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87

  0087 遷熱河決意遠千裏, 求白綾放話橫出宮

  “皇帝想做什麽?”


  皇帝這次回宮來,就是為著這句話。可等到東太後真問出口了,他卻還是斯條慢理地吃茶。


  東太後繃著臉, 那笑像是浮在麵上的麵具, 唇角極其微弱地抽動, 凝成古怪而僵硬的表情。


  從嘴裏擠出的話帶著刻意的親和:“皇帝, 你是我養下來的, 身上淌著水氏的血。你舅舅雖不成器, 但總歸是血肉至親。你若有為難的事隻管說出口, 舅舅和母親就是拚著性命和臉麵不要, 也得為你做成。”


  真到了危難關頭,她倒不再拘泥於規矩禮數,改稱自己是母親了。


  皇帝輕輕笑了一聲, 從鼻子裏出聲, 輕飄虛浮,摻著直白露骨的譏諷不屑。他合上盞蓋,將茶盞放到炕桌上, 立起來走近兩步, 高大挺拔的身軀立在東太後跟前, 俯視的時候眼神有些複雜, 但更多的是難以避躲的壓迫與威懾。胸前的團龍像是活了,威風凜凜地對著她怒目切齒。


  “神武將軍馮唐的幼子今歲廿二[1],自陽和公主歿後寡身至今。”


  東太後對這人有印象,說是叫馮紫英,是當年太上皇還在位的時就為陽和公主看中的駙馬。陽和公主與其生母依附東太後, 她倒也曾上過兩分心, 知道他也是個英偉俊采的少年郎。然而此時此刻提起他, 實在令人不解。


  見她皺著眉一頭霧水的模樣,皇帝勾了勾唇,不再含糊其辭,直言道:“朕欲為馮紫英做媒,令他娶黃氏為妻。”


  “黃氏?”東太後不敢相信:“皇帝說的是誰?”


  京城裏有幾個黃氏能被皇帝掛在嘴邊?冷淡睨了她一眼,因她揣著明白裝糊塗的樣子感到可笑。該來的總歸要來,裝傻充愣避不過去。


  皇帝口吻極其寡淡:“淑妃的妹妹,黃氏的三姑娘。”


  這些人姻緣喜惡與他不相幹,他漠然到像是在把玩棋子,隨意把子落到空地,隻要能贏,舍棄一些也不在意。


  黃三姑娘不過是庶出,因養在水渘身邊,才得東太後多看兩眼。但真到了這種關頭,小小一個庶女,就成了可以隨意舍棄的廢棋。


  東太後慢悠悠地笑了:“皇帝這是還記著當日我引她進宮的事,想了結了她,好拿去討林氏歡心。”


  當日引黃三姑娘入宮,的確存著讓她與林黛玉分庭抗禮的心。可惜她太不中用,三言兩語就叫人蒙住了。眼下皇帝倒還記著,兼帶著秋後算賬,一定要她嫁出去才放心。


  “好,這事我應了。”東太後答應得爽快,但她不相信皇帝大費周章,隻為這一件小事,當下又問:“還有什麽要求,不妨一並說出來。”她倒要聽聽,她吃盡苦頭養出來的好兒子究竟想做什麽!

  皇帝緩緩轉動大拇哥上的翠玉扳指,唇角笑意若有似無,卻帶著令人膽寒顫栗的力量。


  “請東太後出宮避暑,熱河行宮、景山、綺春園隨你挑選。內廷酷熱,朕在圓明園避暑,反留東太後在宮中,實在有違孝道。朕近日晝夜難安,實不忍見。”


  東太後唇角劇烈地抽動,麵容扭曲,厲聲喝道:“說得真是比唱的還好聽!什麽請我出宮避暑,隻怕我前腳邁出宮門,後腳坤儀宮就改成坤寧宮,此後我還能再回來?好啊,皇帝,原來你處心積慮,原是打著這主意!我千辛萬苦養了你,就是為著你來忤逆我?早知如此,早知如此……”


  言至此處,東太後真感覺悲從中來,狠狠一巴掌打在皇帝臉上,皇帝巋然不動,臉都沒側一下,還是冷漠矜傲地站著。她卻像是受了天大的打擊,踉蹌著跌坐在炕上,趴伏在炕桌上直淌淚。


  她揉著心口,把那塊布料揉得一團皺,連連質問他:“你是不是我的兒子?難道你是養下來剜我的肉?我上輩子欠你什麽,你倒告訴我!早知你如此倒行逆施,我何必受這罪?不如養下來就拿枕頭捂死你幹淨!”


  皇帝還以剛才的姿勢站著,麵容冷峻,眼中似凝寒冰,冰層下掩藏著驚濤駭浪,裏麵有很多情緒,但東太後不會在意。她想著的頭一個是太上皇,緊跟著是北靜王府和自己的榮耀。過後也不是皇帝,是死了的孝義王,遠嫁的齊獻長公主,還有絕不會忤逆她的謹莊王。


  皇帝覺得很累,無比疲倦地吐出一口氣,冷笑著自嘲道:“朕也希望沒你這樣的母親!有時候朕也在想,要是剛出生的時候你就動手殺了我,興許現在你我都能更自在。”


  可惜她當時沒動手,那就隻能接受現如今對立的結果。


  皇帝心意已決,不論她今天如何哭鬧如何不肯,一定要命她遷出坤寧宮。


  “你哭罷、鬧罷!人總有累的時候,用盡了氣力不想動彈也沒幹係,宮裏不缺奴才,他們能攙著你。”皇帝終於轉過身來看她,眼裏藏著濃重的厭惡,和一切不能輕易分辯的複雜情緒:“既然東太後不想挑,朕替你挑了。就熱河行宮罷,那裏遺妃多,左太貴人和惠太妃都在那住著。你們相識多年,還能湊在一處說說話,總比在內廷孤零零的有趣。”


  “你這逆子!”東太後猛然起身,胡亂在桌上抓住一樣東西砸過去,等扔出去了才看清是個玉石做的佛手,正砸在皇帝腦門上,瞬間就見了血。


  奚世樾嚇得心都快停了,驚呼聲脫口而出:“萬歲爺!來人呐!快去請禦醫!”


  皇帝擺手示意不必,在痛處摸了一把,指上就染了血。指腹略摩挲,把那股黏膩腥鏽的感覺抹去。他高揚起頭,額上的傷口無損威勢,在淩厲眼神的襯托下,更顯出幾分張揚不羈的狠厲。


  “生養之恩朕今日都還了,做個沒母親的人,反而更輕鬆些。”皇帝的語氣毫無留戀,隱約中卻透著難以察覺的落寞。“你還是東太後,一輩子都是。”


  皇帝已經見血,東太後卻猶不滿意,指著他渾身顫抖,口中罵道:“你的心肝都被狗吃了,禽獸都比你有情意!來人!備儀仗!這世上到底還有能壓住你的人!我要去頤和園,告訴太上皇,這就是他挑的好皇帝!什麽無廢帝之殘暴,有先帝之才幹!對著生身母親尚且如此,難道能指望他對百姓慈悲?!”


  東太後一麵淌淚一麵往外去,在門口指著李正全一疊聲地下命令:“你即刻去備儀仗,我現在就要去麵見太上皇!”


  李正全雖是坤寧宮的掌事太監,但對上這種事,一時也手足無措,不知如何是好。一麵是東太後,一麵是九五之尊,得罪了誰他都落不著好!他嘴上答應了,卻踟躕不敢動作。


  皇帝卻命他趕快去,冷笑道:“朕還當你有什麽新鮮招數!要去頤和園隻管去,朕和你一並過去都不在話下。隻是不知道太上皇願不願意見你這張臉,真怕去了反倒自取其辱,叫人打出來!”


  他刻薄起來簡直要人性命,一下子就捏住了東太後的命門,直直地往她心上捅刀子。打出來是誇大其詞,但太上皇不肯見她卻是九成九。太上皇與她虛與委蛇了一輩子,好不容易能和西太後長相廝守,當年寵上天的左太貴人都撂下了,何況是東太後?


  東太後的哭聲卻堆在喉嚨後,像是不認得一般望著他。望著望著,一股恨意摻雜著惱怒奔湧而來。她麵上帶淚,近乎咬牙切齒地吩咐李正全:“去請太皇太後回宮來!告訴她,皇帝要逼我遷宮,我絕不從命!真要我出去,越性拿白綾來絞死我,橫著抬我出去!”


  李正全嚇得腿直打哆嗦,戰戰兢兢看向皇帝,見他無所謂地點點頭,東太後又一個勁地催,隻能顫顫巍巍地抓了個小太監讓他趕緊去傳話。


  皇帝默然無聲,東太後隻當他是怕了,越發放出狠話:“你若再咄咄逼人,我立刻就去死,好叫全天下的百姓都知道,你是怎麽為著一個女人逼迫生母遷宮,是怎麽活活逼死了我!”


  未料小太監回來回話,他也不敢隱瞞,將太皇太後的話從頭到尾都說了一遍,半個字沒遺漏。


  東太後當時就站不住,跌跌撞撞地抓著小太監追問:“你真見到了太皇太後,她竟真的這樣說?”


  小太監從未如此直麵主子,驚懼交加,整個人瑟瑟發抖,說話時帶著哭腔:“奴才不敢隱瞞,確確實實是太皇太後她老人家的原話!”


  東太後一下子癱坐在地上,竟是心如死灰了。


  皇帝早料到太皇太後不會任由她拿捏,把個扳指摘下來又套回去,如此反複三次,方淡聲問她:“你是去頤和園,還是要上吊?”


  東太後不答話,長長久久坐著。容霜和祈雨兩個一左一右跪著扶她,良久方將她攙到小炕上。宛如一口氣散了,精氣神也都沒了,東太後落魄得像個行將就木的耄耋老者。


  “我不去熱河。”過了很久她才開口,氣若遊絲般虛浮無力:“去長春園,淑妃和榮壽公主和我一起去。”東太後慘然一笑,徹底認輸了:“我們都給你的皇後騰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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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廿二[1]:二十二

  皇帝其實也很想要母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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