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54

  0154 過中元作水陸道場, 訴心意製荷花船燈

  七月十五才是中元節,可過了七夕氛圍就不一樣了。初七前整個園子都是明快亮堂的,可一旦過去, 就沒來由地整肅起來。住在同樂院裏的貴女們也品出了這份差別, 兼之出了慶柔郡主和親的事, 誰都不願意再留在園子裏戳皇帝和皇後的眼。紛紛向太皇太後請旨辭行。富貴榮華確實迷人眼, 難得皇帝又這樣年輕英俊, 但也得有命有運道去承受才是。


  皇後生得傾國傾城, 家裏又是那樣的門第, 連太上皇都對她偏疼三分。皇上又正是興頭上, 誰都能瞧出來他歡喜得不得了。現在湊上去完全是找死,吃力不討好。還不去家去尋個世家子,總好過跟慶柔郡主似的被送到海外去。


  不得不說皇帝這招敲山震虎的效果極佳, 一下子省去了多少麻煩。


  太皇太後知道和親的事了了, 何況皇帝也放話許他們回去,於是也不再留,賞了些東西, 高高興興地放他們家去了。在這之中, 孫五姑娘得的賞最豐厚。除了臨行前各人都有的東西外, 還有七夕節上拿到的胸|推、團扇。


  探春和惜春兩個是最末兩個走的, 探春為太皇太後做了些襪子、手絹、鞋子,給黛玉做了個香囊和扇墜子。東西多,時間難免緊湊,所以她額外多留了幾天,等做好了才走。


  探春的女工很好, 平常誇的人也多。但真刀實槍地拉到太皇太後跟前, 還是有些七上八下地:“我手藝不好, 讓老祖宗見笑了,您瞧瞧罷,若覺得還過得去就用用,若不好就擱著或賞人罷。”


  太皇太後是真心覺得探春的手藝不錯,難得人也知道分寸。雖說是做東西,但她做的都不顯眼,多是腳上的物件。也不知道她是哪裏打聽到的,太皇太後一天換一雙襪子,所以襪子格外多。


  探春走後,太皇太後把她做的東西拿給黛玉看:“瞧瞧,多好的手藝。也真是難為她,是個齊全孩子,可惜托生在賈家。”


  黛玉也把探春做的香囊拿出來,笑道:“難為她想著,還替我做了東西。”


  “多留意些罷,這樣的姑娘知道體貼。想著是你娘家的表妹,也得幫她一把。”


  從七月初十開始,就算是正式進入中元節了。今年沒了個榮壽公主,所以水陸道場得做得額外仔細。重元寺和玉泉觀裏德高望重的和尚道姑都叫請了來,從十三日起,每天在萬方安和裏做法事。


  皇帝原本不信這些,可自從榮壽公主去後,也開始借此寄托哀思了。他從十三日夜間就守在萬方安和裏,開始為期兩天三夜的齋戒。祭台上倒擺著雞脯、羊肚、糟鵪鶉、冰糖鴨子之類的東西,但這都是祭祀所用,沒人會在這種場合沾葷腥。黛玉也陪著一並茹素,隻有太皇太後,因年紀大了,偶爾會用些湯。


  黛玉知道,到了十五日,太上皇和西太後都會移駕過來聽法事,那一整天是水米不能沾牙的,以此來表示虔誠。是以她掐著點,在十四日深夜,將近淩晨的時候親自下廚做了碗素麵給皇帝送去。


  素麵擱在食盒裏,用黃龍包袱皮裹著。拉著皇帝進萬方安和小隔間裏來,解開了包袱皮,麵還是熱騰騰的。果然是素麵,清湯寡水地飄著。上頭臥著嫩菜心,都是小青菜裏特地挑出來的。另又配了一碟菱粉糕,好叫他能配著吃。


  黛玉拿了筷子給他,勸道:“皇上夜裏就沒吃多少,明兒一整天都不能吃東西,就是神仙也撐不住。這是素麵,吃兩口罷。麵也是我前些時候做的堿水麵,是我們南邊常吃的,皇上嚐嚐,和北邊的麵有什麽區別?”


  她都說到這份上了,何況還是一份心意,就是皇帝再不想吃,此刻也得嚐嚐。素麵寡淡,但深夜用這麽一碗熱湯麵,實在讓人從頭舒服到腳,整個人都很愜意。皇帝吃了兩口,倒真開了些胃。也不言語,低頭把一碗麵吃得幹幹淨淨。


  黛玉鬆了口氣,又哄著皇帝再吃兩塊菱粉糕。趁著宮女們收拾碗筷的工夫,與皇帝道:“皇上近兩日總在萬方安和裏待著,沒去給老祖宗請安。你不知道,老祖宗像是怕鬼。”


  “這話怎麽說?”


  “前兩日我過碧瀾橋的時候丟了個扇子,喊人去找,老祖宗也不許。說初十過後園子裏不興找東西,怕找到不幹淨的纏上來。”


  中元節晚上有不能出門的說法,說是當天是鬼節,鬼門大開,陰曹地府裏的鬼魂就等著這天出來閑逛散心。要是夜裏出門衝撞了,病一場還是輕的,重則就叫帶走了。


  是以黛玉在家時中元節也不出門,可從沒聽說過從初十開始就不能找東西,夜裏不能出門開窗戶。


  黛玉倒沒往別處想,隻問皇帝:“老祖宗是不是做噩夢,叫魘著了?”


  皇帝手裏拿著半塊菱粉糕聽得認真,經黛玉一問,才回過神來。把剩下半塊糕放到桌上不吃了,皇帝搖頭道:“老祖宗向來很重視中元節。我隱隱也知道一些,說是年輕的時候叫嚇的。”


  太皇太後十七歲入宮,在內廷裏活了一輩子。這樣的人說她沒一兩件後悔的事,誰都沒法打包票。黛玉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難怪她那麽害怕呢。”


  這已經涉及到長輩的私密了,黛玉沒有繼續往下問的意思。


  皇帝想了想,卻決定還是告訴她:“先帝爺禦極早,遇見老祖宗前內廷裏妃子娘娘挺多,光公主就有十一位,敬端大長公主都排到十二了。我也是近兩年問了太上皇才知道,說是老祖宗當年家裏已經沒落了,但先帝還是力排眾議,一定要立她為繼後。


  “有個後妃不樂意,瞧不起老祖宗,當麵給她難堪,還譏諷老祖宗家裏是賣兒賣女的破落戶。先帝爺可比我雷厲風行多了,何況那時候老祖宗還懷著太上皇,知道後勃然大怒,竟命人以《女則》訓誡那個後妃,日日叫她跪著背誦。她氣性烈,頭一天跪著受了罰,當天夜裏就懸梁自盡了。恰巧當天是初十,都說鬼節前後死的人怨氣重。況且是自戕,就是拚著這口氣想回來報仇。


  “老祖宗一開始也沒在意,後來不知怎麽,過橋的時候滑了一跤,早產養下了先帝。醒來之後說在橋上看到了已故的妃子,害怕得不得了。這病根從此就種下的,一到中元節整個人都想繃緊的弓弦似的,一點風吹草動都能驚著。”


  “原來是這樣……”黛玉聽得直點頭:“老祖宗怕也是有道理的,有些事是寧可信其有。雖不是老祖宗的過錯,但鬼豈肯聽人言,認定了絕不會更改。”


  “你也要仔細些。”皇帝道:“既老祖宗都這麽說了,就都順著她的意思來罷。中元節陰氣重,小心些沒壞處。”


  七月十五日當天一大早,太上皇就領著西太後來了。太皇太後見著西太後,仿佛比對東太後更和氣些。還問了她許多話,又是問她太上皇的身子好不好,再是問她一日三餐進得香不香。兩人還能閑話家常,倒更像是正經的婆媳。


  等說了一刻話,就得往萬方安和去做水陸道場了,這一去得到深夜才能結束。黛玉的封後詔書雖然已經下了,但禮還未成,她仍然算是在室的姑娘。因而並未同去,留在杏花村裏料理諸事。


  太皇太後臨行前還交代她:“有什麽事就叫奴才回話,你別隨意出來走動。眼下雖是□□,但已經陰風陣陣了。”


  黛玉瞧了眼窗外,老天果然很應景,天色昏昏沉沉像是下一刻就要落雨,秋風裹挾著寒意吹進來,很有幾分陰沉的景象。


  她是不必齋戒的,但也吃不下東西,隨意用了些就叫撤去。中元節不僅是鬼節,也是寄托哀思的節日。誰家沒個去世的親人,示意這天家家戶戶都會做荷花燈,對著燈說話,放進河裏能把那些話帶給親人。角落裏還能燒東西,有紙紮的紙人、放著錫箔紙折成銀錠和元寶的什錦盒子、還有想要捎給親人的衣裳。


  但這都是外頭百姓的權力,內廷裏輕易不許燃火,奴才們也不能隨意祭祀,是以這些東西往往都是白做。


  黛玉也有做荷花燈的習慣,霽雪和蘭陵兩人一左一右坐在腳踏上陪伴她,手上也在做燈。黛玉手很巧,真論起來其實不必探春差,但她做出東西很少送人,所以大家知道得不多。一個式樣的荷花燈,經了她的手,就是比旁人做的更精致秀氣。


  蘭陵捧在手裏感慨:“這是怎麽說,咱們主子娘娘做的燈額外好看。娘娘這盞燈是寄給誰的,怎麽沒寫名字?”


  主子們是可以放荷花燈的,如果黛玉僅僅隻是住在園子裏,那自然不能夠,但她是鐵板釘釘的皇後,自然是放寬界限的。


  蘭陵想著,黛玉做燈,大抵是寄給祖父和祖母。卻見她搖頭道:“我也不知道她真名叫什麽,隻知道是流落到我們家的。後來我們太太收了她做義女,也算是我的姐姐,可惜沒等我明白事,她就沒了。她算是小輩,沒有長輩給小輩做燈的道理,所以就把這事交給我和哥哥。太太不許我們在燈上寫名字,說叫人看到了,她就收不到了。”


  後來才知道,是怕人看見了再生事。她一開始確實不知道那位早逝的義姐叫什麽名,大家都心照不宣地不提她。近兩年才知道,原來她是舒郡王府丟失的悼淑郡主,閨名叫歸盈。


  黛玉輕歎一聲,安上一截白蠟燭,隨手將荷花燈放到小炕上,就等著天黑後去放燈。她見蘭陵抱著荷花燈出神,倒像是在傷心。


  “你這是為誰做的?”


  蘭陵頓了頓,過了好一會才衝著黛玉笑了笑:“是我的小妹妹。小時候我領著她,滿五歲了,她在院子裏玩,我叫她待著,回屋去拿東西。等再出來,她已經沒了。井口沒設圍欄,她走過去,就這麽跌下去,死了……”


  她說得很平淡,連眼睛都沒眨一下,麵上甚至還帶著輕盈圓融的微笑。這就是內廷裏的宮女子,七情六欲都被剝奪了,哪怕是想到親人也決不能傷心。他們的一切都是主子的,主子不願意看到他們難過,他們就永遠是高興快樂的假人。


  黛玉聽得直歎息,不由按了按她的肩:“等入了夜,你們都放燈去罷。就說是我吩咐的,許你們放荷花燈。但不能走遠,就在碧瀾橋那裏放。想要托送祭品的,就在橋下燒,隻能起一處火。”


  能在園子裏放燈燒祭品,這是無上恩典。往年都是太皇太後許他們這麽辦,但有時太皇太後忘了,那也不能提醒,隻能這麽煎熬著過去,再等下一年。今年太皇太後就沒開口,原本大家都沒指望了,但沒想到黛玉會允許。一時間個個都激動不已,又是感激,又是高興,不時有人進來額頭謝恩。


  但這也不是所有宮人都有的體麵,要是整個園子都去放燈,那可就亂套了,隻有杏花村的奴才得了這份恩典。


  但是園子裏消息傳得快,沒多久大家就都知道了。都拿著做好的荷花燈來央求,想讓這些大宮女替他們放兩盞燈。


  大宮女們進進出出地替換,得保證黛玉跟前有人伺候,所以大家都輪流去放燈。等到夜深人靜的時候,萬方安和那裏傳來的聲音就很清晰了。像是有和尚在念經,也有敲缽悠長而又透骨的聲音。黛玉想到榮壽公主,又做了一盞荷花燈,但也沒寫名字,她不願意讓人知道燈是給誰的。


  她讓霽雪出去探問情況,霽雪回來了告訴她:“已經開始燒大鬼和法船了。法船上有一座紙糊的樓房,大得很,可真是氣派。火焰衝天,得有半層樓那麽高。”


  這事是黛玉經手的,她很清楚現在是什麽階段。等燒完了這些東西,也該趨於平靜了。難怪剛才聲音震天響,原來是在超度。


  她又等了一刻,等聲音漸漸散去,才又遣霽雪去看。霽雪回來說:“娘娘,都燒完了。那些放燈的奴才也都散了,現在清得很。”


  聽到這話,黛玉才拿著兩隻荷花燈起身往外來。她也不敢走遠,叫宮女們提著燈,就在碧瀾橋那裏放。後湖裏已經飄蕩著很多荷花燈,星星點點的光浮在水麵上,遠遠看去,很像把星光傾入湖中。


  黛玉走近兩步,蹲下|身,先把送給蘇歸盈的荷花燈放了下去。她其實不認得這個姊姊,為她做燈是父母兄長的交代。林玦怕自己遠在邊關走得太遠,送出的荷花燈蘇歸盈無法收到。


  黛玉思索著林玦往日裏說的話,對著燈說:“家裏一切都好,母親又有身孕了,哥哥也得了個姑娘,雖不是親生的,但也算是有了。舒郡王府也漸漸好起來了,你有了個嫡親的妹妹,閨名叫依盈,封了韞康郡主。我前些時候去吃滿月酒,見她生得白白胖胖,郡王妃和郡王爺都精神奕奕,你從此也該放心了……”


  萬方安和的水陸道場漸漸散了。太上皇和西太後不便夜裏回頤和園,皇帝想請他們住九州清晏。太上皇卻拒絕了。


  他道:“你如今是皇帝了,得有自己的威嚴和架勢。朕若去了,難保再滋生出風言風語。”又道:“就去觀瀾堂罷,那裏正臨湖麵,等明日還能領著西太後往蓬島瑤台去散散。”


  這是太上皇的考究,皇帝便沒再堅持。目送太上皇去後,這才親自送太皇太後回春雨軒。


  “夜深了,孫兒不多叨擾,這就回去了。”


  他本意是想往杏花村去瞧黛玉,太皇太後卻也是這個意思:“泓泓必還未睡,中元節陰氣重,姑娘家膽子小,你去瞧一眼,定定她的心也好。”


  “是,孫兒這就去。”自己偷偷地去,和太皇太後開口,正大光明地去,這是完全是兩個概念。


  皇帝深感太皇太後慈愛,往杏花村來,卻撲了個空。屋裏空蕩蕩的,隻剩下兩個小宮女在看屋子。兩人就沒皇帝說上過話,驟然見皇帝來了,還以為是自己打瞌睡犯迷糊,清醒過來發現真是皇帝,忙戰戰兢兢地下跪請安。


  “娘娘哪去了?”


  “回皇上話,娘娘出去放燈了,大抵是在碧瀾橋那個方向。”


  皇帝得了話,便往碧瀾橋來。遠遠地就看見黛玉半蹲在河邊,幾個宮女太監提燈簇擁著,倒照得那頭很亮堂。皇帝慢慢走近,奴才發現他過來正要請安,卻被他揮手製止。


  他也學著黛玉的樣子半蹲在她身邊,她閉著眼,手裏捧著個荷花燈,口中喃喃道:“你不知道皇上多疼你,你走之後,他整晚整晚睡不著覺……掌嬌,你是個好孩子,可惜過得太苦。若真有靈可知,你就來找我罷。隻要你願意,還能做皇上的女兒……”


  皇帝正要說話,卻陡然因此而頓住。他不可思議地看向黛玉,見她雙目緊閉,模樣相當虔誠。若不是邊上奴才圍了一圈,皇帝真想現在就抱住她。從來沒有一個人這樣為他想過。會為他擔心,怕掌嬌的魂靈久久不去,怕掌嬌會恨他,傷害他。為了安對方的心,她甚至願意掌嬌來做她的女兒。


  這一刻皇帝忽然就堅定了那顆心,確定自己也同樣是被愛著的。不是一廂情願,不是迫於無奈。黛玉也深刻而毫無保留地愛著自己。原來一往無前、不遺餘力的偏愛也會讓人痛,因痛生出憐惜,因歡喜而落下熱淚。


  黛玉於一片靜默中睜開雙眼,正對上皇帝炙熱而閃爍的目光,在燈籠透出的光芒中,他的眼睛是一道星河。


  “皇上?”


  皇帝接過她手裏的荷花燈放到湖麵上,再掬起兩捧水,往外潑了些,將燈送出去。


  “夜裏風涼。”皇帝朝黛玉伸手,聲音輕柔得像是春風,溫和得不可思議:“我來接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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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家不要著急,大婚是中後期的情節。讓黛玉再談會兒甜滋滋沒壓力的戀愛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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