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89

  0089 見二春敦敦訓太妃, 憐探春綿綿問自意

  太皇太後遣人出宮去賈府接探春和惜春進園子，奴才們自然忙不迭地應聲去接，不多時就把人迎了進來。


  兩人都是頭一回進皇家內廷, 難免有些拘謹, 個個都低著頭不敢多話, 亦步亦趨叫宮人引著走。南安太妃早等急了, 見人進來, 立刻迎上前, 拉著探春的手上下瞧了一回。心裏是一萬個滿意, 當下引她上前, 與太皇太後笑道：“老祖宗瞧瞧，這體態這模樣。”


  太皇太後便喚黛玉：“黛玉拿眼鏡來，好叫我瞧瞧。”


  黛玉正站在一旁瞧著探春出神, 驟聞此話, 忙應了一聲，從桐意手裏接過水晶眼睛，展開眼鏡腿, 輕手輕腳地替她戴上。太皇太後“嗯”了聲, 與南安太妃輕笑道：“林丫頭手腳輕柔, 我這裏就數她最貼心。”


  南安太妃賠笑道：“老祖宗身邊跟著的姑娘自然都是好的, 福壽郡君貼心，璨萏郡主婉順，漾漪郡主小小年紀就頗顯靈秀。哪像舜華，提起來總是叫我操碎心。”


  他們南安郡王府上隻有一個慶順縣主，舜華[1]正是慶順縣主的乳名, 因她養出來的時候木槿花開得正好, 故得此名。


  她總不會無緣無故說這話, 大抵是要牽扯出慶順縣主重病的話茬來。若是從前，順著她的話往下問一句也不妨事。如今皇帝已經交代過了，太皇太後自然得照著他的意思辦。當下不接話茬，但笑不語，隻扶著眼鏡腿往堂下看。


  但見二人都低眉順眼立著，此刻仍半蹲著行禮。太皇太後和南安太妃說了一通話，兩人的身子也沒打顫。太皇太後心中不由感慨了一回，不會是當年廢帝貴妃的妹妹，賈氏當年的規矩就很得體，可惜了那樣一個人，平白葬送在深宮裏。興許是懷著一份緬懷，又或許是帶著幾絲愧疚，連帶著心腸都軟和了些。


  太皇太後溫聲道：“都起來罷，抬起頭來我瞧瞧。”


  二人應是起身，太皇太後這才細細打量他們。但見立在左側的一個身量略高些，係一條淺杏色灑海棠碎花的百迭裙，外頭罩一件銀朱色繡大朵海棠的單紗褙子。眉目之間顧盼飛揚，神采盎然。另一個穿著淺粉色織金暗紋羅裙，挽著米白繡水草金魚紋長褙子。臉龐略顯稚嫩，瞧著年紀尚小，瞧著已有掩不住的清秀素淨。兩人皆是一樣的發髻頭飾，累絲金鳳步搖銜著一串珍珠，最末一點紅玉髓成了點睛之筆，在臉側搖晃著顯出一份別樣的柔美。


  太皇太後看得直點頭，與黛玉嗔道：“你這兩個表妹生得好，倒把你比過去了。”


  黛玉知道這是太皇太後的玩笑話，笑著說：“老祖宗前兒還說我最好，今兒見了兩個妹妹，就不疼我了。”


  “我與二姑娘有緣。”南安太妃拉著探春，笑道：“老祖宗，您仔細看看我新認的女兒。您就說好不好，我瞧著比舜華生得更好，這渾身的氣度，簡直就像是打郡王府裏出來的。”


  太皇太後早有耳聞，知道探春是庶出。但如今見她這模樣就知道，能養得這樣，賈府也是費心了的。對待姑娘千嬌萬寵原是好事，但懷著別樣的心思，難免遭人冷眼。當年四王八公跟著□□爺打天下，都是何等的功勳。目下竟也落得拿姑娘換榮華的下場，如何不令人唏噓。


  “好孩子，你過來。”太皇太後朝探春招手，拉著她在小炕上坐了，輕聲問她：“你叫什麽，今年幾歲了？”


  探春雖拘謹，卻半點不小家氣。到底也是世家大族養出來的，見了太皇太後雖心內惴惴，卻仍能端方應答：“回太皇太後話，小女乳名探春，今年十三了。”說著，也不忘記惜春，抬手示意道：“這是堂妹惜春，今年十二歲。”


  太皇太後又問他們平日裏在家都做些什麽，可上過學，認不認得字，愛玩些什麽。隨意問了些話，就叫黛玉和璨萏郡主領他們出去逛逛，隻吩咐別出杏花春館，等過一刻就回來吃飯。


  臨行前又交代黛玉：“別去水多的地方。”


  黛玉笑著應了，招手叫探春和惜春出去。


  等幾個姑娘都退出去，太皇太後臉上和煦的笑瞬間一掃而空，冷冷淡淡睨了眼南安太妃。一路打皇後做上來的人，就是平日裏再和氣，真正動怒時，哪怕毫無聲息也是叫人驚懼的。


  “老祖宗……”南安太妃聲音發顫，但為了女兒還是強撐著：“我知道瞞不過您……”


  不過是為了麵上好看些才認為義女，這種小伎倆能瞞過誰？

  “你這事做得太糊塗！”太皇太後長長歎息了一聲，一個東太後就夠讓人煩心的，豈料從前瞧著機敏的南安太妃也不著調起來。“皇帝還沒下旨，你就急匆匆認了個義女，就沒想過後果？若皇帝不答應，你這出戲怎麽唱下去？”


  皇帝想來鐵麵，從不徇私。心裏打定主意要讓誰出去那就必須是誰，沒有李代桃僵的道理。南安太妃豈能不知？她就是太明白這道理了，才會迂回著來，試圖在太皇太後跟前討個好。


  “不管能不能成，我總得試一試。老祖宗，你就幫幫我罷。”南安太妃噗通跪倒在地，膝行上前兩步，趴伏在她腳邊苦苦哀求：“我就得了這麽一個姑娘，那是我心上的肉啊！捧在手心眼珠子似的養了十七年，難道就這麽送出去？”她支起身子捂住心口，眼中已有淚光：“不如把我的心肝摘去罷，好過拿我的姑娘去抵債。老祖宗，您是瞧著舜華長大的。她素來嬌弱不知事，先我們爺在的時候，能把她抱在膝頭讀書寫字。這些年，我就靠著兩個孩子活著。送出去了一輩子不能再見麵，我活著還有什麽希圖？老祖宗，不看僧麵看佛麵！晷哥打了敗仗有他的錯，他萬死難辭其咎！但請瞧著郡王爺跟著先帝浴血奮戰……”


  南安郡王府是武將世家，當年老郡王跟著先帝疆場廝殺，積累下赫赫戰功。先帝薨後老郡王也忠心耿耿，太上皇禦極頭兩年能穩定外邦老郡王功不可沒。最終也是為國捐軀，戰死沙場了。都說虎父無犬子，誰能料到老郡王的兒子竟沒落得這樣了。


  她提起老郡王，難免讓太皇太後想起先帝。就是再硬的心腸，也不由軟了軟。


  “話雖是這麽說，我也心疼舜華，但難道這世上隻有舜華一人是命，旁人都是豬狗不成？”太皇太後叫桐意扶她起來，讓她在椅子上坐了，好言相勸：“這次出去本不算和親，咱們已經打了勝仗，他們這是求著咱們的姑娘過去。生在宗室之家，享了潑天富貴，如今輪著他們做事了，若個個都躲到後頭，還成什麽模樣？舜華至少還過了十七年好日子，你可曾想過賈三姑娘在家裏是什麽日子？她是庶出，雖模樣體態與嫡女一般無二，可但凡庶女，哪有不受委屈的？這樣的人，你若再拿她去填坑，於心何忍？”


  “可舜華……”是她唯一的女兒啊！


  太皇太後沒讓她把話說全，抬手示意她暫止住，“我知道你舍不得，過去了就是站得再高也是在外邦他族，隔故土萬裏，受了委屈家裏人都不知道。但誰不是這樣過來的？我的文素不也是遠嫁和親？這麽些年隻回來我一次！她是我和先帝唯一的女兒，為了咱們慕容氏的江山社稷，多尊貴都得出去。這個道理，你自己慢慢悟罷！”


  敬端大長公主慕容文素排行十二，是先帝最小的公主。太皇太後嫁給先帝第一年養下的頭生女兒，中宮嫡出，自小到大誰敢讓她受一絲委屈？何等的金枝玉葉，何等的尊榮體麵？太皇太後難道不是把她捧在手心，把她當成心頭肉看待？但沒法子，內憂外患之際，若不舍她出去，江山社稷就顛覆了，屆時慕容氏淪為階下囚，皮之不存毛將焉附？


  自然，現如今的境況遠沒當年惡劣，大慶是占了上風的。但這不是拿旁人的姑娘填坑的理由，都是爹生父母養的，賈探春前半輩子過得夠艱難了，難道還要讓她為另一個姑娘背負苦痛？

  黛玉引探春和惜春往杏花村來，惜春抬頭見匾，便小聲道：“我們家的園子從前有個秋爽齋，倒和這地方很像。”


  黛玉也記著有這麽回事：“我記得當初是三妹妹住著。”


  可惜元春沒了，廢帝成了詠樂王，榮國府的頭銜也叫革了。為著元春省親而建造的園子也收了回去，如今不知在誰手裏。


  黛玉望向探春，璨萏郡主見她似有話要說，便拉住惜春笑道：“好妹妹，你是會畫的。來，瞧瞧園子裏的荷花，回去了畫幅畫，傳給家裏人看豈不有趣？”


  一時惜春和璨萏郡主往邊上去了，黛玉方與探春往暖閣裏來。先請探春吃茶，等她坐定了，方問：“三妹妹，你心裏是怎麽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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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舜華[1]：木槿花的別稱。出自詩經：顏如舜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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