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四十八章 龍戰於野（四）
沈鑒心中五味雜陳，對師羽一揮手：“羽兒，放了他。”
師羽移開腳，沈鑒將巴圖魯扶起道：“孩子，皇帝會追究造反者，你……你回草原去吧！”
巴圖魯情知敗局已定，反抗也無濟於事，便向傅文斌和朱高煦各鞠一躬，一瘸一拐的離開大殿。
而直到最後，他沒再向沈鑒瞧上一眼。
傅文斌見諸事已畢，對朱高煦道：“王爺，老朽死後請將我頭顱斬下，高掛東門，以示歸順之意，切不可有半點猶豫。”
朱高煦麵如死灰，輕輕頷了頷首。
傅文斌以手肘作腳，緩緩爬向不遠處一把匕首。可他已年近八旬，加之方才一摔早已力氣盡喪，近在咫尺的匕首仿佛遠隔天涯。
沈鑒見這位對頭已到末路，心中竟生出些許同情之感，上前將他扶起，坐正，撣去身上泥汙。
傅文斌喘息半晌，說道：“麻煩你……給我來個痛快吧！”
沈鑒不禁脫口而出：“傅先生，你一生好亂樂禍害人害己，究竟是為了什麽呢？”
傅文斌忽然麵露激揚之色，目光所至幾乎衝破殿頂直上雲霄，昂然道：“身懷隋和之寶，豈能自汙於泥淖中？看看你周圍吧：富笑貧，眾欺寡，強淩弱，禮崩樂壞，人心不古。傅某焉有坐視之理！”
沈鑒道：“那不更該收拾人心，偃武修文嗎？”
傅文斌搖了搖頭：“沒用的。有些人不死幹淨，世界便不會好。魏晉南北朝曆三百餘年亂世方有盛唐。唐末有五代十國龍虎相啖，大宋始立。
有人給天下獻藥，也有人為它獻刀。世人皆稱獻藥者仁心，持刀者惡毒。
可爾等小輩哪裏知道，藥喝多了反會害人，刀用對了卻能救命。我們用這把刀割去腐肉、壞疽、膿血。傷口便會逐漸愈合，皮膚和肌肉緩緩生發，人也能活過來。而且比以前更年輕，更有朝氣……”
說到這兒他沮喪的搖搖頭：“隻可惜我看不到那天了。”
沈鑒沉重的問：“你後悔嗎？”
傅文斌哈哈大笑：“大丈夫證道而死，何悔之有？”他突然喝道：“來吧沈鑒，以我頸中之血祭天、祭地，祭山川江河，祭一顆本心！”
沈鑒再無猶豫，手起刀落，白發蒼蒼的頭顱便滾落在地。他默然半晌，對著頭顱深鞠一躬，卻又長歎：“傅先生，幸虧你壯誌未酬，否則世上不知有多少人要遭殃了。”
這時一個玄衣小道士跑進來，大喊：“師父，師父！”
沈鑒一看，麵露驚異之色：“麟兒，你也來了？”
墨麟跑得滿頭大汗，刹住雙腿作揖道：“學生擔心老師安危，便忍不住瞧一眼。”
他忽然瞥見師羽，訕訕笑道：“師兄也在呢，真是太巧了。哈哈……”
師羽走過來拍了拍他肩膀，低聲說：“朱高煦投降是你搞的把戲吧？我一路過關斬將，最後卻讓你摘了果子，這筆賬咱們回頭慢慢算。”
墨麟一驚，賠笑道：“師兄誤會了，有空小弟跟您仔細解釋……”
二人低聲私語之際，沈鑒忽然一邊一個拉起他們的手道：“這次平叛你們立下大功，應該也懂了‘兄弟齊心，其利斷金’的道理。以後要相親相愛，不可互相猜忌了。”
兩人都躬身答道：“是！”但卻各懷鬼胎，意味深長的對視了一眼。
這時殿外隱隱傳來莊嚴而宏大的鼓樂，似乎是天子儀仗。墨麟心念電轉，臉上突然滑過一絲笑意。
當然，這隻是片刻之事，他立即收斂笑容，故作驚慌失措道：“不好，皇上要來了！我先帶師兄回避一下吧！”
沈鑒不禁愣了：“這是怎麽回事，他回避什麽？”
墨麟低頭瞟了師羽一眼。見他尚未識破機關，不禁一陣得意，繼續說道：“有人說師兄為了讓朝廷師出有名而冤殺了幾個士兵，我怕皇帝知道此事，所以……所以……”
師羽哼了一聲，不屑道：“大驚小怪。殺幾個小兵有什麽了不起的？”
此言一出，沈鑒腦中嗡嗡作響，如天摧地陷一般。他強打精神道：“你們倆躲到後邊去。”說罷拄刀而立，身子幾乎都站不穩。
片刻後一隊錦衣衛湧入殿中，二話不說綁了朱高煦。接皇帝朱瞻基在幾十名大漢將軍的簇擁下進來，對朱高煦道：“二叔，你這是何苦呢？”
朱高煦想起傅文斌的囑托，掙紮著跪下：“陛下，臣罪當誅，但求您看在先皇的份兒上饒我性命吧！”
朱瞻基惋惜的搖搖頭道：“帶下去好生看管，不可委屈了漢王。”
眼見錦衣衛架著朱高煦離開，他轉身走向沈鑒：“沈先生，這次你立功不小，朕該如何賞你？”
沈鑒一躬到地：“草民不要賞賜。”
朱瞻基笑了：“沈先生，這隻怕有些難辦。不賞你些什麽朕心裏可不安生。”
沈鑒道：“草民實在不敢邀功，隻求陛下赦免一個人。”
“誰？”
“師羽。”
朱瞻基臉色變了：“莫非就是你那個學生嗎？朕賞他還來不及呢。”
沈鑒抬起頭，目光如炬。
“不，陛下想殺他。”
這句話道破天機，朱瞻基不禁打了個激靈，對眾隨駕道：“殿外候著。”等四下無人時才再度開口：“沈鑒，人生難得幾回真。你交個底，養那姓師的孩子做什麽，莫非……莫非你也有篡逆之心嗎？”
“陛下……”沈鑒答道“您想錯了，草民正是為天下計才培養師羽。大明若要太平必須有他的存在。”
“笑話！”朱瞻基怒道：“光憑這兩句話朕就可以殺了你。天下除了朕，沒有誰是不可缺少的。”
沈鑒卻毫無懼色：“陛下錯了。古往今來多少次權力更迭，換了多少個皇帝，難道世間就陷入水火了不成？您抬頭看看，天還在呢。”
皇帝乃至尊之人，常會產生無所不能的錯覺，所以很難接受這樣的事實。
隻見朱瞻基麵目變得扭曲，緩緩舉起手。隻要他一擊掌，會立即衝進一群武士將沈鑒碎屍萬段。當然，沈鑒也料到會發生什麽，便緊緊盯住皇帝的雙眼，準備再次動用那足以摧毀心智的攝魂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