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一章 因果之外
於是他哆哆嗦嗦的道：“好漢，本寺什麽值錢的東西都沒有，隻有這一鍋粥，你想吃便拿去吧！隻是……隻是請你行行好，給我個痛快！”
那人一句話也不說，卻在佛像前麵跪下，一跪就是三天三夜。
趁他不備，了因很快把粥喝光了。此刻他餓得前胸貼後背，死死盯著地上燒過的炭。
它們看起來黑黑的，脆脆的，似乎也沒那麽難吃。於是了因伸出枯瘦的手，拿起一段塞進嘴裏，慢慢咀嚼起來。
這時對麵的僧人突然站起身，給了他一耳光，了因哇的將炭吐了出來。
那僧人冷冷道：“我回來之前別死了。”說罷揚長而去。
不知過了多久，他在迷迷糊糊中聞到一陣香氣，有什麽東西塞到嘴邊，於是本能的張嘴大嚼起來。吃了半天突然心中一驚，睜眼望去卻是條兔腿。
隻見那僧人打了十幾條野兔，就在佛像下麵剝皮、炙烤。
了因大驚道：“你……你怎能如此，這是對菩薩不敬！”
那人卻不生氣，淡然道：“你吃肉是為了活命，不算破戒。殺生全是我幹的，菩薩怪罪不到你頭上。”
了因不禁愕然，問道：“你叫什麽名字？”
那人道：“我無名，你呢？”
“了因。”
青年僧人第一次笑了，說道：“好名字。我就做你師弟，名叫了緣吧。”
了緣在寺裏住了下來，他不愛說話，總是對著菩薩發呆。他到山裏采來野果，又在菜地裏種菜，了因也不用吃肉了。
有一天晚上，外麵來了五個強盜，都拿著快刀。
了因怕極了，他告訴過了緣，生火時小心一些，炊煙會招來流寇。
可了緣總是說沒事沒事。現在好了，他雖然又高又壯，但絕不可能打得過五個人。
但了因又錯了。了緣抬手便殺了兩個，剩下三人抱頭鼠竄，卻全被他打死在山道上。這還不算完，他砍來幾根毛竹，把賊寇的腦袋穿在上麵，懸於山門，從此後再也沒人敢打寺廟的主意。
了因見這個師弟如此勇悍，自然是話不敢說，屁不敢放。
有一天了緣在後院看見了雙桫欏樹，想把它砍了燒柴，了因膽子大一回，說樹下能見因果，不該燒。
沒想到了緣毫不猶豫的相信了。他給樹澆水，每天在樹下滿懷期待的站一會兒，卻總是失望而歸。
有一個雷雨夜，他在樹下狂吼：“我這是造了什麽孽啊！”聲音像一隻受傷的野獸。
了因不知他看見了什麽，當然也不敢問。不過好在那以後了緣也再沒發過瘋，隻是終日種菜、劈柴、拜佛、撞鍾，就像個尋常的和尚一樣。也偶爾養幾隻鴿子，沉默的看著它們。
當時天下大亂，元朝的勢力被徹底逐出江南，整個南方隻剩陳友諒和朱元璋兩家爭霸。至於當初的天完皇帝徐壽輝，早被陳友諒用鐵器砸死在采石磯，成了個笑話。
人們都清楚，陳朱二人的決戰很快就會來到，勝的就是南方之主。
一天夜裏，有人敲響本願寺的山門。了因嚇了一跳，因為這麽晚八成是強盜。
而且看見五顆骷髏還敢進來，肯定不是普通強盜。
可強盜一般都是踹門進來，沒聽說過有敲門的。
了緣卻很重視，他讓了因坐著，自己親自迎接。
來者是條惡凜凜的漢子，臉上生了數點麻子，相貌十分醜陋。然而那一身豪氣卻是怎麽都掩蓋不住，隻一站便有千般威風。
後來了因才知道，那是大明開國皇帝朱元璋。
朱元璋似乎和了緣很熟，拍著他肩膀道：“兄弟，這些年難為你了！”
了緣道：“八哥說的哪裏話，先辦正事要緊。”
朱元璋忽然皺眉道：“那棵樹真能看見‘因果’？”
了緣道：“千真萬確。”
朱元璋便站起身：“好，那你看明日決戰，我和陳友諒誰能勝？”
兩人走向後院。了因好奇，小心翼翼的跟了上去。
隻見了緣在樹下站了片刻，忽然麵色陰沉的道：“八哥，這仗還是別打的好。你坐擁江南，不失孫權之富貴，人能至此也算無憾了。”
朱元璋麵不改色道：“你說我會輸？”
了緣道：“我看見你的戰船全被燒了，腦袋被陳友諒拎在手裏。八哥，雙桫欏樹不會錯，你贏不了！”
不料朱元璋卻放聲大笑起來。
了緣麵色微變：“你不信？”
朱元璋道：“我相信‘因果’，但更信自己。既然因果無情，那就將它打破後再向前走。正是‘我命由我不由天’，我倒要看看因果和我朱重八誰更強些！三天後你見分曉吧。”說罷竟頭也不回的走了。
了因趕忙出門相送，卻看見令他極為震驚的一幕。原來蓮華山中漫山遍野站滿了頭戴紅巾的戰士。他們的大旗在夜風中飛舞，卻沒有一個人發出絲毫聲音。
隻聽朱元璋在山門出大聲說道：“結果出來了。我軍大勝！”
隻聽山穀中滾過驚雷般的歡呼，他們喊的是：“太平！太平！”
然而有一點朱元璋是說錯了。仗不是打了三天，而是整整三十七天。鄱陽湖上火光萬丈，本願寺中都能看得一清二楚。
八月末的一天，突然有人推門進來，又是朱元璋。一個多月不見，他那張醜臉上盡是血痕，一雙眼睛熬得通紅。但這些都無法掩蓋他的欣喜，他一見了緣，便把樣東西擲在地上。
了緣拾起一看，竟是顆血淋淋的人頭。
他驚詫萬分，用顫抖的聲音說道：“不可能，我明明看見……八哥，你究竟是什麽人，竟能改變因果？”
朱元璋哈哈大笑，蘸著人頭上的鮮血在牆壁上寫道：“殺盡江南百萬兵，腰間寶劍血猶腥。和尚不識英雄漢，隻顧嘵嘵問姓名。”
寫罷擲筆於地，揚長而去，此後再沒來過本願寺。
那以後，了緣的眼神變了。不再是死氣沉沉，而是恢複了生機。
他買來水彩、墨汁開始畫畫，在大殿的穹頂上勾勒出一幅地獄中的景象。
了因感到一陣陣害怕，因為那些惡鬼如同活的一般，仿佛整日在瞪著殿中的人。
直到最後，在整幅畫中心的空白處，了緣忽然停住筆，不住流淚。
那是地藏王菩薩，他畫了整整一年。
都說菩薩是無相的，可了緣筆下的菩薩分明是個美麗溫柔的女子。在地獄群鬼的包圍中更顯莊嚴悲憫。
了因說畫雖然很好，但是畫錯了地方。既然是地獄，理應畫在地下。
但了緣沉默片刻後告訴他沒錯，了因知道師弟要離開了。
臨行前，了緣罕見的炒了幾個素菜，和了因一同吃。當晚便離開了本願寺。
也就是在那晚，了因不知為何患上眼疾，變成了瞎子。他忘掉了緣的模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