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7 章
鈴木一行人回到長崎市警察署的時候, 夜已經深了。
伴隨著寂寂深夜,隻有漫天飄落的雪。路上幾乎沒有行人,唯有路燈尚且亮著,成為雪夜裏的一點孤光。
警車在雪裏跋涉了一大段路, 就再也開不動了,在一座路燈附近熄火了。
幾個年輕刑警下了車,一腳下去,雪深到膝蓋。車輪也同樣陷入了厚實的雪中。
他們一邊奮力推車, 一邊抱怨:“融雪車難道不用緊急出動的嗎?”
推了一會,鈴木忽然雙目一凝,路燈後麵,光線幾乎照不到的夜色裏, 似乎隱隱地有一個人形。
他定睛一看。那不是他的錯覺。
確乎是有人站在那。
人形主動地靠近了, 往路燈能照到的地方走了幾步。
“各位警官, 需要幫助麽?”
盡管深沉的夜色,紛紛的大雪, 讓路燈的光顯得那麽黯淡, 但是他們仍舊看到了一位年輕女子。
她站在落雪裏, 一眼看去,看起來大約二十來歲, 膚色白皙,穿著一身夏天式樣的單薄和服, 盤著發髻, 正拎著一隻精致的小包, 站在稍遠處,溫和地向他們詢問:
“諸位警官,看你們的方向,你們是要去長崎市警察署嗎?”
“嗨,是的,我們是長崎市警察署的警察,辦案結束,正要趕回去。”
“可是這輛車,很難修得好了吧。這麽大的雪,沒多久,恐怕又要熄火了。”
女子說:“警官們不介意的話,可以坐我的車。”
她說著,微微側了側身子,她身後竟然有一輛.……牛車。
那頭牛還懶洋洋地掃著尾巴。
警察們覺得古怪詭異,不知緣由,渾身都一寒。
鈴木疑惑道:“女士,您的車?”
女子抬袖掩麵笑道:“請不要擔心,這輛車雖然簡陋,但是能坐得下諸位了。而且,不會因積雪而無法前行呢。”
警察們互相看了看,悄無聲息地把最為愣頭青的鈴木給讓出去了。
鈴木額了一聲,不明所以的他,在其他前輩的眼神示意裏,最後還是不大好意思的說:“女士,謝謝您。不過我們不想給您這樣一位好心的公民添麻煩,這裏離長崎警部也不是很遠了。我們可以自己推回去的。”
哪裏好意思讓一個作為民眾的女子相幫?何況即使不論這輛簡陋的牛車,這位女士看起來身體柔弱,也不像是有能力幫助他們的人。
“倒是您。女士,現在夜深了,又下起了雪,您早點回家比較好。”
女子說:“這樣啊.……”她頓了頓,笑著說:“好吧。您真是一位難得誠實、勇敢、善良的警官。同在長崎,希望能再見到您。”
鈴木無緣無故得到了這樣的誇獎,他從小到大,都隻有被人罵作“莽撞”、“給人添麻煩”、“不會講話”的份,從來沒有人這樣盛讚他。
他撓著頭,臉上泛著紅暈,嘿嘿地笑了一聲。
女子便向他們點點頭,一步步退出了路燈的範圍,似乎走向了牛車。
在女子退出昏暗的路燈光暈範圍的一刹,鈴木看到她的脖子上,似乎有一條若隱若現的紅色細線。
鈴木忽然想起來,叫她:“女士,要是不介意,我們送.……”
砰。
“八嘎,送,送個屁!”他頭上挨了前輩一記忍無可忍的暴栗。
為什麽要打他?多好心的女士啊,卻隻有那麽一輛落後之極的牛車,在雪夜裏跋涉。難道不該送送她麽?
鈴木被打愣了。
老警部被他們的聲響驚動,打著嗬欠從車上下來,看到其他後輩都縮在一邊,隻有鈴木一臉呆愣。
“怎麽了?抓緊時間推車。耽誤了署長的會議可不行。”
“嗨,是。但是我們剛剛看到一個可疑的和服女子,竟然坐著牛車.……”
“和服女子?牛車?”老警部左右掃視了一圈,隻有黯淡夜色,漫天的飛雪,昏暗的路燈,仿佛他們一行人陷在雪原似的,前後左右都不見人影。
他便不悅地斥責:“你們是奇譚的電視劇看多了,還是腦袋裏都是稻草?是偷懶麽?”
其他警官喏喏地不敢說話。
唯有鈴木正想開口,被剛剛敲他腦袋的刑警拉住了。
鈴木總算沒有傻到家,去捋正在憤怒的直屬長官的虎須。他接收了前輩的暗示,帶著委屈閉了嘴。
他們一群後輩繼續忍著寒冷埋頭在雪地裏推車,車總算動了,推了幾步,引擎發動了。
“哇!”他們歡呼起來,凍得直哆嗦地一個個爬上了車。
鈴木傻乎乎地跟著哇了一會,他是最後一個上車的,也是推車最使力氣的。
上車前,他回頭望了一眼,車屁股後的積雪的空曠街道。
本應寂寂的雪夜裏,遠處,卻似乎多了許多道身影。
一霎時,街道熱鬧起來。
但是,不待鈴木多看,他們便終不見了。
而前方,已經能看到長崎市警察署的樓房了,裏麵已經亮起了燈光。
他們又冷又累的一天,終於到了結束邊緣了。
一行人差點喜極而泣,全身癱瘓。
停好警車,進門的時候,在樓門口的昏暗台階旁,他們見到了一個老人。
老人背對著他們,裹著一身有些奇怪,簡直像被子的衣服,正哆哆嗦嗦地與一位女子談話。
女子穿著和服,身形有點兒眼熟。
鈴木多看了幾眼,發現那正是此前在街上與他們搭話的和服女子。
女子似乎也看見了他,對著他笑了一笑。
其他警官卻早就冷壞了,隻想進去暖和一下,把他們當成普通的來報案的居民,因此隻是推門進去了,拉著鈴木一起進了門。
警察署燈光大作,裏麵卻沒有開著暖氣。
個頭高大,胡子拉碴的粗獷警視,正一個人坐在會議室的主位,雙手墊在下巴下麵,似乎在打瞌睡。
“真享福啊。”幾個刑警難免這樣想。“我們可是在風雪天跑了一整天。”
老警部卻納悶:“署長不是說其他人都來齊了,隻差我們了嗎?怎麽隻有他一個人在?”
他們報告了一聲,抖幹淨身上的雪花,走進了會議室。
會議室裏的署長卻仍似乎在打瞌睡,身體一動不動的,帶著警帽,雙手交疊,墊在鼻子下,頭好似微微點著。
但是聽到一聲“坐下吧”,他們才知道署長是醒著的,就紛紛找了個位置坐下。
署長仍低著頭,上方的燈光照下來,警帽的帽簷的陰影被拉長,他的麵部大半被籠在陰影下,看不到眼睛,嘴巴也被交疊的雙手遮住。
“今天,大家都到齊了。那麽,我就要宣布一件事了。”
鈴木張望了一下左右的空座位。人,到齊了?
被前輩暗暗踢了一腳。
“這個會議本是為長崎的性工作者失蹤案召開的。但是,在會議前,長崎縣的縣部,向我們傳達了一個重要指令。”
署長仍舊低著頭,聲音也照樣是之前電話裏聽到的那樣,沙啞,有點嗡嗡地,像患了重感冒。
“容我為你們介紹一位縣本部來的女士。”
“寺山幸子小姐。”
他們看過去,會議室門口,已然站了一位穿夏日和服的年輕女子,麵帶微笑,膚色白皙,容貌秀氣五官小巧,拎著一隻精致的小包,向他們微微頷首:
“各位警官,又見麵了。”
她還額外衝鈴木笑了一笑。
年輕的刑警們極力控製自己,才沒有麵露駭然。
突如其來的空降,讓老警部控製不住地不忿擰眉。
唯有鈴木高興地“嗨”了一聲,傻笑起來。
“寺山女士,從今天開始,將在我們這裏,擔任重要職務。”
在眾人的屏息裏,署長嗡嗡地說:
“她的職位是警視,和我同級。職務,將是我們的新署長。”
砰,身為課長十幾年的老警部幾乎失態地站了起來,撞翻了椅子,卻在下一刻,喘著粗氣控製住自己,扶起椅子,坐了回去:“抱、歉。”
兩個字幾乎是從牙縫裏擠出來的。
此前,作為警部的他,是被公認為最有可能升為警視,接任署長位置的人選。
而現在,一個不回去給孩子做菜,反而跑出來和男人搶工作的年輕女人一來,他十幾年的指望就泡湯了。
寺山幸子款款上前,向眾人一鞠躬。
署長——前署長嗡嗡的粗啞聲音說:“好——此前,交接就差不多完成了。我的責任,也就到這裏了。接下來部內的事務,都將由寺山警視負責,包括失蹤案、和你們此前調查的命案。”
寺山幸子道:“各位同誌,很榮幸與各位共事。接下來,請多多指教。”
同誌?
她古怪的稱呼,讓在場所有人都愣了一下。
更古怪的是,她說這番話的時候,眼睛注視著的,似乎不是他們,而是他們身旁空著的座位。
寺山幸子卻沒有顧忌他們的古怪表情,用軟軟的聲音道:“我雖然是個諸位看不起的女子,但是,我卻不喜歡現在警察們柔軟綿長的作風呢。我希望,我上任的第一時刻,就能結掉一樁案子。”
“什麽?”老警部頓了頓,“哦,我是說,寺山小姐,結掉案子?什麽案子?”
寺山幸子道:“唔。就是你們白天辦的那一樁命案。當事人,都已經到了警部來了。剛剛,我還在門外和他談論了一會呢。”
她說:“請大家跟我來吧。”
其他人下意識地去看前署長,但是這個粗獷的前署長仍舊是一幅打瞌睡的模樣,不出一言,似乎默認了寺山幸子的發言。
他們也隻能拖著疲憊的身體,跟著寺山幸子出去了。
鈴木走在最後,他小聲而高興地嘀咕:“前輩,你看,寺山女士明明是我們的新署長,不是你在車上說的會飛腦袋的女妖鬼。”
在回來的路上,其他刑警在警車上,按著雖然國文偏差值極高,卻偏偏對奇譚類的東西意外不精通的鈴木,狠狠地“教育”了一通。
他的嗓門不低,盡管極力壓低,卻仍舊叫走在他前麵的“前輩”刑警恨不能把臉埋到土裏去。
顯然,小小的屋內,他們新上任的女署長也聽到了鈴木的這個嘀咕。
寺山幸子帶著笑看過來:“哦?回飛腦袋的女妖鬼?”
那刑警叫苦不迭地低著頭說:“抱歉——實在抱歉——”
“那麽,是怎麽飛的呢?”寺山幸子卻意外地頗有興趣,輕聲軟語。
“是不是,這樣——呀。”她歪了歪腦袋,原本女子可愛似的動作,卻讓頭顱傾斜,再傾斜——直到脖子上那一圈紅線裂開,露出了其下的喉骨,血肉。
燈光開始劇烈閃爍,明明暗暗中,那離開了身體的女子頭顱浮在半空中,仍舊微笑著說:
“是——不——是,這——樣——啊?”
除了嚇傻在原地的鈴木,被嚇暈的一個刑警,其他人尖叫之後,拚命地往警察部門外逃去。
老警部躥得最快,他推開門,撞倒了一個軟綿綿的東西。
是一位老人。
那老人軟的不像話,不像渾身都僵化了的老年人,倒像什麽將要融化的腐屍。
他們把他裹身的被子撞散了,老人便哎喲一聲跌在了長崎警察部的門口。
一個緊隨老警部其後的警員無意中低頭看了被他們撞翻的老人一眼,兩眼一番,暈在當場。
老人的身體已經腐爛了許多,包括麵部,也腐爛發皺,發黃的膿水在往下流淌,胸口的大洞都看得到了,是典型的死了好幾個月的死人模樣。
其他人被嚇破了膽,爭先空後地往外跑得更起勁了。
最前麵的老警部,已經衝出大門跑到了下著大雪的街上。
隻是,現在長崎的雪已經停了,烏雲散開了,銀月竟然現身在漆黑的天上。
明明是深夜,街上卻顯得熱鬧非凡,許多行人走在街上。
巡查長跑得匆忙,險些把一個行人撞跌倒。
她生氣地說:“啊我的梳子,你這同誌,幹什麽急匆匆的?”扶正了自己額頭上的鐵圈,“我的蠟燭都快熄滅了!”
老警部正要道歉,抬頭一看,白衣女子,胸口掛著銅鏡,口銜梳子,頭戴鐵箍,上麵點著三根發著瑩瑩綠光的蠟燭,渾身陰冷,麵色慘白,望之不似活人。
他身後,一個看見這一幕的後輩慘叫:“醜時之女!”
白衣女子含著梳子,卻神奇地不影響說話。她看見了他們的警服,便不滿道:“我們昨夜剛剛接管長崎,你們幹警察的同誌,要穩重一點。影響太差了,小心被長崎的群眾投訴。”
語畢,雄赳赳,氣昂昂地飄開了。
頭上的三根蠟燭,一根火焰成鐮刀形狀。
一根火焰成錘頭形狀。
一根火焰燒成了一顆火焰的五角星。
飽受驚嚇的幾個人便舉目望去。
午夜,月光下,積滿大雪的街上。
有獨眼的,拎木槌的巨人。
有姿態妖嬈,卻渾身上下隻有一幅白骨的
還有人麵鳥身,長著九個頭的。
唯獨幾乎沒有正常人。
遠處,還有更多的奇形怪狀的百鬼於雪夜,跋涉夜行而來。
街上的零散的妖鬼,便紛紛避讓開來,圍在路邊向新來的大隊伍揮手。
暈過去前,老警部看到了百鬼大部隊裏,飄著一麵旗幟,大約是紅色的。
紅旗飄過夜色處,便積雪一霎時融化,似乎人間春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