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4 章
“兩位妹妹, 請坐。”傳言中最受老夫人寵愛的應四娘子微微笑,笑容溫婉甜美。
為首的侍女似乎是發現了蛇鱗不見了,回來了一趟沒有找到,以審視的眼光盯了陳薇、陶術幾眼才離開。
不久之後, 應四娘子便著人來請“新來的姊妹”。
在十幾個丫鬟侍女的“簇擁”下,兩人隻能前往。
應四娘子正在做繡品,見他們到了, 便率先打招呼。
陳薇與陶術卻不言不語地,也不問好。
桃紅麵露不忿,應四娘子卻毫無所覺似的,先讓她們坐下, 再親切地笑道:“妹妹們不要怕生, 既然來了,這裏就是你們的家。我是你們的親姐姐。”
略不自在地管一個十二、三歲的小女孩叫“四姐”,陳薇忍羞恥, 低聲道:“不知道四姐叫我們前來, 有什麽事情?”
“自家姊妹敘舊,沒什麽事情便不來了麽?”
陶術實在叫不出口,就成了木頭樁子似的, 隻能杵在那盡量少言少語,靜觀其變。
應四娘見她倆, 一個呆, 一個木, 姊妹兩個神愣愣, 便提點道:“昨夜妹妹剛剛認親回府,休息得如何?”
狀似無意:“不曾聽到什麽怪聲罷?”
陳薇沉默不語。
陶術一聲不吭。
兩人裝傻充愣,叫應四娘有些頭疼,便命人在她們跟前擺了一盤點心:“兩位姊妹,姐姐便如實說了。雖子不語怪力亂神,但我們幾府之間,頗有些傳言,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
陶術道:“比如說?”
應四娘卻笑了:“這些傳言沒什麽好細說的,隻要兩位姊妹不要犯府裏的忌諱就是了。”
“什麽忌諱?”這直不楞登的說話方式噎了應四娘一下。
桃紅卻道:“能是什麽忌諱!還不是那個三小姐,勸兩位小姐,不可信她半句話!她整天嚷嚷著有人吃人,自己卻是個半瘋的鬼女,招來多少那種‘東西’.……”
“桃紅!”應四娘厲聲道,“再編排主子,我決不輕饒了你!”
語氣雖厲,眉峰卻不動。
陳薇和陶術就知道了,這是應四娘真正想告訴他們的。
昨夜,第一波來者,確實自稱是“應三娘”。
可是,夜色裏遙遙傳來的那沙啞女聲,又是誰呢?
桃紅應了一聲,告罪。
應四娘道:“看兩位妹妹一身舊衣衫,百花宴卻馬上就要開始了,想是侍奉的奴婢怠慢。桃紅,你領著兩位妹妹,去我閨裏,為兩位妹妹好好打扮一番。切記,盡著我的首飾挑,可著好衣裳撿,倘若有一絲慢待,我便稟告母親,攆了你出去。”
兩人跟著桃紅,去梳妝打扮。
途經天井,中間有一口石頭砌的古井,爬滿了青苔。
陳薇動了動耳朵,聽到井下似乎有響動。
她凝神去聽,依稀辨認出,那個聲音在說:
“我才是桃紅,我才是桃紅……”
而前方,桃紅正若無所覺地向前走。
一個沙啞的聲音在她們耳邊極近的地方響起,如在耳畔,混合著井下的聲音:
“外來者,我是應玉。不管你們信不信我,但請你們,不要相信這裏的任何一個人。連‘我’也不要相信。”
*
周六,即使是前兩天剛剛失蹤回來,被扣了大半工資,但是該加班還是加班。
十點的時候,小常一天的工作終於結束,他打了卡,拖著腳從公司裏走出來。
手機裏的信息在跳動,老板還在發布著任務,同事們回到家,也要隨時待命。
隻覺得,越走月疲憊,越走越疲憊,路燈下,他的腳開始無知無覺。
心裏越來越冷,五髒六腑都一一變冷。
最後,他的心髒猝停了。
他站在原地不動了,腳開始變作石頭,石頭爬上青苔。
一步,兩步,三步。
一雙布滿青苔的手,接了電話。老板又打來了奪命連環call:“小常,你這個代碼有BUG,回來改一下。”
小常嗡嗡的聲音,仿佛感冒一樣:“可、以。”
一步、兩步、三步,他笨拙地轉身,往回走去。
路燈把他的影子投在牆上,粗壯、笨拙。
地麵一震一震,他每落一步,裂開一道縫隙。
……
新同事到了,歲數比王小春還小了三歲。
老板給王小春留了個麵子,一條悄悄的釘釘,把她叫到了樓上辦公室。
老板看起來很年輕,才三十出頭,掛著一幅眼鏡,白襯衫,寬鬆的布褲,像個斯斯文文才畢業的大學生,已經買了三棟房,和人合資開了這個公司。
他親切地微笑:“小春,你知道,我很欣賞你的。隻是,我和其他領導都商量過了,你和我們公司不大合適,我們覺得,你年紀大了,需要一個更輕鬆的工作。”
老板的微笑還停留在嘴角,但眼睛開始留意王小春的反應。
“噢!噢!”王小春掛著經常熬夜的兩個黑眼圈,皺紋開始掛在眼角,愣了一下,像是沒反應過來,也像是終於懂了。她溫吞吞地,一如既往垂眉順目地說:“那工資,要結清。你們押了半個月的工資還沒給我。”
“你放心,肯定會結清。”老板的微笑裏有了一絲驚訝和滿意:“你可以明天再走。”
王小春聽到這句話,便“哦”了一聲,推開門走了。
回到樓下的辦公室,隻有一個人在——是和王小春關係比較好的一個同事,還在劈裏啪啦地碼字。
王小春開始一件一件收拾自己的東西,在桌子被收拾得太幹淨的時候,同事有些詫異地抬頭看了她一眼。
略帶關心地問了一句:“怎麽了?”
平和地下樓,平靜而尋常收拾東西的王小春,忽然啪地癱坐在椅子上,沒有一滴眼淚,以平生最快的手速,在微信上,發給了同事一段話:
老板把我辭退了。
年輕的同事睜大眼睛,停下了工作,回她:
那,你等一下再走,我們最後一起吃個飯唄?
這時候,人事部的拿了一個離職文件過來,叫王小春填寫。
她一向習慣不給別人填麻煩,連忙放下手機,一樣一樣地填寫離職文件。
填寫到離職理由的時候,小春的喉嚨哽住了。
她該怎麽寫?
寫“我996到三十多歲,精力不行了,也終於找了男朋友”,所以老板把我辭了?
小春一聲沒吭,隨便填寫了一個離職理由,她背起包,像是尋常請假下班一樣,平靜地和其他同事打過招呼,等走到公司外麵,才回道:不用了。你自己吃吧。
她一邊走,一邊想:
我還有貸款,我下一份工作怎麽辦,我和男朋友的工資加起來,還要多久才能在這裏攢下一套房,老家的爸媽聽到我丟了工作會怎麽樣.……
她精神恍惚,走著走著,走到了北城河邊,一腳踏空。
電話落在地上。
鈴聲響了。
一連打了十幾個,終於有人接通了電話。
一隻濕漉漉的手,慘白,有點兒透明。
接通的電話,卻確實是王小春的聲音:“喂?”
……
那天真的小臉還依在牆頭笑。
路燈投下的光,搖擺的巨大影子。
它迷戀地盯著霍闕的臉,細語,聲線軟和,不停地:“來呀——來呀——”
但霍闕隻是垂了淡淡煙眉,低了凝露目,略帶一絲憐憫,他身後,穿過整個永仁的北城河波瀾起伏開始大了起來,空氣中的水汽更加濃鬱。
牆頭的臉,似乎畏懼什麽,不敢靠近。
隻是遠遠地,不放棄地呼喚著。
霍闕伸手,水汽化作露珠,落在他的掌心,滿城水汽帶來的紛雜訊息,也輕輕落在他的掌心。
他看了一眼永仁市上空,被遮蔽的天空。
郝主任接到霍闕電話的時候,正緊緊盯著越來越明顯的另一條險惡的陡線,聽到霍闕不帶煙火氣的聲音:
“回來的人,都異變為了非人。”
“無一幸免。”
北城河開始異動,霍闕身側的水汽越來越濃,他咳嗽了一聲,肌膚變得更加雪白透明了一絲,身上隱隱約約長出了鱗片:
“異變者,三百萬。我已封城,請有空間穿入能力的支援隊伍加速。並立刻注意其他地區失蹤案的返回者。”
他輕輕合掌,永仁市境內所有的支流水係突然蒸發,一滴水不剩,化作水汽上湧,而水汽還源源不斷地從長江湧來,鎖住了整個地級市的上空。
文本世界的降臨明顯加速了。
這些文本世界造成的異變越來越真實。
譬如眼前的東西。
那東西見到霍闕身上隱隱冒出的鱗片後,便更加畏懼,連喚也不喚了。
縮在一邊,不敢動彈,身軀逐漸凝實,隻有情.欲與引誘的眼睛裏,也漸漸多了幾分清明。
霍闕才推著輪椅緩緩上前,問:“你的名字?”
*
人間四月,春風和煦,姹紫嫣紅開遍。
這幾天在華家都被關著的王勇、褚星奇等人,頂著首飾,總算到了應家。
離百花宴開始還有兩個小時的時候,四人終於在宴客的客廳裏會和了,褚星奇用鏡花水月攏了一個隔離的罩子,幾人方才開口。
四人裏,陶術、陳薇憔悴了不少。
王勇、褚星奇四人身上也掛了彩。
王勇說:“這絕不是一個愛情文本,強度也不可能低。徐隊長和我們是一起進的華府,不過是一個晚上,他們幾個人就徹底消失了。我們追著聲響出去,隻見了一條蛇尾,也沒有個結果,仿佛從來沒有他們幾個似的。”
褚星奇道:“鏡花水月倒是感應到了極強的非人生物氣息。”
他懷裏的拂塵散發著微光,簡直要炸毛似的,警惕無比。
“華府裏,那些陰暗的閣樓、水井、角落,都是非人氣息。我本以為已經夠誇張了,沒想到陳薇你們待的應府更加誇張。在我的感應裏,這裏活似鬼窟妖穴。”
王勇道:“你們的情況如何?”
陶術、陳薇對視一眼:“我們被關了一天一夜,。除此之外,應家防我們,倒跟防賊似的。”
他們把這一天一夜的驚悚經曆,盡數向王勇、褚星奇道來。
王勇和褚星奇將其與自己在華府聽到的傳言一一印證。
末了,陳薇抱怨道:“對於這應三娘,我們心中懷疑她恐怕是主線劇情的主角之一,就旁敲側擊,想打探一些消息。但應三娘在府邸裏宛如一個忌諱。關於應三娘的信息,人人語言含糊。鬼怪冒充她的名字;應四娘說她是個瘋子;下人說她是鬼女。倒叫我們,摸不著頭腦。”
王勇沉吟一會,問:“除此之外,還有什麽信息嗎?”
“有是有,但是應三娘的信息,她們一句不肯多講,倒是什麽婢女和戲子偷情,雙雙殉情而死。什麽八姨娘勾引男人,被活埋了。諸如種種八卦,倒是聽了一耳朵。”
“文本世界裏沒有無用的信息,”褚星奇一邊安撫鏡花水月,一邊道:“不過,我們卻知道一些關於應三娘的事。這四家府邸,說是同氣連枝,但私下關係不大好,應家不肯講的事,其他幾家,偷偷地,是要講幾句閑話的。我從華家的小姐姐小妹妹那裏,倒是聽了一些東西。”
“應三娘,據說她的母親,是個出身卑賤的戲子,後來吸阿芙蓉吸得發了瘋,投繯自盡。應三娘從小便極為叛逆,離經叛道,不似大家閨秀,倒和下人走得近,發瘋的時候,便一心要離開應家。應家把她鎖了起來,她不知怎麽地,竟與鬼神為伍,指使鬼神,攪合得四家不得安寧。”
“但應家又不敢輕易對她動手。一個十三歲的小姑娘,倒成了應家的忌諱。”
陳薇道:“說應三娘與鬼神為伍,指使鬼神。那為什麽,她昨夜特意警告了我們,叫我們不要開門,避開門外的鬼神?”
說著,她歎了一氣:“唉,我們什麽也沒準備,就忽然被卷進這個文本,雲遮霧繞的,甚至連小玉都丟了。”
王勇道:“不急,我們之前不是成功聯係了一次郝主任嗎?”
陳薇、陶術點點頭。就是那一次,郝主任說派了霍闕到永仁市來了。
王勇道:“這說明,文本世界與現實世界的壁障已經開始鬆動,融合加速了。對於現實,這不是好事,但對於我們,辯證來看,與外界的聯係能力也大大加強了。”
說著,他問褚星奇:“你早上起來,就說嚐試突破壁障,再次聯係郝主任,怎麽樣?”
褚星奇道:“我試試。應家這裏,非人氣息最重,但與現實的隔離也最薄。應該可以一試。”
他伸手一拂,拂塵變作鏡子,嗞啦——嗞啦,掙紮了幾下,鏡子裏終於亮了起來。
郝主任的臉出現了。
聯通了。
郝主任似乎也一直在等著王勇、褚星奇聯係他。
鏡子一亮,郝主任便深吸一口氣,劈裏啪啦恨不能一口氣把最關鍵的情報全都塞過去:
“這不是簡單的B級丁等文本世界,這個文本世界,藏在愛情文本下麵,以其為皮子,躲避我們的偵查。霍闕在永仁市發現了兩個文本,一個是古代言情小說,一個是魯迅全集。”
“目前,我們可以判斷,躲在下麵的,真正出現的文本世界,是魯迅全集,而不是簡單的古代言情小說。”
“王勇上校,你們一定要小心,這個文本世界似乎是有意識地在躲避我們的偵查,為此不惜拖了另一個文本碎片過來作為犧牲品——”
帶客廳外麵的花園裏,一聲鑼鼓響:
“到齊。百花宴,開始——”
鏡花水月黑下。
天地一黯,太陽一點點色變。
天色從清晨,開始染上金紅。
定格在了黃昏。
簌簌地,有什麽東西從應家昏暗的角落裏爬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