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15

  0115 抹傷藥絮語示弱意, 搗菘藍巧思染玉甲

  借口都叫他們看穿了,皇帝索性留下,沒再往九州清晏去。聖人也得有個休息的時候, 近日為了榮壽公主的病和朝堂上的事可謂殫精竭慮, 近日又叫親娘痛打了一巴掌。饒他是皇帝之尊, 此刻也倍感疲倦, 提不起興致。


  太皇太後見狀, 便命桐意取薄荷蘆薈霜來。她也不交代皇帝, 隻囑咐黛玉:“這藥是化瘀消腫的, 薄薄地抹上一層, 等到用晚膳的時候也該好些了。”


  皇帝打小就不愛抹藥吃藥,小小年紀還一本正經地告訴她:“老祖宗,是藥三分毒。我身強體健, 不必這些東西。”


  他一向固執, 又是那樣說一不二的性子。太皇太後勸了兩回沒結果,也就知道他的心思了,從此不再勸。可眼下是傷在臉上, 國君的威儀至關緊要, 非得讓他抹上藥, 才能早點好。


  黛玉不知道皇帝有不愛碰藥的怪癖, 也覺得抹上藥消腫能快些。沒注意到皇帝欲言又止的神情,利利索索地頷首答應了。


  接了桐意拿來的藥,黛玉道:“皇上坐下罷,抹上藥就好了。”


  皇帝卻道:“朕乏了,想歇一刻。過會子睡醒了再抹不遲。”又道:“交給奚世樾就成。”


  黛玉想這也好, 雖說已經下了詔書, 到底還沒禮成。當著太皇太後的麵替皇帝上藥, 總歸不大好意思。


  她正要應下,太皇太後忽道:“既乏了就去歇一歇。”又與黛玉笑道:“送皇帝往賞趣去歇著罷,待在這裏倒束手束腳的不自在。快去快回,打發了他咱們好染指甲。”


  太皇太後還沒忘記染指甲這一茬,催著黛玉快回來。黛玉抿了抿唇,笑著應下了,便隨皇帝出來。


  冕旒都摘了,索性連披領等物都一一取下,好舒舒服服地歇一刻。脫了明黃的外衣,露出裏頭月白的中衣,瞧著倒更清爽幹淨些。


  隨手將披領擱在桌上,黛玉喚了聲霽雪,命她送盆溫水進來。


  皇帝頓感詫異,一時想到這水的用處,麵上騰地泛紅,口幹舌燥地咽了口唾沫,幹巴巴地說:“就小憩片刻,不必……”


  “怎麽不必?”黛玉回頭瞪他一眼:“不擦幹淨臉,怎麽上藥?”


  原來是為了上藥……


  說不清心底是鬆了口氣還是感到失落,皇帝望著黛玉欲言又止,眼中情緒有些複雜。她是塊幹幹淨淨的琉璃,天然去雕飾,什麽都不懂,是張純潔無瑕的白紙。那雙眼睛明澈澄淨,照得他自慚形穢。


  出神的時候霽雪已經端水進來,半蹲在跟前等著他用。皇帝伸手隨意往臉上潑了兩下,就拿起巾櫛擦臉。兒郎不拘小節,他有心緒混亂,手腳難免重些。忘了自己臉上還掛著傷,牽到耳根一處,不由“嘶”了一聲。


  “笨手笨腳的,難道擦臉也不會?”黛玉瞧不過眼,接了巾櫛叫他抬頭:“仰頭我瞧瞧。”


  皇帝這時候倒很聽話,她怎麽說就怎麽辦,乖巧地仰起頭任由她看。黛玉拿巾櫛沾了溫水細細地擦,等擦到左臉耳根處的時候,總算知道他為什麽叫疼。別的地方隻是略紅腫,這處卻破了道口子,因在臉側,藏得隱蔽,將才竟沒人發現。傷口不大,略略漫著抹血絲,瞧著像是指甲或是護甲刮出來的。


  她頓了頓,卻沒言語。揮手命霽雪出去,自拿出薄荷蘆薈霜來要替他擦。


  皇帝擰著眉含糊道:“黏糊糊的,擦了難受。”


  嘴上雖抱怨,卻沒避躲,側頭任她動作。從前他想要她為自己擦藥,還得借著漾漪郡主的由頭誆騙她,如今她真自願動手了,他又怎舍回絕。


  “堂堂一個皇帝,難道還怕擦藥?”黛玉收起藥瓶,不輕不重瞪他一眼。“皇上究竟說了什麽,惹東太後如此動怒?”


  皇帝略顯遲疑:“左不過是那些話。老祖宗想把榮壽公主領在跟前養著,她不樂意。言語衝撞了幾句,就動手了。”


  這些確實是實話,但東太後真正被激怒而動手,卻是其他原因。她猜到皇帝想把榮壽公主放在黛玉跟前養,怒而質問皇帝,皇帝沒工夫騙她,索性都承認了。她當時就怒不可遏,指著皇帝的鼻子罵他背典忘祖。


  黃淑妃簡直被嚇破了膽,抱著榮壽公主跪在一旁連連相勸,還為皇帝說話,說她也覺得孩子跟在皇後身邊養更好些。黃淑妃的態度徹底激怒了東太後,讓她覺得自己成了孤家寡人。她斥責黃淑妃以下犯上,忘了後妃該有的恭謹順服,傳令讓奴才把她壓在庭前杖責。


  大慶朝開國數百年,從來就沒有過挨打的後妃。杖責是要剝下襯褲,赤條條地露出後臀打的,這是懲罰大不敬的宮女的刑罰。東太後囂張跋扈,見黃淑妃向著皇帝和黛玉,竟要以此來懲戒她。


  黃淑妃幾乎昏厥,連求饒都不會了。皇帝卻不能眼瞧著她蒙此大辱,斷不容許東太後如此。一個要打,一個不許,一來二去的,東太後就怒氣上湧,猛地伸手給了皇帝一個耳刮子。


  一巴掌下去奴才們烏泱泱跪了一地,先前還亂糟糟地要拉淑妃出去打,經此一事倒頓時寂靜下來。皇帝平白挨了一巴掌,也知道東太後不會再對黃淑妃發難。索性扭頭就走,一刻都不肯再停留。


  這些事說出來都跌分子,索性都按下,隻叫黛玉知道些大概就成了。她若全聽去了,難免要多心。與其如此,不如朦朦朧朧、一知半解的好。


  黛玉何等玲瓏心肝,早猜出事情不會這樣簡單。但皇帝既不願意說,她也就到此為止,不再往下問。讓他躺到小炕上,蓋上薄被,閉上眼睛休憩。皇帝樣樣都依從,人雖躺下了,卻拉著她的手按在自己心口。


  他向來不知道撒嬌是什麽滋味,打小什麽事都得自己扛。如今對著自己的皇後,卻很想軟弱些,自己也能示弱,也能略略休息一刻。


  “你在這裏陪著我……”


  黛玉見他如此,一顆心既酸又軟,成了一汪水。她心裏憐惜他,卻不能多留,隻得道:“老祖宗還等我染指甲,隻能陪你一刻……”


  一刻也心滿意足了。


  皇帝拉著她喟歎了聲,閉著眼找了個舒服的姿勢,低聲問:“染什麽指甲?”


  “拿菘藍染,老祖宗說染出來是品月色,像是摘了一片天黏在指甲上似的……”她說話聲音極輕柔,肉眼可見皇帝的眉目舒展了。一句話沒說話,他竟已呼吸平穩地睡著了。黛玉小聲喚了一句:“皇上?”


  他沒答話,手心力道卻略緊了緊。她立刻收聲,坐著不動。又過了一刻,確認他的呼吸悠長舒展,這才小心翼翼地抽回手。悄然起身,慢慢地退出了賞趣。


  春雨軒裏已備齊了染指甲的東西,桐意正跪坐在腳踏上,捧著太皇太後的手纏白棉布。太皇太後一隻手已經纏住了,見黛玉回來,便笑著朝她招手:“快來試試。”


  黛玉不常染指甲,喜歡素雅天然的姿態。但見太皇太後興致盎然,也不忍掃興。便笑著在小炕右側坐下,任由歸瀾捧著手,將已經搗成泥的菘藍塗抹在指甲上,再一一拿白棉布細細纏好。這也不是染一回就好了,來來回回總得重複三次。每次纏上去了等半個時辰,等第三回解開白棉布,往擱著鹽的水裏伸手一泡,這就得了。


  眼見黛玉十根指頭也纏齊了,太皇太後揮手笑命桐意等人出去:“你們去罷,我們說些體己話。”


  待眾人散去,木門輕闔,太皇太後方問黛玉:“皇上睡下了?”


  黛玉點點頭,小聲說:“像是真累極了,不多時就睡熟了。”


  太皇太後麵上閃過訝色,不由追問:“一會工夫就睡熟了?你就坐在邊上?”


  “是,一會就沒動靜了。”黛玉覺得太皇太後這反應有些莫名:“老祖宗,有什麽不妥麽?”


  “不妥倒也稱不上。”太皇太後認認真真端詳了黛玉一回,忽然揚唇笑了,那模樣慈眉善目得很,隱隱還透出幾分釋然。她輕歎道:“皇帝睡覺的時候跟前絕不能有人在,即使是奶媽子也一樣。有個人立在跟前,他能閉著眼精神抖擻到天亮。”


  “怎麽會?”


  他們這樣的人,哪個不是打小由奶媽子帶著睡覺的?寢殿外頭站三四個人,最貼身的丫頭還得一並睡在裏屋侍夜。睡覺時跟前不留人?實在是件不可思議的事。


  黛玉道:“皇上打小就這樣麽?”


  太皇太後點點頭,忽然又意味深長地搖了搖頭:“皇帝六歲才到我跟前養著,那時候他就已經有這習慣了,不知是什麽時候養成的。別看他金蓴玉粒地養大,實則小時候未必有你那樣高興自在。他小時候的事,想來沒跟你說過罷?”


  “說過一些,說得不多。”左不過是小時候如何天不亮就起來讀書,如何做夢也想出宮玩,如何敬仰當日還是太子的孝義王。


  “他就是那麽個人,什麽苦什麽淚都自己咽下去。他是不愛訴苦的,打小就不愛。他總覺得說出口了,就是在博取同情。他好麵子,不肯折損骨氣,索性就咬牙忍著,等出頭的一日。我一開始不知道,隻當他是傲慢偏執的心性,後來才曉得,原來他受過那些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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