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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71 章

  上野穀雙手還戴著手銬, 就被帶到了警察本部的一間辦公室拷著。


  開鎖聲。


  辦公室的門被打開了,上野穀自然而然地看過去,砰,他的椅子倒了。


  開門進來的, 竟然是一隻青麵獠牙,頭生犄角,身穿虎皮獸裙的大鬼,大腿足有成年男子的腰粗。


  它足有兩米多高, 弓下腰,辛苦地進了門,看著嚇得哆哆嗦嗦的上野穀,它那凸起的眉峰擰了擰, 甕聲甕氣地說:“膽小。”


  它把手裏滴血的狼牙棒放在桌子上, 鐵沉的狼牙棒一放上去, 桌子就嘎吱一聲,桌麵多了幾絲裂痕。


  大鬼拉開那相對它的體型, 顯得袖珍的辦公椅, 用粗大的手指, 捏繡花針一樣,捏了一支圓珠筆, 攤開一本筆記,像是常年辦公, 十分熟練的白領。


  “你父親的死靈, 比我還可怕, 怎麽沒見你害怕?”


  它似乎對上野穀家的異變清清楚楚。


  上野穀盯著它的動作,聽到咽下了一口唾沫,少了一些恐懼,終於能發出聲音了:


  “不、不一樣。那、那是爸爸.……再可怕,也是爸爸。”


  大鬼靛青眼珠子轉了上野穀一眼,似歎道:“爬起來吧。”


  上野穀戰戰兢兢地從地上爬起來,又扶起椅子,拍了拍灰。


  “坐下。”


  他擦了椅子的灰,小心翼翼地坐下,低著頭,不敢看大鬼。


  “鑰匙。”一串鑰匙被放到了上野穀麵前。


  “這是你手上手銬的鑰匙,自己解開吧。”


  上野穀吃驚地抬起頭,剛好撞上獠牙凸在外麵的鬼麵,趕緊又低下頭了頭,把鑰匙摸在手裏,躊躇片刻,還是照大鬼說的話,解開了手銬。


  但是,解開鐐銬後,他絲毫不敢動作。因為大鬼那成人拳頭大小的靛青眼珠子,正死死地盯著他。


  見他老老實實地,大鬼便似乎咕噥了一句什麽,卻隻是翻開筆記本:“上野穀,長崎縣,已經被我們控製了。你的案情由我接手了。”


  長崎?被占?接手?


  這些詞足以讓其他人麵色大變,上野穀除開了一開始麵對大鬼的恐懼外,卻相對其他人,顯得格外平靜。


  他的心早已如一抹燒盡了的灰,在家敗人亡中,散盡了最後一絲熱氣。


  人生如逆旅,死者為歸客。


  無論怎麽樣,父親、母親,妹妹,都早已不在人世。


  無論是判處死刑,還是被妖鬼所食,都不過是死罷。照舊到陰世,與他們團聚。


  “上野穀,你認罪嗎?”


  上野穀便一如回答之前那位人世的長官一樣,回答道:“是的,我認罪。”


  “你有什麽罪?”


  “我,害死了母親、妹妹、還殺死了父親,並隱瞞父親的死,騙取養老金。”


  “不對。”大鬼停下記錄,“上野穀,你在撒謊。”


  “你的母親、妹妹,都是自殺的。你的父親是病逝的。除了你隱瞞父親的死,繼續領取養老金之外,其他都是謊言。”


  大鬼說:“我要你認的,不是這些罪。”


  上野穀愣了。


  大鬼看著他的傻樣,沒好氣地說:“你以為我們是舊日本的那些傻警察?”


  它站起身來:“看來,你還不知道自己罪在哪裏。”


  “上野穀,你覺得你母親,應該自殺嗎?”


  上野穀沉默下來。


  大鬼卻說:“你的母親,死的太晚了。如果她一開始就自盡,沉重的醫療費用,就不會壓在你們一家人身上。”


  “你覺得,你的妹妹,應該回去讀書嘛?”


  “如果她像其他大多數日本女性那樣,初中畢業,高中畢業,就老老實實地嫁人,那你們家就不用擔負她讀書的資金,更不用背上助學金。”


  “你的父親,應該教導你們兩兄妹獨立自主、友愛同胞,善良孝順嗎?

  隻要你們拿早已沒什麽用的母親做犧牲品,隻要你願意,或者你妹妹,願意以犧牲自己的哥哥、妹妹為代價,那麽,你們家照樣可以繼續平安下去。”


  “至於你,隻要你放棄母親、妹妹、父親中的任意一個,你的人生,還能有起色的希望。”


  大鬼嗤笑:“上野穀,你,和你的一家,卻沒有一次做過正確的選擇。因一次次的愚行,淪落至此。還不認罪嗎?”


  辦公室裏安靜了相當長的一段時間。


  上野穀才終道:“我不知道什麽是正確,什麽是愚行。”


  “我隻知道,母親撫養我兄妹幾十年,曾經夜不能寐,辛勞半生。”


  “我隻知道,妹妹年少聰穎,心懷大誌,她與男孩兒一樣有權追求夢想。”


  “我隻知道,父親戰戰兢兢,一輩子與人為善,憐貧濟困,供養家庭。不能到老卻無人照料。”


  他抿了抿唇,眼裏卻一滴滴落下了淚水:

  “如果這是愚行的話,那我們一家,大約都是愚人吧。


  我認罪,但我不知道,自己到底該認什麽罪。”


  大鬼看著他落淚,久久無言。


  等上野穀發泄盡一腔哀情,大鬼才輕輕地,以對它來說,極不相稱的輕柔動作,拍了拍上野穀的肩膀:“你看看外麵。”


  它起身,拉開了辦公室的遮光簾子,陽光猛然地照了進來,昏暗的辦公室一下子透亮了。


  上野穀在昏暗的看押地待了好幾天,陽光刺目,他一時伸手擋了擋陽光。


  半天,才看到透明的門窗外,陽光下的長崎街道。


  冰化雪消,長崎的大雪,似乎一夜之間消失不見,戶外豔陽高照,夏日的氣息複蘇了。


  辦公室大樓外麵的小花園裏,小小的荷塘,開了滿池的荷花。


  旁邊的升旗台,太陽旗被取下,卻而代之的是一麵紅旗。


  “上野穀,新政府判決早已下了。你已被無罪釋放。”


  大鬼說:“你罪在:從來不曾明白,你從來沒有罪,你的家人也沒有罪。”


  “一個要讓善良,變作愚行的社會,本就是不合理的。”


  走出警察本部辦公室時,上野穀一臉迷惘。


  麵目猙獰的鬼神,卻帶著一絲鼓勵,對他說:“雖然失去了家庭。你還年輕,你還可以再去找個好姑娘,結個新家庭。”


  不知為什麽,上野穀已經完全消去了對這鬼神的畏懼,他低著頭說:“我四十了.……找不到新工作了。我也養不起妻子了。”


  在日本社會,全職主婦的女子們,誰會願意嫁給一個,找不到正式工作,連保險也不能讓她掛靠的男子?

  鬼神卻笑了笑,說:“如果,要以讓婦女完全生活在家中,連保險都隻能掛靠丈夫的經濟基礎做條件,而不以自由的選擇。那你確實是沒法找到伴侶了的。”


  它說:“不過,以後,未必找不到了。”


  它溫和而欣賞的說:“金絲雀要住金絲籠,人卻要擇知心侶。”


  回首的一刹那,大鬼猙獰的麵容,如水波紋蕩開,在一霎那,上野穀終於穿過鬼麵獠牙,看到了大鬼的真容。


  “它”是竟然是一位麵容堅毅的青年男子,微微歎息著看著他。


  上野穀前半生,是名牌大學畢業的高才生,他愣愣地看著這張麵容,總覺得,依稀眼熟。


  等走出門,坐上公交車的時候,才想起來,他似乎,在文學史之類的書籍上看過這張麵容。


  那是一位幾十年前,早早死在獄中的作家。


  *

  帶著對這一切地覆天翻的迷惘,上野穀坐公交回到了長崎市。


  他經過長崎市一家長崎縣最好的大型醫院時,發現這家公立醫院到處都是人,甚至就診者排長起了長隊。


  國內的公立醫院很少,但是,隻有公立的大型醫院,才有真正相對便宜的,收治重病和複雜的病的能力。


  而且日本的醫院根據病種收取費用。


  越重的病,各種診費就極高,很多病人即使揣著保險,也根本付不起重病住院、就診、護理的費用。


  更不要說,這些現在在排隊的人,大部分都是所謂的“非正式職業者”,根本交不起大部分重病的錢。


  即使是正式職業者,也一樣如此。


  因此,很多人寧可去小診所看病,也不願意去大醫院,更沒有能力去大醫院。


  一旦生了重病,隻能在家裏躺著等死。


  但現在,他看到了衣衫陳舊,滿身風塵的農民。


  看到了身上幹活的油汙都還沒有擦幹淨的臨時工人。


  下了公交,走回家的路上,上野穀還看到了長崎大學。


  這所著名的大學前,煙氣直衝九霄,校門前,正架著鐵爐,在焚燒紙張。


  旁邊圍著一堆奇奇怪怪的鬼神,並一大群學生。


  學生們靜靜地看著紙張化作黑煙,衝入霄雲。


  有一個女大學生,正在抹眼淚,她一邊哭,一邊發狠地把自己臉上過於妖豔的濃妝用衣襟抹得一塌糊塗。


  她的年紀看起來,和當年的明子差不多大。


  風一卷,還未完全燒盡的紙屑,卷到了他們腳下。


  上野穀彎腰撿起來,卻看到帶著半邊黑灰的紙片上,隱隱綽綽的幾個字。


  這是……助學金的借用檔案。


  那女學生已經不哭了,她彎腰撿起地上飄飛的紙屑,揉成一團,繼續丟進鐵爐裏焚燒。


  另一邊,幾個男學生,正幫著一副活動的骨頭架子,把一條豔紅的橫幅掛上大學門口。


  上野讀著這一條橫幅,竟一時無言,呆呆地站在那。


  橫幅上寫著:

  “從此知識無價寶,學門永向天下開。”


  上野穀呆呆地一路走回了家。


  他不明白他被關押的幾天內,社會發生了什麽變化。


  家裏沒有點燈,一片昏暗。


  上野穀坐在榻榻米上愣了很久,一直到沒有合攏的門簾裏,吹進了夏日的風。


  最後,他突然爬了起來,鼓起勇氣,撥打了一通電話,這是他曾經記下的一個求職電話。


  他想,好像,有點不一樣了。那我就,再鼓起勇氣,試一試。


  試一試,這一次,繼續做個好人,能不能,堂堂正正地活在這個社會。


  *

  “座敷童子、毛娼妓、姑獲鳥、飛頭蠻、狂骨.……”小林美子默地數了這些妖怪的名字,心裏發冷,這長崎縣,竟然滿大街的各種鬼怪,一眼看去,與人摩肩接踵地同行與街市。


  一路人,人們看到這些鬼神,有些人熱情地打招呼,有些人則謹慎地縮在一旁,有些人則是好奇地觀察它們。


  他們的表情中唯獨沒有恐懼之情,仿佛,竟是習以為常。


  身旁的座敷童子還在拉著她的衣服,不停地說著什麽“登記”。


  小林美子假意地笑著應付:“哦,哦,是啊。”


  那座敷童子便更加開心,自我介紹說:“姐姐,我叫伊織,你跟我來吧,我帶你去登記的地方。”


  小林美子便跟著這名為伊織的座敷童子前往,在經過一處隱蔽處時,小林美子猛然一轉,將伊織按住:“定。”


  它便渾身僵住了。


  伊織便眼睜睜看著,方才還溫柔溫婉地笑著的小林美子,漠然地,如看蟲豸一般,看它一眼,幾乎將它的心髒凍住。


  她伸手自虛空中一振,身上的普通和服,一霎時轉成了一身的白無垢。


  穿著白無垢的女子,單膝蹲下,手按在地上,低語了一個單詞,她手中銀光,源源不斷地湧入長崎地下。


  其中一道銀光順著地,也湧向了伊織。


  伊織一動不動了。


  小林美子見此,也不意外,不過是一個小小的座敷童子,眨眼就被她的特質融化,也不稀、奇……

  “救命!”小小的座敷童子安然無恙地大叫了起來,尖利的聲音直直穿透了半條街道:“救命!這裏有女壞人!!!”


  * * *

  被困在酒店裏的兩人望著窗外那一輪銀月,看著手邊報廢的手機、電子表、房間裏的電燈、電腦,一時無語。


  褚星奇偷偷地把四維眼鏡丟給王勇,擠眉弄眼。


  王勇明白他的意思是:他們通過四維眼鏡的頻道交流,防止被小林美子或者其他人竊聽。


  他從善如流地戴上眼鏡,聽到頻道裏,褚星奇問:王隊,小林美子的特質到底是什麽?

  王勇沉默了片刻,答道:


  她具體是在哪個文本裏得到的特質,日方瞞得死死的,估計是打算獨吞了這個文本的產出。不過,我們聯合行動的時候,曾經有這樣一個事情傳出:她曾經,使一個靈異文本碎片的鬼怪,盡數融化,被她的特質所化的領域吸收。


  因此,小林美子在針對靈異類文本方麵,國內國際的評價,都極高。日本方麵,幹脆把她當做當代晴明來供奉。


  我們所知的是,她的特質代號,名為——神隱。


  窗外,雪停了,銀月當空。


  篤,篤,篤。


  小林美子的聲音傳來:

  “兩位,我的任務已經辦完。兩個可以離開這裏了。我特意前來邀請請兩位,前去做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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