妓.女、三千六百萬零四個神、貧民窟和購物中心之間,巴爾拉姆的人生教育就此展開。
他想做一名忠仆,內心沸騰的欲望卻促使他開始琢磨老虎該如何掙脫牢籠……”
褚星奇把書背過去, 此前, 他已經讀完了整本書,用自己的話,半是總結, 半是接敘簡介一樣,敲敲手指, 嘲笑一般道:“最後, 他掙脫了。他殺死了自己的主人, 竊取了七十萬盧比, 逃到了新的城市,靠著這筆資金,成功發跡,成為了一個企業家。白老虎掙脫了牢籠。”
“我見過,白色的老虎。”張玉也在翻書,艱澀地讀了下來,她指著其中某一段道:“也見過,這個孩子。”
小說當中,主人公巴爾拉姆一出場的第一段情節,就是他和其他親戚,一起送據說已經死去的了,苦了一輩子的母親,去恒河邊的聖城火化。
她不太確定地說:“恒河邊,活著的‘屍體’。死人,說自己,死了。”
她表述不清,但當時何鵬一直跟著她。王勇給何鵬打了個電話,詢問當時的事情。
何鵬把當時的情境描述了一遍。陳薇聽著電話裏的陳述,看著開頭關於主人公母親之死的描述:蒼白的腳,從火堆裏彈出,腳趾抽搐。
那麽,主人公的母親,被送去火化的時候,確乎是死透了嗎?
但誰也不能確定張玉看到的,是不是文本當中的主人公一家。
畢竟,在印度,這樣的場景,這樣的家庭,成千上萬,不算少見。
陳薇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哆嗦。
但王勇已經掛了電話:“何鵬說,他們的確見過白老虎。但是,並不能確定,小玉說的那家人,是不是文本的主人公巴爾拉姆一家。”
他看了一眼印方的接引人員:“不過,白老虎出沒的地點,和小玉見到的一家人的地點,與國家檢測到文本波動的地點,在同一個範圍內。”
“我們此行,要秘密地前去這一帶。”
王勇在印度提供的地圖上圈了一個圈,遞給印方人員看了一眼,印方人員立刻苦著一張臉:
“這、這一帶去不得。”
“怎麽去不得?”
“這一帶在納薩爾的控製之下……”
“你們在這個區域完全沒有內應和控製權了?”王勇問。
“有是有……但是……”印方一臉欲言又止的樣子。
王勇道:“放心,我們不會深入接觸到底居民和現實社會,就不會因此和納薩爾接觸。我們一到地方,就直接用四維眼鏡,跳躍進文字層。”
印方還是支支吾吾的,看起來竟然是畏懼納薩爾,更甚於解決文本。
王勇道:“貴方請我們來,難道不是想解決文本世界嗎?既然連核心文本都找到了,這個時候退縮,恐怕功敗垂成。”
最後,印方還是無可奈何地答應了為他們動用僅剩的那一點在該區域的控製,打通進入的通道。隻是接引人員一副生無可戀的樣子,不停地哀求他們,一到地方,就讓他自行離開。
因須他引路,再則,這是中印雙方的任務,又不用接引者親自進入文本,如果讓接引人員離去,恐怕他們一行人到了地方就得迷路。
王勇拒絕道:“我們會保護你的安全的。”
陳薇將眾人化妝為當地低種姓的一家人,有祖父,老祖母,父輩的幾個叔叔,加上子輩的兩個男子帶著兩個姊妹,他們服下翻譯魔芋,果然有驚無險地進入了這片區域。
但是,當夜,接引人員逃了——還開走了他們的一輛車。
此時,他們已經進入了印度境內的一片鄉村了,正是需要向導之際,而他跑得飛快,不由得一行人氣憤難當。
王勇當初拒絕了他提前離開的要求,此刻卻也不奇怪,隻道:“人之常情。事情既然已經發生,隻有先把當前顧好。”
幸而,一行人一沿著恒河到了這一片區域,就早已發現了文本世界的痕跡。
想不發現都難。
“小玉,你之前來的時候,這裏是這樣的嗎?”
路邊散播瘟疫的蚊蟲聚集的野草叢和灌木,早就被鏟掉了。
陳薇踩著腳下粗糙地,混著石子,但總算是用水泥澆平了的路麵,望著遠處的村莊,那一片村莊,沒有想象中的土屋泥胚的爛泥屋,也沒有稻草屋,而是普遍蓋起了磚房,最次的殘留著泥土牆麵的房子,也被用磚頭和木頭有加固過了。
每家村莊外,都打了一口井,不少人正排隊打水。大部分當地人雖然依舊是瘦的,帶著一點兒舊日的營養不良的跡象,衣著有補丁,整體形象,卻並不麻木,甚至,他們看到,有婦女也光明正大地排隊在一群男人堆裏,正一邊提著水桶,一邊拿著一塊布,大聲地誦讀著什麽,旁邊一同來提水的村裏姑娘連忙湊過來跟著一起念。
粗糙的水泥路邊,拉著間隔很遠,卻算是齊整的電線杆,有架著梯子,黑黑瘦瘦,典型印度低種姓外貌,卻穿著一身工人製服的印度電氣工人,正爬在梯子上架電線。
張玉望了望這一片好似初步進入文明的土地,搖了搖頭。
她上次來的時候,這裏尚且不是這樣。
陳薇好奇地張望了那位正在拉電線的印度工人一眼,覺得那一身製服,頗有些眼熟。
而仿佛有一重疊影,就疊在這片景象之上。
但,與其說它是疊影,不如說,它真實得似乎才是真實的世界。
疊影世界中,濕潤腐敗的恒河邊,坑坑窪窪的土路,一下雨,就滿地都是泥坑。茂密的叢林,野草叢生,成群的黑雲一般的蟲豸在草叢上方盤旋複四散,準備襲擊人或者畜生。土路邊,稀稀拉拉的電線杆倒了,也沒有人理會。
村莊裏到處是倒塌的泥屋子,爛泥牆,以及縮在其中,看起來像是某些畜生一樣肮髒的居民。
這兩片景象對比之鮮明,哪個是真,哪個假?
誰是文本世界,誰是真實世界?
張玉指著這層疊影說:“以前來,這裏就是這樣。”
褚星奇戴著四維眼鏡,晃了晃耳釘,伸手輕輕一碰,鏡花水月化作的拂塵就嗡嗡地穿過了一層水波。
他“嘶”了一聲,伸手進了那疊影世界,水波一晃,他伸進去的手,被文本世界中,荒草叢裏的毒蚊子狠狠叮了一嘴。
陳薇見這一幕,苦著臉,喃喃:“不知道,驅蚊噴霧,或者清涼油,對文本世界的蚊子有沒有用處……”
王勇率先穿過了水波,走進了疊影,張玉緊隨其後,一行人互相看了看,跟在他們身後,將身後正在修橋鋪路的現實的印度社會甩在了身後,走進了疊影中,爛泥的土路、蟲豸橫生的荒草叢。
波紋震蕩,疊影世界漸漸鋪開。
他們在文字層隻待了一刹那。
陳薇甚至隻來得及看見一隻蚊子從褚星期胳膊身上飛開,頭上冒著一行黑框一隻吸夠了窮鬼和畜生沒油水的血的蚊子,然後萎落在地,化為一行枯萎的文字。
下一刻,波紋就再次震蕩。
所有生物頭頂的黑框消失了,草叢邊的蚊群看起來更真實了,腳下的爛泥更加冰涼。
王勇緊皺眉頭:“全體注意,我們已進入劇情層。”
和當時日本的百鬼夜行文本一樣,竟然是一進入文本世界,立刻兩級跳,直接跳到了劇情層。
稍遠處,一行人印度本地打扮,看得出是一大家子的隊伍正在沿河行來。
他們穿著盡可能隆重的打扮,闔家出動,男人們抬著一張藤床,女人們跟在後麵,女人中為首的年長者,牽著一個最年幼的男孩。藤床上躺著一個大約是死去的女人,渾身裹著藏紅色的絲布,上麵覆蓋著玫瑰花瓣和茉莉花環,那一身的絲布,看起來,與這個家族的貧困不大合稱,出乎意料的莊重。
小孩子,跟著女人們,一起揮舞著手臂,喊著:“濕婆大神,您的名字是唯一的真諦——”
張玉凝視著這一行送葬的隊伍,不俗的記憶力,倏爾之間,回返到當日。她道:“是她們。有一點,不一樣。但是,是她們。”
是她那天撞上的送葬隊伍。
他們一進劇情層,就撞上了,主角一生開頭的節點的劇情。
手裏的《白老虎》文本,也正翻在開頭。
王勇道:“常教授提醒我們,要注意‘白老虎’。文本當中的白老虎,就是指主人公。我們跟著他,看能否找到進入內核層的鑰匙。”
陶術的透明化技能,讓一行人得以跟隨主人公進行劇情。
巴爾拉姆的母親被火化了。第一個人生節點。
巴爾拉姆被迫輟學,第二個人生節點。
巴爾拉姆的父親去世,他去學車,並成功被一家富人雇傭為司機,人生的第三個節點。
他們看著巴爾拉姆進了茶鋪,知道他會因偷懶,不用心工作,而被趕回了家,他們知道,他會因此不甘地去學車。
下一刻,波紋一蕩。
他們站在河岸邊,一大家子的隊伍正在沿河行來。
他們闔家出動,男人們抬著一張藤床,女人們跟在後麵,女人中為首的年長者,牽著一個最年幼的男孩。藤床上躺著一個死去的女人,渾身裹著藏紅色的絲布,上麵覆蓋著玫瑰花瓣和茉莉花環,小孩子,跟著女人們,一起揮舞著手臂,喊著:“濕婆大神,您的名字是唯一的真諦——”
“發生了什麽?”陳薇有點懵。
觀察得最仔細的陶術道:“巴爾拉姆,沒有偷懶……”
“他和其他貧苦的跑堂一樣,分外殷勤地工作著,絲毫沒有偷懶。
所以,他也不會被趕走,更不會因此被迫背井離鄉,去別的地方當跑堂,從而生起了學車,並尋得鸛鳥家的司機職位。”
陶術道:“這是節點出了問題。我們應當去解決這個節點——”
“噓。”王勇道:“劇情加快演進了。”
從頭開始,父母接二連三的悲慘死去,輟學,跑堂——被趕走,這一次跑堂被趕走的節點沒有出問題。
但問題出在了第四個節點——
進入了地主鸛鳥家做第二司機的巴爾拉姆,本該趁機發現第一司機是個穆.斯林的秘密,從而告發而逼走他。
但是,這一次,巴爾拉姆沒有這麽做,因此,他失去了代替第一司機,前去印度首都新德裏的機會。
波紋一蕩。
他們站在河岸邊,對麵抬著藤床的隊伍迎麵而來。
故事再次輪回。
此後的節點,陸陸續續都出了問題。
在巴爾拉姆穿上白襯衫走進市場,並且改變他的舉止行動的節點;在巴爾拉姆被迫給他的女主人頂殺人罪的節點;在平姬逃離印度,而男雇主阿肖克先生大大改變的節點.……
直到最後,最關鍵的節點,巴爾拉姆應該下手殺死雇主阿肖克的時候,他依舊沒有照劇情下手,去殺死雇主。
故事不斷地輪回。
王勇看著這一幕,蹙眉:“你們覺得眼熟嗎?”
陶術道:“魯迅的C-B4-0?”
“我們一定忽略了什麽。”王勇道:“星奇,你轉播給文學參謀團了嗎?”
褚星奇點點頭,側耳傾聽鏡花水月的反饋。過了一會,他道:“常教授說,建議我們跳進劇情層的支架去看看,他懷疑,有關鍵的東西被偷走了。所以,劇情的節點不斷地崩潰,不斷地輪回。”
“有東西,被偷走了?”陳薇聽得險些懷疑自己的耳朵:誰能從文本世界裏偷東西?
而且,偷走了什麽?他們一路看下來,原著裏提到的關鍵物品,一樣沒有少出現。
王勇卻沉吟起來:他們手中的核心文本《白老虎》,是印方送來給他們的。
但是,當時,他們問印方,《白老虎》作為印度的暢銷書,本數何止幾十萬,找核心文本,無異於大海撈針,而被納薩爾打得節節敗退,龜縮力量在極個別大城市裏的印方,又是在哪裏找到的這一本核心文本的?
印方支支吾吾,隻說是巧合。
現在想來,背後一定大有文章。
王勇通過通過鏡花水月轉告道:“主任,教授,我們立刻進劇情層的支架去看一看。”
“但請你們在現實世界當中,動用國家的力量,查一下,印方的核心文本來源。”
郝主任也意識到了不對勁,一口應下。
王勇對陳薇和張玉說了一聲:“準備,我們跳躍進劇情層的支架。”
他看了一眼張玉:“小玉,你保護好陳薇。陶術,你跟緊我和星奇。”
張玉不了解劇情層“支架”是什麽,隻是點頭應承。
片刻之後,四人一按四維眼鏡,躍過一層水波,天地漸漸變色。
張玉眼前一晃,隻見耳邊響起了一重疊一重的齒輪哢擦聲,隨後,張眼一望,便見眾人正浮在虛無的空間中,兩條連通天地的“河流”,仿佛兩條線,正扭在一起。
一條河流是紅色的,赤紅。
另一條河流是乳白色的。
赤河體型流量較少,若隱若現,隱在白流裏,但是卻貫穿到底。
白流則更為粗壯明顯,如蟒蛇纏著柱子一般纏繞著赤河,但神奇的是,它一時碰到顯現的赤河而倒流,一時又怒濤卷向前方,是一條倒流與逆流並存,卻顯得和諧的奇景。
這兩條河流裏流的“水”也不正常,倒不像是液體,像是一條又一條的線,而每條線由無數光點組成。
常教授通過鏡花水月看到這一幕,點了點頭:“這是《白老虎》的支架不錯了。白老虎是典型的,故事劇情,以一個通緝令尋找罪犯的發展為貫穿的引子,根據通緝令,穿插倒序,將巴爾拉姆如何成長為企業家的人生娓娓道來。它的支架應是如此。”
而此時,兩條“河流”中,白色的河流正在枯竭。
它的枯竭,違反常理。一會是源頭幹枯,一會是中斷凹下去枯竭,顯出神奇的分水效果,一會是流到最後無力繼續。
正好對應他們此前,劇情節點不斷崩潰的情況。
“走,我們上前看看。”
他們靠近了白色河流。一霎時,無數的絲絲縷縷的“線”從他們身邊流過。
“小玉,你用混天綾把線挑起來看看。”
張玉依言。
王勇用手捋著這些線,觸了觸那些白光點,白光點受驚一般全都飛起,然後重新落下。其他人也挑了一根捋著。
這些光點就是這個文本的文字。
光點飛起的一霎那,無數的文字信息顯化:
我想,他的生活也夠悲慘的、隱瞞自己的信仰、他們一直在責罵我。
飛起又落下的白點,化為無數文字、詞匯、句子,最後落回線上,充當水滴。
但是線上,卻始終缺了一塊區域的白點點。
每一根線上,都缺了一塊區域的白點點。
一根線不起眼,但是無數根線上缺了那塊區域的白點,就成了巨大的缺失,每當線想流動的時候,缺失的這一塊,就會讓無數的線扯為一團,最後河流就會忽然枯竭,節點崩潰。
常教授和文學參謀團翻閱白老虎的原著,不停地觀察那些依附在劇情支架上的文字,並結合之前崩潰的節點,進行討論。
最後,常教授皺著眉頭,向他們道:“我們懷疑,被偷走的,是一個無形的東西。”
“文本之中,缺失的是所有巴爾拉姆心理對這種生活反抗描寫的詞句。”
“我們懷疑,被偷走的,是巴爾拉姆‘抗爭’的意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