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二十二章 弓箭與銃(二)
副官先阻住隊長,又扯住車幔子拽了幾下,招呼道:“來搭把手!”眾人已經不那麽害怕了,便一齊幫他拆掉黑布。
這時大家才發現車中不隻是一頭死虎,還有野豬、野雞等物,怪不得壓得車軸嘎吱作響。
眾人看著擺得整整齊齊的獵物不禁心裏發毛,副官沉吟幾聲忽然在死虎身上摸索起來。
片刻後,他又將老虎翻過去,細細檢查一遍,然後道:“虎皮沒破,打不得!”
宋隊長一愣,隨即站起來快步上前,推開副官道:“我瞧瞧。”
親自檢查半晌,果然分毫未損,不禁大喜過望。
原來當時打虎極為不易,一張完好的虎皮是高官顯貴眼中的搶手貨。再加上虎骨、虎血等物最起碼能值十幾兩黃金。
當兵的雖吃皇糧,可畢竟清苦,這車獵物便是一大場橫財。
宋隊長不禁高興得直搓手:“不錯不錯,姓程的還算有良心,不枉我平日照顧他!”
副官猶豫道:“頭兒,那槍……”
宋隊長把臉一板:“你犯什麽糊塗?槍當然還得找,一碼歸一碼嘛!”
眾人交換了一下眼色,個個默然不語。原來宋隊長仗著自己有關係,平日裏欺上瞞下沒少克扣眾人糧餉,早已引人不滿。大家此時心中暗罵:姓宋的收了人家的東西卻仍要追究,真他娘的不仗義!程豁牙給他送禮,算是拿肉包子打狗了。
然而宋隊長沒高興一會兒,忽然皺著眉頭道:“奇怪,既然沒傷,程豁牙是怎麽殺的這大蟲呢?”
副官搖搖頭:“這屬下也不清楚了。”
其他幾人麵麵相覷,也是一頭霧水。
這時馮軍士忽然驚呼:“我知道!”說罷跳上車,揪起虎耳。那裏麵果然有一抹淡淡的火藥末。
他顫聲道:“左耳進,右耳出……是一槍貫腦!”
眾人當即目瞪口呆,震驚不已。
傳說中養由基神射,不過百步穿楊而已。而射中狂怒的猛虎比“穿楊”更要難上十倍,此等槍法幾乎可以說神乎其技。眾人都是火槍軍,自然知道意味著什麽。
宋隊長額上不禁流下冷汗,強笑道:“扯呢吧,我從軍十幾年,從未見過這種槍法……”
馮軍士當即打斷:“是這樣沒錯!”他指了指其他獵物:“看它們的眼睛!”
眾人順著手指望去,但見所有野豬和野雉的眼眶中都是兩個血窟窿。
如同老虎一樣,它們也被一擊斃命。
這些窟窿空洞的注視眾人,使大家心中同時升起一股寒意。
有時行動的力量勝過千言萬語,眾人不禁想:程豁牙真的隻是送幾隻獵物堵他們口這麽簡單嗎?
副官忽然低聲數道:“一,二,三,四,五,六,七……咱們在場的一共有七人。”
宋隊長問:“是啊,怎麽了?”
副官道:“除去老虎,獵物也剛好有七隻……”
眾人頓時鴉雀無聲,一陣冷風刮過,吹得脖子陣陣發涼。
宋隊長連咽幾口唾沫強笑道:“要不……槍的事找個理由糊弄過去算了。”
眾人立即齊聲道:“隊長是明白人,我等也是這個意思。”
宋隊長喃喃道:“隻是不知哪個死催的要倒黴了……”
馮軍士忽然想起些什麽,說:“我倒聽程豁牙喝醉的時候提起他有個仇家,說是一有那人的消息便要去報仇。他那仇家好像……好像是姓沈……”
——
宣德元年八月的某天,一個消息隨肅殺的秋風傳入京師:漢王朱高煦以清君側為名,聯合山東都指揮使靳榮發動叛亂,兵鋒直指順天府。所過州郡紛紛投降,一時間天下動蕩,百姓流離失所。
山東與河北的一個交界處,田埂間枯草飛舞,道路遠處走來一群人。他們扶老攜幼,步履沉重,提不起半點精神。所以襯得其中三人特別紮眼。
這三位全都身高八尺上下,腰挎利刃,用黑色幘裹住頭頂的同時還罩了頂鬥笠,顯得既神秘又剽悍。他們既非一眾難民的同鄉,又不沾親帶故,而是在半路偶遇才同行的。
難民一開始以為他們是強盜,著實嚇得不輕,然而攀談後發現言語倒也得體,便逐漸放下心來。畢竟流亡之途充滿風險和未知,多幾人照應總是好事。
可這三人中隻有兩個年紀較輕的肯與大家攀談,那為首的卻始終一言不發。
有眼尖之人發現,他右手裹著厚厚的氈布,似乎是殘疾。
與此同時他們還帶著個奄奄一息的青年。
這青年傷得極重,隨時有可能斷氣,但三人隻是粗略將他綁在一副擔架上,根本不理其死活。
原來這三個大漢乃是朱高煦留守在順天府的細作,為首者自然是原錦衣衛把總黃猛。如今戰端開始,他們的身份又已然暴露,再沒有繼續待在順天府的理由,便立即以最快速度趕回漢王的老營樂安州。
身後那個可憐的青年人是森羅。
他被俘後重傷之餘又遇到顛簸,不幸發了高燒,此刻命懸一線十分危險。
瀕死之人在最後的時刻常能像看走馬燈般回顧生前的景象,現在的森羅就是這種狀態,回憶不停在腦海中翻動,讓他回到那個叫真定的地方。
那年他遭的罪一點不比今日少。
大堂上,縣太爺冷笑著問:“你這刁民,究竟招是不招?”
森羅疼得幾乎暈過去。他用肩膀蹭掉臉上的冷汗,抬眼看了看自己的雙手。這十指在夾棍的作用下早已腫脹得如胡蘿卜粗細,血水從青紫的關節間一點點滲出。
他懷疑再來幾次,骨髓便會爆出來噴到自己臉上。
行刑的衙役手都軟了,顫聲道:“喂……你就招了吧。”
森羅卻忽然狂笑道:“我李某一清二白,你們如此冤枉好人難道不怕遭報應嗎?我……我招你奶奶個攥兒!”說罷張口啐向縣太爺。
隻可惜堂案距離甚遠,唾沫隻飛出數尺便落於地麵。
然而這個動作成功激怒了縣令,他啪的一拍驚堂木,喝道:“大膽刁民!左右,給我打!”
兩個衙役手持板子,上前不由分說一頓痛打,霎時間血花紛飛。
一旁的師爺趕忙低聲勸道:“老爺,事情不可鬧大。打死他案子便難結了。”
縣令略一沉吟,擺了擺手道:“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