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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91 章

  “內核層的鑰匙, 有可能在月宮或者百鬼身上。”


  鏡花水月中,常教授話音剛落,耳邊,就有資深者驚呼:“那是什麽!”


  王勇等人抬頭望去, 隻見遙遠的高空中,有一個人影,正緩緩飄向銀月。


  張玉旋身而落, 重新歸隊,她眯起眼睛,盯了那影子片刻:“女人。穿著白衣服。”


  其他國家的資深者,連忙取了出來科幻文本出產的高倍數簡易望遠鏡, 架起一看:“看打扮, 是一個穿著白無垢的日本女人。”


  白無垢?褚星奇躥過去占了望遠鏡一瞅:“是小林美子。”


  隊伍中的各國資深者,都曾聽過小林美子的名字。


  鏡花水月外,郝主任幾乎把臉貼在了鏡麵上, 催促褚星奇:“把鏡花水月懟得離望遠鏡近一點, 讓我們看看。”


  航母上,鏡花水月的圖像被放大了。日本的那位門閥貴公子道:“確實是美子。”


  “她為什麽要去月亮?難道內核層的鑰匙,真在月宮?”在場者猜測。


  鏡頭中, 小林美子似有所覺,她低頭往地上看了一眼, 定定, 正對著望遠鏡。


  常教授注意到, 她手裏握著一本書卷, 那應是核心文本。


  小林美子收回視線,在鏡頭中,步子一邁,順著形成階梯的月光,一步步,走進了銀月之中。


  月輝大盛的一刹,身處冰原的王勇等人,隻覺無形的水波一蕩,黑夜劇烈地晃動,風雪消停,冰原開始融化,什麽簌簌的東西從冰原下生長了出來。


  “手!手!”有人失聲,駭然看去,冰原上雪化冰消,無數的人類的手臂,從變柔軟的褐色凍土中伸了出來,似乎地下的亡者都醒來了。


  現實世界中,航母上,各國的參謀團,遠遠望去,覆蓋在日本國土上的濃霧,在高空翻滾得越發厲害。濃霧中,無數幽眇淒涼,如冥府縫隙裏鑽出的歌聲,遠遠傳去,竟然能送到遠在太平洋的他們的耳朵上,恐怕大半個世界都能聽到這些歌聲了。


  而鏡花水月裏的文本世界中,仿佛正在褪色的黑夜冰原之上,那些手臂還在往人世掙紮,即將爬出。


  王勇凝神感受,沉聲道:“各位,文本世界已經進入內核層。預備,戴上四維眼鏡,我們準備躍進!”


  所有的資深者都已經翻出四維眼鏡戴上,眼前的世界頓時虛化,泥土軟得如水,他們的身體開始沉入冰原褐色的泥土中。


  地下的泥土是什麽味道的呢?

  微微的涼氣,土腥氣,苔蘚,還有一些早已枯死的植物的根莖。甚至,他們碰到了一些巨大的,不知道是什麽生物的骨骼化石。


  泥土中,無數膚色發青,或者隻剩了一具骸骨的亡者,有的頭上已經生了化鬼的犄角,正舉著紅旗,奮力向上升去,要浮到陽世。


  資深者們和拚命往上遊向陽世的亡者們錯身而過,直到腳底碰到土地的一霎,他們重新睜開眼,卻見眼前是一片薄薄的黃昏,落著細雪。


  天上的雲是亂的,低低的,血紅的。回旋的風卷著急而密的細碎白雪,連地上的泥土都紅的刺目,一片片美得妖異的赤色花海輕輕搖曳。


  美國人感興趣地東張西望:“這是哪裏?”


  “這是內核層。”兩個聲音同時響起


  王勇怔了怔,熟悉的場景喚起了他的記憶,身穿嫁衣白無垢的小林美子,卻微微笑道:“‘愛麗絲’,再次見麵了。”


  小林美子上月宮,他們入地底,卻相逢一道。


  王勇道:“月宮與地下,都是內核層的鑰匙?”


  小林美子頷首:“沒有月宮天人高舉神國,使得眾生背鎖鏈、短壽數,又哪裏來的地下百鬼?”


  他們中間隔著一條河流。


  王勇道:“你早就握有核心文本,更直知道內核層的鑰匙在哪裏?為什麽卻一直隱而不發?”


  頓了頓,王勇問:“你的核心文本,又是從哪裏來的?”


  資深者們站在河的此岸,小林美子卻站在河的彼岸,她站的彼岸,立著一塊碑文。


  碑文後,忽然繞出了一個小女孩,小女孩的半邊麵容早已腐爛,她用隻剩下白骨的骨手抓住小林美子的衣服,仰著頭,叫了一聲:“媽媽。”


  小林美子垂著頭看了一眼小女孩,卻答非所問:“這是我的女兒愛子。”


  “他們對我說,你看看,這是誰的時候。


  我從來沒有想到,還能再見到愛子。”


  她垂著眸,發自心底的溫柔神光出現在麵孔上。


  “愛子死在即將過六歲生日前夕。”


  她被從牢裏帶出來的時候,那位早已死去的作家,領著她到愛子的墳前,說:小林美子,如果你還不明白我們從何而來的話,你可以看看這是什麽。


  鏡花水月忠實地轉播著這一幕。


  郝主任忽然呼吸一急,在耳機裏再次催促褚星奇:“放大,放大,看一下小林美子手裏的的核心文本。”


  放大,放大。


  最後清晰地顯示在鏡花水月的屏幕裏的,並不是粗粗看去的一卷書冊,而是一張薄薄的紙片,上麵粗糙地繪著百鬼夜行的圖畫。


  大概是從一本《百鬼夜行》的畫冊上撕下來的封麵。


  小林美子的眼圈漸漸紅了,她的聲音低了下去:“這時候,我才知道,愛子為自己即將到來的六歲生日,早就偷偷準備好了許願賀卡。”


  鏡花水月前,所有人都看清楚了,那張薄薄的紙片上,用鉛筆,寫著一行歪歪扭扭、頗多錯別字的字跡。


  小女孩撿來了這張被人隨手丟棄的畫冊的紙片,她偷偷藏在衣服的兜兜裏,請教了網吧的網管叔叔,咬著筆頭,寫下了一句話,等著過生日的時候,把賀卡拿出來。


  但是,她還沒有來得及過六歲生日,就已經夭折了。


  小林美子的聲音,低得幾乎和細雪一樣冰涼,她說:“我是在愛子的墳墓裏,得到核心文本的。”


  “那時候,我才知道,這個文本,根本不是什麽《百鬼夜行》。”


  鏡頭前,顯示著那孩子的筆跡,赫然寫著:


  “愛子希望媽媽不要那麽累哦,希望媽媽的願望都能實現。”


  真正的核心文本,根本不是百鬼夜行,而是寫在《百鬼夜行》封麵紙片上的,愛子的祝福。


  愛子希望媽媽可以實現願望。


  但愛子死後,當年的小林美子在墜入河中的一霎,隻有一個願望。


  那早已腐爛的小女孩隻叫著媽媽,懵懵懂懂,小林美子說:“但願百鬼行地上,人間為鬼蜮。那是當時,我唯一的願望。”


  她希望,早已死去的人複生在人間,世上再也沒有早夭的愛子,沒有她患精神病自盡的母親,沒有她殘疾被辭退的父親,沒有她因貧而暴怒的丈夫,沒有遇人不淑,重複著祖輩命運的小林美子。


  可是人世沒有可能,而聽說,隻有幽冥之中,有公正。


  鏡花水月內外,所有人一齊默然。


  常教授卻恍然,仿佛將都想通了,歎道:“原來如此,難怪小林美子從女兒死後,就得到了特質。她一旦顯現特質,就永遠穿著白無垢。”


  “老常,這跟白無垢有什麽關係?”


  常教授解釋道:“日本的文化裏,白無垢,最早是喪禮上,死者穿著的白色,意喻祈禱靈魂不迷失,吊唁亡魂,也暗喻著女子在原來的家庭早已死亡,在新的家庭獲得新生。”


  而小林美子穿著白無垢,則意味著她在陽世的人生早已死亡,隻有在陰間才得以新生。


  稍稍一停,常教授帶著一些悲憫,望著鏡花水月裏的女子:“神隱,在日本的文化裏,是指將人帶離陽世。”


  美國負責人聽罷,皺著眉道:“那這樣一來,日本的這些鬼怪文本,算是小林美子招來,融合點是她的女兒?她.……舍得驅除?”


  同樣的顧慮也縈繞在內核層中,王勇等人心頭。


  美國的副領隊上前一步,行了一個深深的禮節:“女士,向您致哀。但是,請您為全人類和您自己的國度考慮,請下手毀掉核心文本與融合點。”


  小林美子卻沉默半晌,身旁的“愛子”沒有神智,隻會繞著這個她轉,叫著媽媽。


  她仿佛沒有力氣一般,輕輕地說:“再等一等吧。”


  狄克說:“小林女士,雖然很遺憾,但這不是你真正的女兒。”


  小林美子苦笑道:“我知道。但是.……地上,日本,他們還在救災,無論如何,等一等吧。再等一段時間,我會親自動手……”


  “那些是文本生物,女士。”


  “鬼怪?”小林美子說:“可是,老人被無償地背進療養院,婦女走出家庭,學校的大門永遠向天下打開,他們舍命去處理被隱瞞了幾年的福島,他們甚至為了救孤兒而同樣地在地震裏流血……”


  她忽然住了口,撫摸了一下“愛子”的頭發,仿佛辯解,又仿佛勸說自己一樣喃喃:“我早已下定了決心.……我下定了決定了,我隻是,想等一等。”


  安琪拉在頻道裏說:她的情緒在劇烈地起伏。


  鏡花水月外,郝主任做出了同樣的判斷:“小林美子動搖了。”


  所謂的等一等,無非是動搖而已。


  他們站在航母上,通過衛星,遠眺日本。


  整個日本國土的上空,那股濃霧翻滾得越來越厲害。


  美國的負責人接了個電話,眉頭皺得能夾死蒼蠅:“國內傳來數據,日本這邊的文本波動重新出現了。而且,國內附近出現了海嘯。郝,你們呢。”


  郝主任看了一眼手腕上的儀器傳來的信息:“我們也一樣。”


  我們的時間不多了。如果再拖延下去,要剝離文本世界,對地球來說,就比較難了。王上校,加快進度,你們可以先試著勸一勸小林美子。


  收到信息的各國資深者站在河此岸,王勇說:“小林美子,我希望你以國家為重,你們國家,也在等你的回複。這是國家的命令,必須執行。”


  小林美子卻略帶嘲笑地歎息:“是什麽國家呢?是被送上審判台的門閥世家的老一輩,和我送出去的,那些尚且保留有一線良知的門閥世家的年輕一輩,他們世世輩輩子承父業統治著的國家?還是我、奈春,上野穀、愛子,能活下去的國家呢?”


  她果然動搖了。


  一個性急的法國資深者,不耐煩地立刻踏進河流,試圖渡河,強行搶奪文本。


  狄克一驚,立刻想要阻攔,但是來不及了,就在法國資深者一腳踏入河流的一刹,他全身融化了,變成一灘血水,流入了河流,消失無跡。


  王勇警告剩下的人道:“內核層的一花一草,往往都是某種象征。不要輕舉妄動。”


  褚星奇見此,摸摸下巴道:“各國的神話裏,都有冥府與河流的關係。往往順著河,或者去水底,就能通往陰間。這些連通陰陽的河流,往往危險異常。”


  小林美子在彼岸道:“此河是忘川,生人不可渡。”她看了一眼能飛翔的安琪拉和張玉,善意提醒:“你們中國的神話裏,應該也有傳說。鴻毛從忘川上飄過,也必然沉下。”


  張玉接收到這善意,不解地蹙眉:“你應該,毀掉它。真的,就是真的,假的,就是假的。”


  小林美子淡淡一笑:“這位是中國的最年輕的特質者吧?真亦假,假做真。對很多人來說,它就是真的。”


  張玉卻笨嘴拙舌,她想要說話,又不知道如何組織語言,便搖搖頭,不再言語。


  氣氛一時僵硬下來。


  褚星奇的耳機裏卻忽然接到了郝主任的信息:星奇,把鏡花水月轉向她,讓我跟她對話。


  “小林女士。”鏡花水月放大後,郝主任的聲音從其中傳出,他那油光水滑的官僚模樣也顯出在水鏡上。


  小林美子道:“‘淮’先生,您好。”


  “小林女士,你既然如此猶豫,又為什麽,要進入到內核層呢?你大可以直接瞞下取得文本的消息。”


  小林美子在河對岸怔了怔,卻聽郝主任讓了一道身子道:“這是我們身後的日本,你也看到了吧?”


  身穿白無垢的女子不語。


  “日本,作為這一次地震和海嘯的中心,應該損傷十分嚴重吧?但是,剛剛,我們接到了新的報告,新一輪的海嘯正在襲擊各地。”


  “他們救災,即使犧牲再多,救得過來嗎?”


  “小林女士,請你回憶初心,為什麽你要站在這裏。無論是再怎麽隱蔽的文本,在即將完成與地球融合的幾個關鍵節點,總會有劇烈的、掩蓋不住的波動,和特異的現象。你也是特質者,這個常識,應該是有的。”


  她為什麽……要站在這裏。


  白衣女子不由自主地退後一步,眼中的茫然浮現出來。


  是啊,她為什麽要站在這裏

  郝主任見她的神態,道:“你是很成熟的特質者,曾經在國際上,我們多有合作。相信,你是明白事理的人。”


  腦海中,舊日的日本,與今日的日本的對比,飛速閃過心頭,母親、愛子的臉龐流連不去。


  手掌緊緊攥成拳,然後又一點一點鬆開。


  過了半晌,小林美子道:“我明白你的意思。我一直,都明白。”


  她說:“我隻是……我隻是.……”


  隻是什麽,她終是沒有說出口,怔怔地,兩眼放空。


  過了很久,深吸一口氣,鼓足了勇氣一般,她終是很長很長地歎了一口氣,似乎終於做出了什麽抉擇,卻含淚笑了。


  她撫摸了一下“愛子”的頭頂,蹲下,親了一親她腐爛的臉龐。


  然後,她站起來,說:“我想,和他們.……最後對話一次。”


  她伸出手,輕輕地按在地上。


  然後,整麵忘川便沸騰起來。整條忘川,如變成了一麵水鏡,顯出日本如今的景象,正坐在辦公室中的一位頭戴紅星帽,正看著手中的救災犧牲報告,和災區報告,而焦慮歎息的堅毅男子,忽然愣了一下,抬起頭:“美子同誌?”


  小林美子輕聲道:“是我。”


  “我是來,道謝的,也是來,告別的。”


  “謝謝你們,告訴我,社會可以被改變成現在這個樣子。”


  “謝謝你們,教會了我很多。”


  她躬下腰,一連說了很多聲謝謝。


  男子不問也不怪,似乎早已預見這一幕。隻是說了一聲:“這終究,是你們的社會。不過,讓我們再說一聲再見吧。”


  他站起來,望向樓外。街道上,扛著紅旗,一身水泥灰塵的軍人經過,他身後跟著一個熱情地追著要為他擦汗的小孩子。


  小孩子原本是追不上的,但在這一刹那,所有的戴著紅星的鬼怪們,都停了一停。


  小孩子看到前麵的五角星叔叔停下來了,便踮起腳,說:“叔叔,你擦擦汗吧。”


  年輕的軍人就蹲下來,果然接過毛巾擦了擦流著灰塵的汗,然後,他摸著這個孤兒的頭,笑著說:“以後,要好好長大啊。要靠你們自己了。”


  下一刻,孩子的毛巾飄飄地落了地,沾了塵埃。


  因為雙手過於顫抖,撕了幾次,才撕拉一聲,正麵繪著百鬼,背麵寫著稚嫩祝福的賀卡,撕裂為了兩片。


  小林美子竟仿佛再也承擔不住不住輕飄飄的兩片紙的重量,任由它們飄零在地。


  “愛子”卻彎腰撿起了它們,早已死去的雙眼裏,竟然恢複了神智,把它們重新交到了她手裏,笑著說:

  “媽媽,你的願望,以後,要靠你自己了哦。”


  小林美子始終在眼眶裏打轉的眼淚,還是落了下來,落在了在變得透明,即將消散的愛子的手心:

  “對不起……”


  “媽媽會的。”


  雲開霧散,日本上空的濃霧散去了。


  街頭被地震震垮的建築仍在原地,海嘯襲擊過的城市廢墟,尚且保留,死去的蓋著白布的殉難者,還在原地。


  被鬼怪們修複的開裂道路,卻重新裂開,仿佛從來無人修繕。


  蓋起的老人院不複存在,仍舊是荒草遍地的墳塋。


  收養孤兒的教養院,崩塌回開滿野花的荒野。


  活著的人們一臉茫然,似乎人間大夢方醒來。


  孩子卻無暇顧及這一幕,他大聲地喊:“叔叔,你去哪裏了?”


  但大街上,紅旗漸漸透明,終是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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