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56
0156 聞諸事暗憂婚後景, 棄臣工疾馳離圓明
奚世樾這次過來就是皇帝知道林太太進園子了,故而特意遣他來送東西。未料尚未進杏花春館,就叫這個消息驚著了。
“這可是件要緊事, 你都聽明白了?”回家和回鄉的含義可大不相同, 皇後的故土和京城可謂天南地北, 差著千萬裏。一來一回不知要消磨多少工夫, 如今兩個人正是拆不開的時候, 忽剌巴兒地要分開, 就是奚世樾都替皇帝難受。
楚桂點頭道:“方才是歸瀾姐姐在裏頭, 她交代我去請皇上。”
“這事就是請皇上也沒法子……”奚世樾眼下是真想歎氣, 皇帝管天管地,難道還能管人家太太領姑娘回鄉?說破天也沒這道理啊!但甭管有用沒用,還是得去回話。
他把手裏的食盒交到楚桂手裏, 急匆匆轉身回了九洲清晏。
這廂黛玉從杏花村出來, 遠遠地在抄手遊廊下就見著奚世樾匆匆離去的背影。因見他步子急促,黛玉不覺奇道:“這是怎麽了?”
楚桂上前與她見禮,笑道:“像是忘了樣東西。”
黛玉也沒放在心上, 徑直往春雨軒來。她好些時候沒家去了, 連七夕都是在園子裏過的。也不知母親這胎穩不穩, 近來身子好不好。
她快走幾步進門, 待繞過落地屏風,便見賈敏坐在繡凳上,正和太皇太後說話。黛玉不由加快了腳步,上前與太皇太後請安。待她蠲了此禮,方朝著賈敏走近兩步, 按捺住思念之情, 屈膝道:“太太。”
賈敏忙起身去扶她, 口中連連道:“娘娘如今是皇後,理應是我給娘娘請安。娘娘如此,實在令我坐立難安。”
若在家中自然無妨,眼下多少眼睛瞧著,傳出去了難保沒人說林家猖狂。
黛玉順勢挽住了賈敏的臂膀,也不跟往日似的往炕西去,另叫宮女搬繡凳來,隻伴著賈敏坐。太皇太後待她雖好,卻終不及血肉至親。她見了生母,便很不能穩住,依偎著賈敏嬌聲道:“我什麽時候都是太太的姑娘,沒法子見太太在我跟前屈膝。”
“瞧你,多大了還撒嬌,叫太皇太後見了笑話。”她嘴上嗔怪,手卻拉著黛玉不放。“太皇太後您見諒,我們老爺向來疼姑娘,她又向來乖巧玲瓏,老爺愛得什麽似的。就這麽叫嬌慣成了這樣,如今也沒法子了,難道還能重頭教起來不成。想著太皇太後慈愛,還得請您多寬宏。”
這原是自謙的話,說他們家裏把姑娘嬌慣壞了,請太皇太後多通融。言下之意是告訴她,他們慕容氏雖是皇家,但林家的姑娘也不是摔打長成,也是捧在手心裏養大的。往後就是驕縱些,也不興拿這個說事。
太皇太後多精明的人,有些話點到為止就夠了,何況她也是真心實意地疼黛玉。因而待賈敏愈發客氣,笑意親和:“這原不值什麽。何況她這也算不上嬌慣,姑娘家是嬌客,多大了到親媽跟前都是小丫頭。說來先帝也疼公主,愛惜得不得了。有工夫下回你們見了敬端就知道,那才是驕縱不羈的範本。我瞧著黛玉就很好,張弛有度,是個做皇後的料子。本來麽,皇後是一國之母,驕矜些也無妨,再添些傲氣也不過分。”
賈敏頷首以示自謙,接著和太皇太後說剛才的事:“咱們走水路回去,我估摸著冬至日前也該回來了。”
“這也太久了些。”太皇太後自然知道,他們想在大婚前領著黛玉回一趟蘇州有情可原,畢竟是皇後,若無意外興許這輩子都沒有回去的機會了。可現在才七月,冬至得將近十二月底。“何況來來回回地,你的身子隻怕也吃不消。”
“這也不妨事。”說來不大好意思,賈敏笑道:“我們家裏還有兩個小的,自養下來都沒回去過。老爺想趁此機會,求一個闔家團圓。可惜她哥哥遠在永城,不能回去。”
這是林海的意思,也是一種隱晦的示|威。皇帝總是借著太皇太後的口,百般將黛玉接入內廷。也就是他是皇帝才能這樣做,換了尋常人家,誰能整日把未婚妻扣在自己家裏?他對此頗有微詞,但女婿是皇帝,他也沒法子過於強硬,隻怕將來黛玉因此受氣。左思右想,才想出個回鄉祭祖的法子。皇帝的詔書下得太早,黛玉能在家裏的時間實在不多。
這件事還沒告訴黛玉,黛玉對此渾然不知,隱隱聽出和自己有關,不由問道:“太太,咱們家要出遠門?”
“嗯。”賈敏應了,溫聲道:“老爺想領著咱們回蘇州一段時間。你不是總想著蘇州的拙政園麽,正巧趁此機會去瞧瞧,往後可就是你的宅子了。”
能夠回鄉自然是高興的,但是短暫的歡喜過後,緊跟而來的就是不舍。她想到了皇帝。按著賈敏剛才話裏的意思,他們這次得離開京城足有五個多月。正是蜜意濃情的時候,光是想想,黛玉都覺得舍不得。
賈敏也是打年輕時候過來了,哪能不明白她在想什麽。見她依依不舍的模樣,不由失笑:“這是怎麽了,不想回去?”
“我想回去,隻是五個月像是太長久了些。”
“多少年沒回去了,這次多住些日子也是應當的。”
母女兩正說話,忽聞外頭有人拍胸脯的聲音傳進來。太皇太後麵上表情一鬆,知道是皇帝來了。賈敏卻沒正經見過皇帝,對此一無所知。黛玉忙扶賈敏起來站著,小聲告訴她:“皇上來了。”
皇帝一過來,整個春雨軒的氛圍就不一樣了。太皇太後起居所在的宮苑都是親和明快的,裏頭服侍的宮人也都是圓融的微笑,看著就讓人舒服。可是皇帝不一樣。他整個人都是荒白冷肅的,就連禦前跟著的人也是這樣。小心翼翼地跟著伺候,連大氣都不敢出。分明他沒說什麽話,也沒訓斥懲戒人,可人人見了他都害怕。他身上仿佛自帶一股屬於帝王的威懾力,壓得人喘不過氣。
賈敏重新體會了一遍當初黛玉剛進宮時候的滋味,原本已經放下些心了,可是此時此刻卻又不由自主擔憂起來。這樣的人不大適合成婚罷,未見其人,先承威壓,往後怎麽一處過日子?
她眼中帶著憂色,抬頭望過去。皇帝已經邁步進門,挺拔英氣的身影映在屏風上,能看出勁挺的腰身。他繞過屏風往裏來,就是在內廷也沒穿朝服,一身品月色衣裳鑲著織金綢邊,胸膛前一條團龍,襯得整個人豐神朗秀,整個人白得耀眼。他生得很精致,但絕不是普通世家子溫和的好看,眉眼之間都裹挾著灼目的淩厲,掃一眼就足夠了,定睛細看就易發怵。
他腳踩著玄色風靴闊步上前,頷首與太皇太後請安,太皇太後叫免了,他便上前,在炕西坐下。不等賈敏和黛玉與他見禮,他便率先道:“不必行禮,皇後和夫人都坐罷。”
春雨軒裏多了他,整個氛圍就變得古怪起來。
皇帝摩挲著茶盞不說話,臉色冷得像是有人欠他幾吊錢。他不開口,賈敏也不敢說話。黛玉想打圓場,卻又顧忌賈敏在此,不是自己開口的時候。
關鍵時刻還得看太皇太後:“皇帝怎麽這時候來了?”
皇帝聽奚世樾回話,說賈敏進園子要帶黛玉回鄉。他那還能坐得住,當即放下折子就來了。他向來很有章程,辦什麽事都講究條理。按說這一路過來,也該想好怎麽處置了。可坐到春雨軒裏,那些想好的計劃卻全都落了空。對上黛玉,很多事都得徐徐圖之。他已讓步讓成習慣了,現在讓他剛硬,他心裏不由有些怯意。
“朕聽說林夫人來了,所以來瞧瞧。”他隻能迂回再迂回著來:“皇後久不見夫人,也心感想念。夫人既來了,不妨多陪陪皇後,等用了晚膳再回去。”
“是,多謝皇上。”賈敏對著他說話的時候其實很有壓力,但是抵不過女兒在她心裏的分量,還是硬著頭皮把自己的來意又說了一遍:“……雖說將來是要做皇後的,但到底應該回鄉去見見宗族耆老。回去的時間也不長久,冬至之前就能回來。”
皇帝很給她臉麵,認認真真聽著,還時不時點頭,以示自己聽到了。
但就他這不說好也不說不好的樣子,實在讓賈敏很忐忑。說來她是有理有據地接姑娘回家,怎麽到了皇帝跟前,倒像是要他們拆開的王母?
賈敏揣度著說:“倘使太皇太後許了,我想明日就來接娘娘回去。”
“皇後……”
“皇上!”皇帝才吐出兩個字,黛玉忽而起身打斷。眾目睽睽之下,她麵上的笑意有些勉強,半晌擠出一句:“昨日新得了些野栗子,想著今天做栗子糕。趕巧我們太太也要留下用膳,皇上陪我去瞧瞧罷。我是叫蘭柳學著做的,不知她做得好不好。”
蘭柳一個宮女,栗子糕做得好不好,難道還要勞動皇帝去看?這是什麽道理?她這是擺明了要找個由頭把皇帝拉走,否則皇帝冷言冷語地當場發作出來,誰見了都不好看。
黛玉硬著頭皮拉皇帝出來,也沒往銅茶炊去,一路往碧瀾橋前的假山方向來。這裏僻靜,站在小路裏說話,不走進來沒人能瞧見有人。皇帝一直沒說話,始終保持沉默。走到小路裏也是一樣,手負在身後左右轉動扳指,一雙眼睛沉靜淡漠,瞧著黛玉時沒波瀾,仿佛在等她先開口。
“你不高興了?”一走就是五個月,黛玉也舍不得他。絞著手帕,心裏的愧疚幾乎漫出來。“這是我們太太才進園子說起的,我原先不知道。”
“即使我百般不舍,你還是會依從父母的話,跟著他們回去。既這麽著了,我高不高興有什麽打緊?”皇帝唇角浮出一抹笑,看著很有幾分寥落的況味:“你甚至不必跟我商量,心裏已經做決定了。”
剛才賈敏說起的時候他打量黛玉,她的表情雖然帶著不舍和為難,但她分明是想去的。她想陪著自己的父母。
兩個人相處久了,隻要一些細微的表情就能猜到對方在想什麽。心裏的想法被皇帝猜中,黛玉頓了頓,方道:“自太皇太後的聖壽節起,我就沒好好待在家過。父母兄弟於我是骨肉至親,我也想念他們,很想借著這段時光好好陪他們。”
那就是已經決定要去了,眼下拉他出來,不過是想著如何說服他。
皇帝覺得自己心裏悶悶地有點難受,他知道自己不應該這樣,他不該患得患失得這樣,但他忍不住。
他不說話,黛玉心裏越發不安起來,抬眼望向他,見他麵色頹然,忙解釋道:“我自然也舍不得你,可……”
“別說了,我都知道。”皇帝終究不忍見她慌亂難過,伸手將她摟入懷中,頭抵在她肩上,悶聲道:“我隻是不想讓你走這麽久。何況蘇州那樣遠,遠得我鞭長莫及……”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怎麽會有皇上鞭長莫及之處?”黛玉伸手回抱他,輕聲道:“往後我能一輩子陪著你,卻沒多少時候能和父母兄弟朝夕相處了。皇上若實在難以接受,就想想來日……”
皇帝倚著她細想了想,還真覺得很有盼頭。想到自己剛才的模樣,又覺得有點好笑,因而自嘲道:“我是不是有點小氣?”
“何止是有點。”黛玉嗔道:“我見了你剛才的模樣都發怵。”說著,她懇切地說:“我一定早點回來。”
皇帝不願意讓黛玉離開,但對著她的時候,往往都是自己讓步。他到底沒開口阻攔,答應賈敏第二天來接黛玉。黛玉恐他們都往蘇州去了,府上的奴才不能用心照料兩隻食鐵獸,於是交代賈敏,明日把苦竹和甘筠也一並帶進來。
她臨走前還和皇帝開玩笑:“皇上若念我了,就瞧瞧它們。他們再胖一圈,我也該回來了。”
人雖回了林府,但也不是立刻就能動身。林海尚有許多公務需要交接,他一走五個月,手底下人的人壓力都很大。林家並沒刻意隱瞞,是以林家要帶著未來皇後回蘇州的事很快就都知道了。
想要討好皇後的人不少,有送船的,有送銀子的,甚至還有領著自家姑娘上門說要給黛玉做奴才的。黛玉因此不勝其煩,再度閉門謝客。過了幾天,賈敏忽然遣人來請她,說是北靜郡王的新郡王妃上門拜訪。
北靜郡王府和林家素有通家之好,故請黛玉前往相見。
黛玉便命更衣,又叫人傳芝祺進來問話:“我這段時間久住內廷,不知北靜郡王何時又娶了新的郡王妃?”
芝祺對此了若指掌,便一一地告訴黛玉:“這位新郡王妃是先郡王妃一母同胞的妹妹,先郡王妃病著的時候就把人送來了。因是續弦,郡王爺又並上心,整日為他早逝的愛妾難過,故而此事並未大辦,娘娘不知道也有理。”
“這樣快……”北靜郡王先頭的郡王妃出自蘇州穆氏,既然是一母同胞,那新郡王妃肯定也是穆氏的嫡女。這是世家一貫的做法,姊姊沒了,再送個妹妹過去做續弦。兩族之間的體麵借此能夠得到維係。
新任的北靜郡王妃不及她前頭的姊姊生得那樣清淡,沒上濃妝,那份漂亮也相當濃墨重彩。
她見了黛玉已經以麵見皇後的禮數來行禮,膝頭彎曲下蹲,姿態動作都很不錯,簡直像是尚儀局拿尺子比出來的。
“妾水穆氏恭請皇後娘娘鳳體安。”
黛玉命她免禮起身,跟在太皇太後身邊這樣久,麵對這樣的情況她已能應對自如。
北靜郡王妃不由在心底暗歎,這位皇後小小的年紀,瞧著又如此羸弱,未料氣勢竟半點不輸人。難怪一直不立後的皇帝見了她也心動了,連帶著兩位妃子娘娘都送了出去。
“娘娘見諒。我今日登門,原是有一件事,想請娘娘抬手幫一幫。”北靜郡王妃的笑意瞧著有些苦澀,若真有法子,誰願意低聲下氣地為丈夫來辦這事。
黛玉正端詳她,見狀不難猜到,這件事是她不想做,卻又不得不做的。她和這位郡王妃毫無交集,願意見她也不過是瞧著北靜郡王和林玦曾是好友。若此事真的非常棘手,她是斷斷不敢應下的。
“郡王妃請說,但凡是我力所能及,一定替你辦成。”
“說來有些可恥……”北靜郡王妃自嘲道:“想來娘娘也聽說了,我們郡王爺有個愛妾,姓石,是他在蘇州認識的,後來帶回京城,便做了良妾。”
這事黛玉有所耳聞,聽說是在途徑江南的時候認識的。也不知怎麽就入了眼,要死要活地要娶她。結果胳膊擰不過大腿,後來還是娶了一位蘇州的貴女。她聽了還在想,北靜郡王怎麽就和他們蘇州的姑娘過不去。
“石氏前些時候一病沒了,我們郡王爺險些就瘋了,想要以正妃之儀為她下葬。後來皇上明令不許,東太後也說,倘使郡王爺再敢忤逆,就將石氏挫骨揚灰。郡王爺沒法子,隻得將石氏依禮葬了。隻是近來不知怎麽回事,他總說夢到石氏回來找他,想將牌位送往回家鄉……”
聽到這裏,黛玉也算了解了個大概。北靜郡王這股勁還沒過去,整日念著石氏。但皇帝令他禁足,連郡王府的門都不許他邁出一步。聽說林家要回蘇州,他就把主意打到這上頭了,想讓他們帶石氏的牌位回鄉安放。
黛玉麵露難色:“若是尋常東西,順道捎一程也就罷了。這是牌位之物,我實在不能答應。”
這是多私密的東西,非親非故,豈能如貨物一般捎帶?當日皇帝就說北靜郡王隻怕是瘋了,她還不相信,如今看來確實有幾分道理。
北靜郡王妃像是也猜到了,並未勉強黛玉答應。她今日來此,也不過是北靜郡王強逼著才過來。強忍著說完那番話,她自己都恨不得找個洞鑽起來。此刻黛玉回絕,她倒像是鬆了口氣。
“郡王妃實在大度。”黛玉自認,換了她絕不會做這種事。為丈夫的妾室屈膝求人,委實有些難堪。
“我是沒法子……”黛玉不過感慨一句,北靜郡王妃卻像是找到了傾訴的對象,淒然落下淚來:“郡王爺心裏放不了別人,心心念念隻有一個石氏。我不願意來,他就拿孩子撒氣,那是我姊姊留下的一捧血,叫我於心何忍?”
北靜郡王子嗣不豐,和先頭的北靜郡王妃養下了一個兒子,此後便不管不顧了,一味地和石氏纏磨在一處。論理多少庶子也該養出來了,偏偏石氏沒福氣,保不住胎兒。說是沒了三個孩子,身子也活生生熬幹了。北靜郡王府如今就這麽一個孩子,他竟舍得拿孩子逼郡王妃屈從!
黛玉聽得直皺眉,她是皇後,這些皇親國戚內宅的事若鬧大了,也理當是她來管束。北靜郡王妃今日哭到她跟前,想來正是打著這主意。
次日恭儀伯夫人薛寶釵來瞧她,黛玉將這事與她說了,寶釵一聽便道:“石氏牌位的事是虛,想讓你這做皇後的為她做主才是真。依我之見,你竟別理她的好。你和皇上尚未成大禮,能幫得上什麽?何況北靜郡王府和東太後有多少糾葛,她如今雖在熱河,但若戳中了她的心,天涯海角也要回來。”
黛玉愀然道:“我何嚐不知道這其中的道理,隻是憐惜孩子無辜。”她一麵是覺得孩子可憐,一麵也是在想,難道世上真有人能夠刻薄寡情至此?就為了一個人,父母親眷全部都不管不顧了?
“他若這樣肆意妄為,倒不如跟著石氏去了的好。既一副癡情的樣子,卻又娶了新郡王妃,這又是為什麽?這樣的深情有什麽用,倒不如不要的好。”
“有些事我原先也明白,如今都想通了。”寶釵替黛玉剝了碗石榴,擱在碗裏像是細碎的紅寶石。“我想著,興許有人上輩子欠了債沒還清,這輩子是來討債了。就說那個石氏,我聽說她原先是有未婚夫的,叫北靜郡王看中了,橫刀奪愛搶走了她。宛純當年去北靜郡王府的時候見到過她,說是神色鬱鬱,整個人瘦得像一把幹柴。她早早逝去,未必不是鬱結於心的原故。”
黛玉吃了口石榴,酸酸甜甜的味道倒很好。她也請寶釵吃,聽到她提起宛純,倒也想起來了:“你們兩個向來是一齊走動的,今日怎麽她不過來?”
“你可真是久處內廷,而不知外事。”寶釵搖頭直歎息,由此也可見皇帝待她多好,但凡皇後要操心的事,一概都不叫她知道。“前些時候孫二郎娶了馮輕意,這事你忘了?”
兩人成婚還沒半年,黛玉零星地聽太皇太後和命婦們說起過。說他們整日地打架,半點不像是新婚夫妻,倒像是上輩子的仇人。
“這事與宛純有什麽相幹?”
寶釵搖頭道:“究竟是什麽事我也沒聽仔細,隻說馮輕意胡亂攀咬大房,連孫大太太都叫氣暈過去了。宛純是回去侍疾的,可見這回鬧得多厲害。我初見就覺得馮輕意厲害,把她姊姊壓得那樣。如今看來,果然不假。”
黛玉聽得不由害怕起來:“難道這世上的夫妻都是如此,一成親就反目成仇了?我瞧著北靜郡王和兩位郡王妃都是相敬如賓,本以為這已經夠難堪了,未料到孫二郎和馮輕意更厲害些。恭儀伯素日待寶姐姐也是那樣冷冷淡淡的,我真怕……”
怕眼下隻是還未成婚時的甜意,怕來日真成了婚,皇帝待她也會變。她沒馮輕意那樣潑辣,會和丈夫對著打。也沒北靜郡王妃那樣心寬,委屈度日,甚至甘願為了丈夫的妾室而奔走。
她還是個姑娘,卻要承擔起國母的重擔。尋常人不幸福,家裏強硬些的興許還能和離。可嫁給皇帝卻是一條不歸路,歡喜與否都隻能葬送在深宮了。
寶釵見她忐忑,心中不由生出憐惜之情。伸手半摟著她的肩膀,柔聲寬慰道:“好妹妹,別這樣想。你是皇上求回去的人,和他們如何一樣?皇上愛惜你,你們是奔著白頭偕老、一生一世去的。孫二郎和馮輕意、北靜郡王和郡王妃,甚至於恭儀伯與我,都不過是因為無法抗拒的外力,而在一處搭夥過日子罷了。”
這是一個很可悲的事實。哪個姑娘在閨中的時候沒想過一生一代一雙人,可惜現實往往無法如願。寶釵本以為自己還有以後,還能有許多選擇。然而一道賜婚的旨意下來,把她下半輩子都葬送了。但她是不服輸的,不願意如北靜郡王妃那樣屈從,瞧著丈夫的臉麵過日子。哪怕是冷麵相對的日子,她也要努力過得好。沒有丈夫不可怕,沒有自己才悲哀。
但她總覺得,黛玉不會像她這樣。
寶釵道:“瞧瞧孫大學士和迎春,謹莊王和宛純,還有你們老爺太太,他們多恩愛。凡事要往好的方向去看,別平白讓自己擔心。”
黛玉走的那日八月初一,正是每月禦門聽政的大朝會。他們定在早上走,皇帝沒法去送她。他是勤政的皇帝,黛玉也常勸著他國事為重。可坐在船上,心裏還是忍不住滋生出期盼。希望在臨行前能夠再見他一麵,希望他能放下臣工,不顧一切地來見她。即使她知道,這是永遠無法達成的願望。
皇帝也很想去送黛玉。坐在寶座上聽臣工回話的時候,他竟發現自己在走神,這是從前絕不會發生的事。他竟然在禦門聽政的時候想,黛玉此時此刻應該上船了,興許已經船已經開了,見不到最後一麵,他們得五個月後才能相見。
他的麵色越發沉重,連帶著回話的臣工說話聲音都越來越小。他暗暗回想自己剛才說了什麽話,會引得喜怒不言於表的皇帝變了顏色。
正當臣工惴惴不安的時候,皇帝倏然起身。
“皇上?”這回不止是回話的臣工,朝堂上大半人都叫驚著了,這是從來沒有過的事啊!
“朕身感不適,大朝會明日再補。”皇帝的臉色難看得嚇人,語氣中透出迫切。話音未落,已經開始抬腳往裏走。
朝堂之上沒人敢大聲說話,哪怕是發表質疑都不行,眾人隻能竊竊私語,暗自揣測皇帝的病究竟有多嚴重,竟然連禦門聽政都不能堅持?
倒是方才回話的臣工抹去腦門上的汗,想起一件事:“我想起來了,今天仿佛是林氏出京的日子。”
臣工都圖個嚴謹,林黛玉一天沒成大禮,他們就一天不會稱呼她為皇後,隻以林氏代稱。
這話引得眾人嗤之以鼻:“皇上是什麽人,能為個女子如此?你是將才叫嚇昏了頭!”
朝堂上發生的事皇帝一概不知,也無心去管。他連鑾駕都顧不得了,隨意披了件披風遮住朝服,命人牽馬過來,跨馬而上便疾馳出去。
他從沒做過這樣放肆的事,侍衛開大宮門的時候甚至都是手忙腳亂的。騎馬在圓明園狂奔,他從前想都不敢想,但他此刻不僅做了,還一點都不後怕。因為他要去見自己心愛的姑娘!
“快!快叫錦衣衛騎上快馬跟過去!”奚世樾是見慣風浪的,此刻也叫皇帝嚇得不輕。聲音都喊啞了,連聲叫人暗暗跟上去護駕。心裏還得為皇帝祈禱:“蒼天神佛唉,你們開開眼,別叫皇上撲空,讓娘娘和皇上見上一麵再走!”
皇帝片刻不停,出了圓明園就直奔碼頭。離碼頭越近,他心裏就越七上八下,害怕黛玉已經走了。
滿腔忐忑,在見著那艘船上迎風招展的“林”字時,終於變成了熱血沸騰激昂。
“皇……”黛玉帶著帷帽立在船上,激動得幾乎將那兩個字脫口而出。幸而她立刻反應過來,止住聲音,看他飛馳而來。
“泓泓……”皇帝下馬快步上船,胸前一塊暗色,滿頭都是細密的汗。他連連地喘息,伸手想要抱她,卻又想起自己身上有汗味,又縮了回去。他朝黛玉笑,不像個皇帝,此時此刻,隻是一個見到未婚妻的,意氣風發的少年郎。
在這一刻,他比日光更耀眼。
“泓泓,我來送你。”
※※※※※※※※※※※※※※※※※※※※
今天是個肥章
感謝在2020-10-13 23:03:55~2020-10-14 23:25:13期間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哦~
感謝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微笑林林 1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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