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八章 作法自斃（下）
隊長掐著手指計算道：“您方才中斷刑罰，又直呼沈先生名字。按律當打十二脊杖，再掌嘴十下以靜效優。請您不要抵抗，就在此在配合受刑。”
鐵牛哈哈大笑：“有意思，我倒要看看誰敢動我！”說罷刷的拔刀在手。
護衛們早有準備，長矛一橫，便將鐵牛困在當中。鐵牛氣得暴跳如雷，罵道：“沈鑒，你他娘在哪兒？看看這些人幹的好事，再這麽搞下去早晚都變得禽獸不如！”
他猛地抬頭，忽望見船桅上飄揚的狼頭大旗，心中怒火更盛，暗自道：自從掛上這麵旗子以後船上就沒好事，我這就把它砍翻，看誰以後還信它！
想罷他抓過一名守衛的長矛往自己身上疾刺。那守衛哪敢真的弄傷領袖的好兄弟，於是急忙撒手。
沒想到鐵牛雙手一分，將守衛推了個跟頭。他三兩步跑到旗杆下，輪起單刀將狼頭大纛旗斬落。
眼見黑色的大旗撲喇喇的飄落，眾人心裏都是一翻個。這下事情可嚴重了，因為按沈鑒立下的規矩，損毀狼頭旗者是要被喂鯊魚的。
眾守衛再不容情，一擁而上便將鐵牛拿下。鐵牛被人按在身下兀自罵聲不絕：“瘋了，你們都瘋了！”
海蠍子雖然向來與鐵牛不睦，但對他方才的做法還算讚同。眼見鐵牛有難，始終無法置之不理。於是暗暗喚來一個心腹道：“快去通知沈先生，說趙鐵牛碰上麻煩了。”
憤怒的人群將鐵牛繩捆索綁，有人提議道：“先抽他二十鞭子，殺殺他的威風再說！”眾人紛紛附和，但礙於鐵牛的身份都不敢動手。鐵牛又罵又啐，一時間場麵混亂不堪。
這時舷梯處有人高呼道：“敬禮！”
隻見沈鑒在幾名衛士的簇擁下慢慢走上甲板。所有人當即立正，把腳重重的在甲板上一踏，高呼道：“沈先生好！”
沈鑒微微一揚手算是還禮，然後問道：“怎麽回事？”
有人上前先把海蠍子的事複述了一遍，沈鑒笑道：“那做兒子的在哪兒？”
青年守衛小跑上前，彎下腰小心翼翼的道：“見過沈先生。”
眾人不禁屏住一口氣，不知沈鑒如何處置他。
隻見沈鑒輕輕拍了拍青年的肩膀：“小夥子，你做得非常好。從今天起你不再是大頭兵，而是我的貼身侍衛。”
青年激動得熱淚盈眶，大喊道：“謝謝沈先生！我劉小二一定為您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眾人的心中卻不禁一翻個兒，沈鑒既然賞了這青年，定是要重罰海蠍子了，不禁輕輕的搖了搖頭。
但沈鑒走到海蠍子身邊，微笑道：“海兄弟，你也做得好。”
眾人不禁一愣，沈鑒轉向大家解釋道：“劉小二秉公執法，義也。海兄弟菩薩心腸，仁也。我們海狼有仁有義，何愁大事不成？”
他這番話相當漂亮，眾人不禁紛紛讚歎。沈鑒笑著走到鐵牛身旁問道：“你又是怎麽回事？”
鐵牛憤憤不平道：“老沈，我倒想問你究竟做的什麽事？這些人天天好像打了雞血一般，這麽下去早晚會出亂子的！”
沈鑒不禁皺眉道：“我看出亂子的是你吧。海狼成立以來取得的成就有目共睹，可你就是不肯融入進來。這樣吧，我罰你禁閉七日，以後別再做這蠢事了。”
說罷轉頭對新晉升為侍衛的劉小二道：“這事你來監督，務必保證趙兄弟認真反思。”
但不料劉小二並未答應，反而單膝跪下，大聲道：“沈先生，這不妥。”
此言一出，沈鑒一愣。誰知好幾個頭目竟齊聲附和道：“對，沈先生，不能這麽算了。”
沈鑒定了定神道：“你們想怎樣？”
劉小二指著落在甲板狼旗道：“您常教導我們說狼頭旗是海狼的標誌，要我們拿性命去保衛它。實不相瞞，小的覺得誰侮辱狼頭旗，比侮辱我親爹娘還嚴重。趙大人是您的兄弟不假，可他砍掉旗幟就是挑釁海狼，必須從重處罰！”
他一番話說完，竟有人稀稀拉拉的鼓起掌來。
沈鑒看著劉小二，心中不禁打了個寒顫。倒是鐵牛哈哈大笑道：“老沈，玩砸了吧？”
沈鑒厲聲喝道：“住嘴！”思忖片刻問劉小二：“你說該怎麽辦？”
劉小二一拱手：“按您最新的教誨，應把趙大人扔到海裏喂鯊魚。但您還說過法不可加於尊，趙大人論貴可以罪減一等，隻賜白綾自縊便可。”
沈鑒嚇了一跳，不禁脫口而出：“不行！”
不料劉小二極為倔強，大聲道：“沈先生，海狼的規矩是鐵律，您也不能違反，”
沈鑒氣得隻想罵人，怒道：“我偏要違反，你一個小小衛士能怎的？別給臉不要！”
甲板上鴉雀無聲，隻有海浪轟鳴。劉小二沉默片刻道：“您是海狼的領袖，對小二有知遇之恩。所以您是不會錯的，如果您錯了，一定是我錯了。”說話間他突然從腰間抽出短刀，猛的刺向自己腹部。
隻聽嗤一聲輕響，匕首穿腸而過。
沈鑒大驚失色，叫道：：“你……快住手！”然而為時已晚，劉小二身上早已血如泉湧。
他撲通一聲跪倒在甲板，用最後的力氣說道：“我是個粗人，不會說話，隻能……以死進諫……”說罷竟閉目長逝。
沈鑒萬沒想到事情會是這樣的結果，他望著手中逐漸變冷的屍體，一個字也說不出。
這時鐵牛大聲道：“老沈小心！”
沈鑒抬起頭，見一眾成員向他逼近，用低沉的聲音說道：“請沈先生行刑。”
沈鑒看見他們的瞳孔裏燃燒著碧油油的火，就像狼的眼睛。
狼從旗上站起來，對他耳語：你在害怕什麽？該決斷的時候到了。
沈鑒夢囈般回答：“不，他是我的朋友，我不能那麽做。”
朋友？狼笑了。笑聲讓沈鑒毛骨悚然。
大唐盛世時，李世民向兄弟射出致命的羽箭；武則天親手把自己的孩兒扼死在繈褓。權力麵前至親可殺，區區朋友又算得了什麽？
把他獻祭給我，割掉你心頭那名為惻隱的贅肉。我會帶給你真正的力量！
沈鑒直視著狼的眼睛，顫抖著嘴唇，用自己從未聽過的聲音說道：“把這個人喂鯊魚！”
信徒們狂熱的歡呼起來，聲音在海麵上久久不絕。鐵牛頹然低下頭，仿佛萬念俱灰。
眾人在他身上綁好帶血的碎肉，直直從船尾推下去。
三根纜繩係在鐵牛身上，一名嘍囉呈上一把尖刀：“請沈先生親自行刑！”
沈鑒揚起刀子，猛地砍斷第一根纜繩。
幾條鯊魚已經嗅到血腥氣，在鐵牛身旁遊弋。
狼舒展著四肢，毛發在風中抖動，陰影看上去巨大無比。
沈鑒一聲咆哮，斬斷第二根纜繩。狼漸漸變成他的模樣。
他握住沈鑒的手低語：別害怕，讓我幫你完成這神聖的儀式。沈鑒閉上眼，將刀舉過頭頂，
然而時間流逝，沈鑒遲遲沒有動手，
狼察覺到一絲異樣，不停的催促道：別磨蹭，快跨過去！
但沈鑒聽不見聲音，他拚命回想著過去的點點滴滴。大海放大了時間，讓過去顯得無比遙遠。
不知從何時起，他忘了揚帆起航的原因，忘了自己也曾懷著單純的目的踏上旅程。
他聽見心底有個微弱的聲音說道：你心中有一頭狼，但你不是狼。
狼突然焦躁起來，露出獠牙威脅道：快動手，否則我會把你咬死！
沈鑒喃喃說道：“從一開始我就忘了問一件事，這樣做真的對嗎？”
狼咆哮：世上哪有什麽對錯？你應該換一個問題，比如是不是對我們有利。
沈鑒卻搖了搖頭：“不，凡事都是要分個對錯的。”
狼猛撲上來，攥住沈鑒的雙手往下就劈。隻聽聲如裂帛，刀光閃過，眾人全都傻了眼。
沈鑒砍的並非纜繩，而是那麵剛被眾人拾起的狼頭旗。
狼裂成兩半，哀嚎著在海風中消散。沈鑒咬住刀背，一個猛子跳入海中，拚命朝鐵牛遊去。
鐵牛本已放棄希望，看見沈鑒來救他，不禁哽咽道：“老沈，你終於醒了！”
沈鑒幾刀將鐵牛身上的繩子割斷，揮手趕走鯊魚，對船上的人喊道：“喂，把我們拉上船！”
可人們站在船尾冷冷的望著兩人，一言不發。忽然有人說道：“沈先生，沒想到你也破壞了海狼的規矩。”
鯊魚去而複返，沈鑒知道憑一把小刀支撐不了多長時間。他大喊：“我錯了，你們也錯了，我不該把這頭猛獸放出來。現在該把它重新關進籠子裏了！”
人們依舊站著不動，眼神裏充滿失望。
沈鑒道：“好吧，我告訴你們，海狼以我的意誌運轉的，也就是說如果我死了海狼將不複存在。你們發誓效忠海狼，但如果失去了效忠的對象，又要如何團結在這麵旗幟下？”
眾人不禁麵麵相覷，有人說道：“對，沈先生不能死，他一死海狼怎麽辦？”“對，如果把他害死，按規矩我們不都成了罪人嗎？”
一時間眾人茫然失措，甚至有人掩麵痛哭起來。
海蠍子趁眾人手足無措之際，趕忙把二人拉上船。
兩人死裏逃生都鬆了一口氣。尤其是沈鑒，困擾內心許久的夢魘被驅散，頓感說不出的輕鬆。
然而就在這時，瞭望台上的水手忽然大喊：“有旗語！”
海蠍子眯著眼睛向遠處望，隻見烈日下的九節島一片蔥蘢，幾塊巨礁擋住了視線。
海狼麾下的一艘海盜船正卯足全力向靖波號駛來。海蠍子心中生疑，問道：“他們說什麽？”
水手定神看了看，結結巴巴道：“說……有危險，讓咱們快撤……”
話音未落，隻聽轟一聲巨響，海盜船被一排炮彈擊成碎片。亂石嶙峋的島嶼後升起一片白帆，漆黑的大旗在頂端迎風招展。人們認出了那生著雙翼的骷髏。
他們與雷鳥號狹路相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