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76
0176 賞福字厚賜如流水, 贈煙火黛玉導思睿
太皇太後早年家道中落,吃夠了作為女子的苦楚。是以她大多是幫襯著姑娘的。她說這件事皇帝做得不夠好,不圓融且欠缺細致。皇帝沒二話, 也覺得她說得很對, 自己是做得不夠十全十美, 低著頭不作聲。腦袋一熱, 就什麽都顧不上了。
太皇太後讓他做事之前多站在女兒家的立場想想:“姑娘家活在這世上, 能囫圇地過一輩子真是不容易。在家裏的時候得貞靜賢淑, 否則傳出不好聽的, 不但自己的親事受影響, 連帶著姊妹們都一齊受罪。世道對於姑娘原就是不公的,你身為皇帝,更該費心替皇後周全這些。若隻是一味地肆意妄為, 眾口鑠金之下, 哪怕皇後再賢德也不濟事。”
這都是肺腑之言,朝堂的臣工說是為著江山社稷,但凡皇帝有什麽出格的, 總是怪罪在皇後和六宮身上, 可曾想過張狂肆意原就是自己的選擇, 旁人實在無法過多幹預。
皇帝是肯改正的人, 原先沒覺得有什麽錯的,聽了這話才驚覺,流言蜚語才不論對錯,越是能吸人眼球的,他們就越發宣揚得厲害。
“老祖宗的話句句在理。朕以後一定多思、多慮, 絕不因自己的一意孤行而殃及皇後。”
太皇太後也不願在這事上多牽扯, 眼見著時間差不多了, 就命周壽連傳膳,叫皇帝留下一齊用膳。用午膳的時候她也細想了想歸霽的事,心裏生出個想法,便與皇帝說了。
皇帝自小在太皇太後跟前長大,自然也知道歸霽這號人。這丫頭原先管著太皇太後的茶水,因覺得她心思細致,手腳又輕便,合睿王當日年歲也大上去了,又一味地不肯待在京城要去邊關打仗。太皇太後不放心,這才把歸霽賜下去,讓她隨身跟著合睿王服侍。
她一開始也確實存著那份心,覺得兒子大了,雖不願意娶妻,身邊也該有個知冷知熱的人。但若合睿王沒那份心,就隻當個尋常奴才使喚。等歸霽年紀大了,再找個合適的人指婚。沒料到歸霽自覺算是個“欽差”,心漸漸被養大了,張狂得不得了。回京路上就開罪了林玦,那可是合睿王心頭上的肉,如何肯再容她。等回了京城,第一件事就是把人送還給太皇太後。
太皇太後自然依著兒子,也覺得歸霽年紀大了,索性直接遣了出去。想著賞她的體己,怎麽也夠她幾輩子使了。沒料到末了揀出個賭徒,不止是銀子,把自己的終生都給賠付進去了。
“朕知道老祖宗的意思。”太皇太後心腸軟和,起早貪黑伺候了她那些年,哪怕是當日做錯了些事,也不忍心歸霽真淪落到那種境地。若是別的,不過是一句話的事。但歸霽原先得罪的是林玦,這事就得重之又重了。
皇帝道:“她是十七叔親口發落的人,如今到了這境地,也算得上是一報還一報。她當年服侍老祖宗雖用心,確實是她的好處。但老祖宗當日對她如何,朕都看在眼裏。自己不知尊重,怪不得旁人。”
“怎麽不是這道理,做姑娘的,最忌諱的就是貪心懶惰、眼高手低。我原是不想理會的,但聽到歸瀾說,她丈夫要壓著她去做暗……那事……”太皇太後養尊處優慣了,暗門子三個字實在有些難以啟齒。但皇帝也大致聽明白了。“你十七叔和林子景,都是心胸開闊的人。隻說不要在跟前服侍,沒存心要她的性命。一個姑娘流落煙花,這和死了有什麽兩樣?”
“老祖宗是想把人救下來,還是想再把人宣進來服侍?”
總算說到根子上了,太皇太後道:“我想把這事交給黛玉去辦,任她怎麽處置都好。一則,她如今在外頭,使人出去做事更便宜些,不像咱們內廷遣人出去,總是大張旗鼓地。二則,她是林子景嫡親的妹子。開罪了哥哥,妹妹於心不忍,出手了結這事,顯得皇後有母儀天下的風範,林家人既往不咎、心慈大度。”
她頓了頓,見皇帝斯條慢理地吃了一筷子胭脂魚脯,麵色平靜無波,看不出是讚同還是反對。
“皇帝的意思如何?”
“老祖宗問朕的意思?”皇帝停下手上動作,隨意把沒吃完的魚脯擱到盤子裏,這才眉目沉靜地看向太皇太後。“朕不願意讓皇後插手這事。都是市井裏的潑皮無賴,要讓皇後屈尊去辦這事,實在算是大材小用。那個丫頭,和皇後原沒情分,於情於理,都不該是皇後的差事。”
“皇帝……”
他抬手示意太皇太後先止住:“老祖宗且聽孫兒把這話說完。朕剛才就說了,您的意思我心裏明白。您是想讓皇後和百姓更親近些,好讓他們知道,皇後是天下婦人的表率,是真真切切的國母。”
一個得到百姓愛戴的皇後,遠遠比一個隻得到皇帝寵愛的皇後要穩固得多。如果皇帝是明君,就該多聽百姓的意見,這就叫順應民意。太皇太後想讓黛玉去辦這事,也不僅僅是為了救歸霽,更是為了讓黛玉立下賢德親民的基石。隻不過是原先在內廷服侍過的丫頭,皇後尚且能顧惜出手。其他百姓的悲苦,就更不在話下了。
皇帝雖雷厲風行,卻從不一意孤行。他一直想做個好皇帝,愛民如子,以護佑江山社稷為己任。所以有很多事,雖然他不想做、不願意做,但還是會鬆口答應。
就如同現在。
“朕懂老祖宗的意思。既這樣,過會子就遣人出去傳話,好叫皇後去辦這事。”
要辦這事宜早不宜遲,但凡稍微晚上那麽一星半點,什麽都遲了。
太皇太後便又與皇帝說起冬至夜的事來:“今夜就是冬至了,皇帝可得記著寫‘福’字。今年咱們慕容氏喜事多,又定下了中宮皇後,合該多寫些,分賜諸王眾臣,共享隆恩。”
每年的冬至夜除了開筆之外,還另有個規矩。皇帝大多是徹夜不明的,就在三希堂裏寫“福”字。宮裏的門上都得貼上皇帝親手寫的字。除了內廷裏用的,就是額外有體麵的王公之家,皇帝會額外分賞下去,以示對肱股之臣的厚恩。
說來也不是為了和太上皇打擂台,但皇帝就是不愛用太上皇用慣的臣工,他更喜歡用那些一路追隨著自己的人。如孫紹先、陳居安這樣的,就是皇帝的左膀右臂。故而前些年的冬至“福”字,基本沒有林家的份,林海對此也沒期待過。
今年可就不一樣了,林家出了位皇後,皇帝恨不得把“福”字寫上一百零八種樣式,全都送到林家,好叫黛玉挑揀。
奚世樾捧著“福”字一路過來,這可和皇帝私自出園子不一樣,要的就是個大張旗鼓。他領著兩行十六個小太監,浩浩蕩蕩地走在路上,腳上踩著玄色繡大蝙蝠的雲靴,都是宮女子一針一線繡出來的。雖然是太監,但宮裏用太監也講究個長相模樣。那麽些個幹淨清秀的小太監,走在路上都讓人覺得賞心悅目。
奚世樾才出圓明園就有人來報訊了,林海一早就候著,就等著他過來。他雖是太監,卻是皇帝派下來的使臣,是以林海很給他臉,從正門迎他。奚世樾到了之後卻沒立刻進門,反而高舉著雲盤揚聲道:“皇上賜禦筆‘福’字十八幅,太皇太後賞天華錦兩匹、紅珊瑚雲蝠靈芝紋如意一對、紫檀文房匣一套……”
等這一長串都報完了,奚世樾才眉開眼笑地對著林海賀喜:“林大人您請接旨罷。”
林海自然笑著命人接下,又邀奚世樾裏去上座。
奚世樾連連擺手欠身:“上座不敢,林大人折煞奴才了。實不相瞞,奴才這回過來,還想給娘娘請個安。”
這就是要見黛玉的意思了。左右是太監,見了也不妨事。
林海請奚世樾往絳竹樓去,走近了卻發現絳竹樓的院子裏烏泱泱圍了一圈人。林海便拉了個丫頭問:“這是在做什麽?”
丫頭回道:“回老爺話,娘娘正領著二爺和二姑娘放煙花呢。”
說是領著他們放,但黛玉貞靜細氣,尋常都是在邊上瞧著他們玩。被鬧得沒辦法了,才小心翼翼地拿一支在手裏。真要她拿著轉圈歡笑,實在不是她能做出來的事。
等再走近些,果然見黛玉端坐在遊廊下的飛來椅上,含笑望著薰玉和林珝放煙花。這煙花不大,正是孩子們玩的。握在手裏點燃,就跟星星似的閃爍起來。真被濺著了也不燙,頂多衣裳叫燎兩個洞。
薰玉和林珝什麽事都愛打擂台,哪怕是放煙花也得分個大小明暗。
此刻薰玉正拉著黛玉的衣袖要她做裁定:“大姐姐,你給斷斷,是不是我的煙花更亮麗更漂亮些?”
黛玉實在不明白,這有什麽好比較的,贏了這個難道還有成就感?她望向林珝,卻見林珝今日悶悶的,也不說話,就望著手裏的煙花出神,不知在想什麽。
她正要開口,霽雪卻說:“娘娘,老爺領著奚總管來了。”
奚世樾今日要來送“福”字,這是林家舉家全知的事。原以為他送到了就該回去,不會多逗留,沒料到他有這份心,照舊還是要來請安。
黛玉便起身迎過去,先與林海頷首:“老爺來了。”又請奚世樾裏屋坐:“霽雪,快奉茶來。”
奚世樾心裏真是既惶恐又得意,能讓皇後娘娘過來迎他,還開口就是奉茶,這樣的體麵他都不敢告訴周來運,怕回頭再氣死他。
他這回過來是有正事,就是為了傳皇帝的口諭,把歸霽的事交給她去辦。所以除了那些賞賜之外,皇帝還命他把皇後的鳳印給帶來了,就是為了她辦事能更方便些。
黛玉倒沒二話,這也不是什麽難事,聽了立刻就點頭說:“我知道了,等過了冬至,明日就命人去辦這事。”
“娘娘,這是鳳印。”鳳印重得很,比玉璽還大一號,是用純金打造的。一個小太監都托不動,得兩個人同時托著雲盤,這才能穩穩當當地送到黛玉跟前。奚世樾笑道:“奴才掀開蓋子您瞧一眼?”
黛玉沒見過鳳印,當下也覺得好奇,便頷首道:“打開我瞧瞧。”
奚世樾果然抬手將盒蓋打開,和另一個小太監合力,一齊把鳳印抬起來送到黛玉跟前,好叫她能細細看清楚。但見鳳印上臥著一隻威風凜凜的貔貅,四周才是深深淺淺鐫刻出的鳳凰紋路。奚世樾把鳳印底部托起來讓她看,隻見上頭以篆書刻著“母儀天下”四個大字。
“怎麽是母儀天下?”黛玉奇道:“戲文裏都說是‘皇後之璽’。”
“那是前頭大成朝的事了。”奚世樾把鳳印放回盒子裏,解釋道:“大成朝的宜安帝姬,也是大銘朝的第一位皇後,諡號是元憫。原先那枚刻著‘皇後之璽’的鳳印也是玉刻的,就這麽跟她一齊下地做了陪葬。”
連皇後的鳳印都叫陪葬了?黛玉聽得詫異,她還沒聽過這樣的事。心想等下回見了皇帝,要再細問問他才是,聽著怪有意思的。
此間事了,奚世樾便要告退,回園子去複命。黛玉先是應了,眼見他要出門,忽又喚他:“你回來!”
“娘娘請吩咐。”奚世樾果然回來站定。
“有樣東西,你代我帶給皇上。”黛玉想到一個主意,抿著唇偷偷笑了一回,便附耳霽雪,悄悄地說:“把煙火棒拿上一些,放到拜匣裏。”
霽雪一時頓住,要給皇上送煙花棒?
見她意意思思地不動,黛玉又催:“快去!”
霽雪沒法子,隻得往裏間來,悄悄抓了些煙花棒,找了個匣子裝好,再嚴嚴實實地封住。回來交到奚世樾手裏,她心裏都替這位大總管拭了一把同情淚。大老遠把這個帶回去,皇帝高興了說一句童趣,不高興了隻怕要劈頭蓋臉打上來。
偏黛玉還額外添了一句:“不許你們打開偷看,若叫我知道了,一定不饒你們。”
“是,奴才記住了。”奚世樾一聽就知道這東西有古怪,但他半點不擔心。皇後娘娘給的,哪怕隻是一株雜草,皇帝準保也當成瑤草琪葩給供起來。
黛玉暗暗地想,皇帝見著那東西會是什麽心情。想著想著,就忍不住笑起來。她心裏高興,鬆快地出門來,卻見林珝已經不玩煙花了,懨懨地坐在石凳子上發呆。薰玉才剛還要和他爭個你死我活,這會子倒擔心起他來了,坐在邊上陪著他說話。
“石凳子上多涼,一個兩個都想作病不成?”黛玉過去一手一個拉起來:“說要玩煙花的是你們,這會子呆坐著像鵪鶉的又是你們。好好地又是怎麽了,說出來,我替你們分辨分辯。”
林珝梗著脖子不說話,薰玉看得著急:“大姐姐,我們不是不想玩,是老爺不讓。”
林海不許?黛玉一愣,這又是什麽時候的事?
蘭陵上前一步,立到她耳後回話:“將才娘娘在屋子裏聽奚總管回話,林老爺在院子裏,訓斥二爺不學無術、耽於享樂……”
隻怕將來是個走狗鬥雞的惡霸,一事無成,還拖累親戚朋友。
這話說得過於難聽,連蘭陵都不敢直接說出口。但哪怕是前頭兩句,就已經夠讓人難堪的了。高高興興地放煙花,結果被這麽沒頭沒尾地一通訓斥,換了誰心裏都難受。
她之前已經勸過林海一回,未料到他心裏終究還是難平此氣。
“來,我放支煙花你們瞧。”
黛玉叫霽雪點了支煙花拿在手裏,琥珀色的星芒閃閃爍爍地飛濺出來,照得人半邊臉都是柔亮明麗的。她笑著將煙花棒舉到林珝和薰玉眼前:“瞧瞧,多漂亮。”
薰玉的心思沒林珝那樣重,見了煙花就把剛才的煩惱全都忘了。自己也拿起一支煙花,點燃了上下揮舞起來。
“大姐姐、二哥哥,你們瞧,揮得快了還能留下一道光線……”
“你小心些!”見她跑起來,黛玉又是想笑,又是擔心:“別摔著。”
林珝眼裏也有渴望的光芒,但就像是流星,很快就熄滅了。他從前很少露出這種情態,最近兩天流露得越發勤快,看得人怪心疼的。
“思睿,你為什麽不高興?”黛玉拉著他到飛來椅上坐下,那裏有一早擱下的厚墊子。“你告訴我,若老爺哪裏做得傷了你的心,我來勸老爺,好不好?”
林珝平日裏看著天不怕地不怕,可麵對著自己溫柔體貼的大姐姐,卻脆弱得不得了。眼裏亮晶晶地噙著淚,卻還是咬著牙不肯就這麽在人前哭訴。
好容易忍下那股淚意,他才帶著鼻音說:“我真想大哥哥。隻有大哥哥喜歡我,隻有大哥哥才支持我做想做的事,告訴我世上不是隻有讀書一條出路,學了武術也能護佑家國。”
可是大哥哥不在家裏,沒人覺得他好。
“胡說,難道我不喜歡思睿嗎?”黛玉想抱一抱他,但又想到他已經滿七歲了,隻得換了個動作,身後摩挲他的後腦勺:“你是我弟弟,是太太十月懷胎養下來的,是老爺的嫡子,咱們家裏誰會不喜歡你?”
林珝沒被這話安撫到,甚至覺得黛玉是在扯謊騙自己,因此更難過了:“老爺和太太都疼被月,覺得我跌份,人也蠢笨,讀不成書。”
“哪怕你是個傻子,骨肉至親也照樣疼你、愛你。好弟弟,聽我的話,別再這麽想了,原都是你自己想著嚇唬自己的。”
林珝抬頭與黛玉四目相對,一雙眼睛亮得像寶石,那裏頭有失落、有怒意,同時也鐫刻著傷心。
“老爺在我三歲上才給起了表字,叫思睿。聽說大哥哥和被月都是養下來就起表字了,一個叫子景,一個叫子期,獨我的不一樣!我一早就知道了,老爺打心底裏不喜歡我。覺得我淘氣沒出息!”
他小小的年紀,哪裏來這樣多奇奇怪怪的想法?黛玉聽著都覺得揪心,難道平日裏他就是這麽想的?她無奈地歎息,林海總說自己對林珝失望,他何嚐知道,林珝也對他這個做父親的很失望。
林玦是林海最得意的兒子,三歲就開蒙,五歲就入學。那時他在揚州也清閑,都是手把手親自教導。這麽一個驚才絕豔的兒子,後來和丟了沒什麽兩樣。林珝的資質和林玦差得太多,林海倒也不是不疼他,隻是這對比之間的落差難以平衡。
“你知不知道,老爺這些年為什麽待你這樣嚴苛?”黛玉摸了摸他的腦袋,循循善誘,今日勢必要把他的想法給扭回來:“思睿,老爺對你的期望比誰都深,他盼著你能支撐起林家,能做咱們家的頂梁柱。他不是不疼你,隻是心裏清楚,若放縱你肆意,就是害你。”
※※※※※※※※※※※※※※※※※※※※
父母是真的會偏心的。我是獨生子女,感觸還不是很深刻。但是我有個朋友,家裏有一個哥哥,一個弟弟,她是第二個。最小的弟弟經常性被忽略,有時候真的挺可憐的。
另外,解釋一下,林玦是現代穿越過去的大學生,他思想比文中所有人物都先進一點,不會信奉讀書至高無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