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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46 章

  鬼嘯妖哭, 陰風大作。


  應三娘一步一步,竟不用了桃紅攙扶。


  她的嘴角長出獠牙,眼睛變成血紅。


  虎嘯聲從喉嚨中溢出。


  “你們——也有、今天。”


  一字一吼,頓作長嘯。


  應三娘竟也不是人, 她是一隻吊睛白額虎。


  四府貴人,身嬌體弱,卻操縱婢仆生死。


  但妖鬼們, 卻早已是死物,它們不為人間權勢金錢所動,也不畏懼棍棒刀槍,猛然撲向這些吃人啖肉者, 將他們報複似的咀嚼在嘴裏, 大嚼大咽。


  往日食與被食者,來了個顛顛倒。


  妖、鬼們咀嚼得不盡興,那些或者血紅, 或者綠瑩瑩的眼睛, 就盯著了那些身上流著血的婢仆,甚至盯向了王勇等人,流露貪婪之色。


  一些妖鬼食了貴人, 便在她的位置上坐下來。


  然後,它一點一點, 褪去了猙獰的頭角, 腐敗的身軀, 變得臉色紅潤, 身材豐滿,皮膚白皙。破爛的衣衫,化作了錦衣華服,施施然,純然是個貴婦人了。


  然後,她便舉起了刀叉,開始食用案上的人肉。婢仆們便也不再四散,簇在她身後,開始伺候起這貴婦來。


  鬼怪們大嚼大咽罷,紛紛換型,一一入座,一片片肌膚變作了白胖的貴婦人模樣,。


  這一幕,比這滿座的血食,比各色奇形怪狀的妖鬼,還要駭人。


  陳薇、陶術駭然倒退一步。


  隻剩了半截身子的應四娘沒有斷氣,她倒在血泊裏,雙眸含恨,氣若遊絲地詛咒:“.……你們這些鬼東西,不過是想占我們的位置……倒冠冕堂皇!可笑三娘,她不肯和我們一起參加百花宴,不肯老老實實做人。死便死了,竟被你這麽個東西吃了.……”


  應三娘冷笑道:“我就是應三娘,應三娘就是我。何來‘吃’一說?真要說吃,難道,你們就沒有分她一片血肉不成?”


  王勇一把拉住他們兩個,對褚星奇道:“事情不對勁,我無法動用‘童話化’與穿梭的能力。土行術,走——”


  正此之際,褚星奇卻沉著臉,低聲道:“我的土行術也施展不出來。地下有東西,堵住了通道。”


  “走什麽?”應三娘似乎也知道他們走不了,施施然地走到了最高處的位置上坐下來,說:

  “何必急著走?地下天上,你們走哪裏去?”


  地下的濕泥裏,生長出了無數慘白的骨花,骨花展開,卻是一雙雙緊緊握著的骨手。


  泥土滲出血來。


  “地下都是死人,埋的四府吃剩的白骨。它們等著吃人複活。”


  天上烏雲蔽日,每一朵雲,每一處飛簷,都掙著一張鐵青透明的臉。


  怨氣成雲。


  “天上怨氣衝天,四府為了防止鬼魂私逃,早就布了結界。姊妹們等著食人再世。”


  應三娘好端端坐著,舉起一杯鮮豔到極點,也腥到極點的血酒:

  “她們取屍油作燈,點起鎮魂的琉璃燈。以生人做食,每季一次百花宴,以血食.精.氣以鎮壓百鬼。”


  “如果不是你們,我們還不知道要到何年何日,才能做人呢。”


  “做人真好呀。”曾是妖、鬼的貴婦人們說,“我們食人,偷偷摸摸。他們食人,光明正大。”


  “四位幫了我們大忙,不如也留下來。”


  “留在我們肚子裏。”


  人與鬼,竟都食人。


  無一無辜。


  而案上的血食裏,無數的冤魂新鬼正在成型。


  天上烏雲,地上無數白骨從泥裏伸出。


  飛簷畫壁,朱門府邸,四麵建築也陰慘慘,全是鐵青的死人臉浮現。


  前方,台階一列列往上,俱坐了妖鬼化成的“貴人”。


  無數身上被割肉流血,卻手持割肉刀,笑容滿麵的婢仆在其指使下向他們圍來。


  他們四人被圍困在中間,天也昏,地也暗,無數妖鬼、人皮下的眼睛都盯著他們。


  他們是這裏唯一真正不吃人的“人”。


  便上天無路,入地無門。


  褚星奇的鏡花水月對付這些非人有奇效,但是數量太多,鋪天蓋地,便自顧不暇。


  黑天慘地裏,忽地一聲清脆的碰撞。


  一抹極燦爛的金色長鳴著,如閃電劃至。


  一聲清到極點,卻也神聖到極點的脆響,輕輕晃蕩開來。


  金色掃蕩妖鬼。


  地上天上的妖鬼畏懼至極,骨手重新交纏著縮入地下。鬼麵消散,雕梁畫棟,似乎又是普普通通的建築了。


  脆響震懾人間。


  靠的最前,衝的最急的婢仆便尖叫一聲,宛如被燙傷,畏縮不前。


  晦暗陰森的天地裏,紅綾飛至,金環飛回。如直直劈開黑天的劍光。


  一抹雪白的影子隨後於緩緩於虛空之中浮現。


  少女步步行來,百鬼相避,目光銳利。


  陳薇驚喜地喊:“小玉!”


  十八九歲的年輕人坐在輪椅上,素衣雪發,微微含笑,周身若有靈光。


  王勇道:“小玉,霍闕。”


  張玉瞥了素衣雪發的年輕人一眼,走到了陳薇身邊,麵對群鬼。


  霍闕身後跟出了另一個人,閔衛一看王勇,咧開嘴笑:“老班長!”


  “郝主任命我前來支援。”霍闕笑道,“王勇上校,久違了。”


  “這位是?”


  壓縮空間到手,戴上四維眼鏡,

  王勇道:“這是小玉。第三個。”


  他們都清楚,第三個是指什麽。


  霍闕一眼掃過少女發間,群鬼當前,尚且微微笑著向她問好。


  張玉卻瞧一眼他手背上的鱗片,又看了看他的腳,並不回禮,隻道:“你保護他們。我來。”


  霍闕隻是應下:“好。”


  此時,對麵台階上的貴婦人、周邊的妖鬼早已逃逸,烏雲在他們的幾言幾語之間,竟然消散不見。


  陽光又重新照進應府的花園。


  滿目狼藉的血食,卻仍舊擺在案上。


  張玉走到府邸中間,混天綾蔓延,變長,而中間曾長出骨手的泥土,卻軟得仿佛水一樣,混天綾沉入泥中,如浸入水中。


  她猛然一抖混天綾。


  地麵上的泥土巋然不動,地下卻天翻地覆。


  刺耳的尖叫從極幽深處傳來,地下黃泉鬼哭一片。


  須臾,無數粉碎的骷髏從地底浮出,鋪滿了應府的地。


  乍一眼看去,仿佛地麵下了一場雪,全是乳白的碎骨片。


  簡直不知道如何下腳。


  附在建築上、藏在水井裏的地縛靈們駭然,見她目光掃來,知道逃脫不得,隻得紛紛顯化出來,哀求道:“上真!我們是被惡人所害,才來複仇,有眼不識泰山,望您饒我等一次。”


  張玉道:“那你們,聽到她,在喊什麽麽。”


  “她?”地縛靈們麵麵相覷。


  張玉便掃視它們發懵的臉一圈:“你們都,吃過她。你們吃過人。”


  卻不再聽他們狡辯,便混天綾抖落黃泉泥,延伸得極長,一下子便從府邸深處,拖了一串手無縛雞之力的貴婦人出來。


  她對為首的應三娘道:“你聽到,她在喊什麽了嗎?”


  她在問誰?


  陶術若有所悟。


  應三娘對高懸的乾坤圈畏懼到了極點,幾乎是顫抖著嗓子尖叫起來:“我知道道!我知道!她、她在喊,有人吃人!”


  “錯了。”張玉說,陶術也說。


  應三娘像篩子一樣抖起來。


  陶術聯係了狂人日記,終於想明白其中古怪之處了。


  他向其他人解釋:“‘她’,應是指真正的狂人。你們還記得狂人日記裏,最後,是哀求救救沒有吃過人,沒有被人教過的孩子嗎?隻有沒有真正吃人的外來者,才是能真正聽到狂人的聲音。”


  頓了頓,他說:“那天晚上,真正的狂人,衝我們喊的兩句話,其實應該是兩個不同的警告。”


  不要開門!不要開門!吃人!

  有人吃人!


  “第一句話,是讓我們不要開門。門外的鬼神,會吃人。”


  “第二句話,重點在‘人’。有人吃人。‘她’,告訴我們,府邸裏,不僅鬼神吃人,人也吃人。”


  “而昨天晚上,我們卻以為‘她’隻是在警告我們不能開門,外麵有鬼神。。”


  他歎息著看一眼“應三娘”:“她們應該知道真正的狂人一直在拚命地警示所有外來者,這府邸的人與鬼都不可信。但是這群妖鬼,這群貴婦,都吃過人,昨晚在門外,美女蛇其實是根據我們的反應,在猜測狂人說的是鬼神吃人,她們其實聽不到狂人在說什麽。”


  張玉也點點頭:“‘她’也告訴了我。”


  應三娘說:“你胡說,我們都是被吃者,今夜才複仇得已成人,不過吃了一點早已死去的血祭,和一群惡人。”


  陶術既然能拿這麽多博士,作為郝主任的愛徒,一向頭腦靈光,此前隻是一時被言情文本蒙住,此時,他從狂人日記真正想出去,才想明白很多東西。


  因此冷笑:“你們無辜?你們人鬼合謀,分而食之的第一個人,恐怕就是真正的‘狂人’,也就是真正的應玉吧?否則,你是怎麽變成她的模樣的?”


  應三娘被他逼到極點,便半帶惡意,半帶神經質地格格笑了起來:“你說我不是應玉?那你去找啊。活著做人,死了做鬼,你們總要把‘她’的鬼魂找出來罷!”


  她死到臨頭,卻如此張狂。


  張玉蹙眉,陶術也愣了。


  應三娘卻惡毒地盯他們一眼:“你們找不出‘她’來,就永遠別想離開這裏,永遠別想把其他外來者救出去。和我們一起,永遠被困死在這裏。”


  *

  “哎呀,怎麽第一篇就是狂人日記!”


  緊趕慢趕,文學參謀團,以及臨時抽調的,一臉發懵的魯迅研究專家,已經到了永仁市外。


  聽了傳來的文本世界的事情發展,其他文學參謀團的教授說:

  “人人鬼鬼,居然全是壞東西?這攪合得我們有點糊塗。”


  一位研究魯迅作品的教授卻一拍大腿根子:“你們不知道魯迅寫狂人日記的背景嗎?”


  其他人搖搖頭:“難道不僅僅是暗喻封建社會害人不淺嗎?”


  這年頭,很多搞文學的,也不知道狂人日記的前因後果。


  這位研究魯迅的教授歎道:

  “隱喻也不能憑空而來。


  魯迅先生,自己也說,自己是‘憂憤深廣’。你們不了解這個背景,難怪一步錯,步步錯。”


  “人們,隻以為魯迅首先是文學家,卻忘了,魯迅更首先,是什麽人。


  魯迅寫狂人日記是在一九一八年,


  但是,魯迅寫《狂人日記》的一腔憤情,卻早已積蓄了十一年。”


  一九一八年的十一年前。


  “一九零七年?噢!”一位現代文學的教授恍悟,不由長歎一聲。


  一九零七年,秋風秋雨愁殺人。


  當時的中國割地賠款,列強生吞中國。


  亂世狂人生。


  路過鄉野市井,看見黑瘦的國人,貧困落後如此,他們仰天長歎,熱淚滾滾。舍家棄業,東渡而去,希望學成回來,能改變如此中國。


  他們或許沒有後來者的清明,他們甚至有些瘋狂幼稚,卻唯獨一顆心是真的。


  魯迅也曾經是其中一員。


  他在文學家之前,首先是一位立誌改變中國的革命家。


  但秋瑾、徐錫麟,都死在這一年。


  秋瑾、徐錫麟等人,出身豪貴,拎著頭顱反對這樣一個貧弱的中國。


  死後,秋瑾,無人敢為其收屍,中國報館“皆失聲”。


  而徐錫麟的下場.……

  被捕後,徐錫麟的心肝被挖,用於炒菜,時年三十五歲。


  魯迅經行國土鄉野,卻隻聽見親朋好友,隻談鄉事,卻避秋瑾不及,鄉野隻當她一個女子,這樣的慷慨赴死,是奇談怪論。


  而他們一心要挽救的國人,竟拿徐錫麟的心肝被挖出來吃掉的報道,而編作了鄉野奇譚,一邊吹牛聊天,一邊咀嚼得津津有味。


  小報上的壯烈消息,許多人看來,隻是頗為刺激驚悚的下酒菜,


  一如他們不解地把當年衣衫襤褸,卻也曾挽救過他們的人,叫做“長毛鬼”一樣。


  “他們不知他是為誰死的。他們沒有吃,但是他們也吃了他。”


  教授歎息著說:“倘若你們知道,當時便不應該相信文本裏的人或鬼任何一方。


  因為,在魯迅的狂人日記裏,在他一九一八年,當時寫下這篇文章的心底裏,


  始終記得,真正的狂人,十幾年前,便被‘她’一心要救的鬼魂,與‘人’一起分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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