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49

  0049 摧心肝太後道原委, 殃池魚皇帝遭明拒

  皇帝應聲和黛玉去了,太皇太後坐了一刻,吩咐奶媽子:“郡主乏了, 服侍她安置去罷。”


  等人都去了, 這才瞧著東太後, 無奈地歎息了一回。“你要我隻能怎麽說你?”


  兩人做婆媳這些年, 多少話也該說盡了。不是沒有語重心長地勸她, 也得她肯聽, 這話說出去才有效用。


  東太後低著頭閉口不言, 太皇太後會說什麽, 她一早猜到了。隻是那些勸人大度的話,她早聽得耳朵起繭子,如今再說, 無非是徒增笑料。


  “你捫心自問, 這些年在宮裏你過得好不好?”太皇太後語氣中透出深深的失望,從前總對她有期待,想著是慕容氏正經迎進來的皇後, 興許善待她, 能叫她放下心裏的恨意和奢望, 然而終不能夠。


  麵對這麽個一條路走到黑的人, 她顯得極痛心疾首:“你是皇後之尊,養了三個兒子兩個姑娘,有了這些體麵,仍有不虞之處。已經吃過苦了,何必再把小輩牽連進來, 再受一遭同樣的罪?當日你把淑妃送進潛邸, 我就勸過你, 別做這事,隻怕是吃力不討好。如今你瞧瞧,一朝折了貴妃和淑妃兩個姑娘的一生。就這麽著你還不足,把個憨蠢不知事的小姑娘領進來。你這麽做,和舉著刀的劊子手有什麽兩樣?”


  太皇太後拉著黃三姑娘,手掌貼在她背上,推著她往前去,好讓東太後瞧仔細:“你瞧瞧這張臉,看看這雙眼睛,多明亮幹淨。這麽個心無城府的人,把她送進內廷,猜猜罷,多少時日足夠旁人將她生吞活剝?”


  知事的都遣出去了,在人前太皇太後為東太後留足了臉麵,私底下卻放了狠話。她這腦子和心胸,若不趁早把她打醒,太皇太後真是怕極了。怕她再暗下黑手,把從前對廢帝做的事再做一回。


  皇帝和太上皇兩個人不一樣,他沒得過且過做糊塗家翁的心。若真叫他知道了,隻怕當即就發落了,絕不會善罷甘休。終究是自己從小看到大的孩子,太皇太後也不想她在親兒子手掌葬送餘生。


  太皇太後的話無疑說中了東太後最痛苦的一段舊事,當著婆母的麵,她也忍耐不住,絞著手帕怔怔地落下淚來,可見是傷透了心腸,恨毒了肺腑。


  “我過得不好……是了,原來您也知道我過得不好。”她倚在架子上,拉著紗簾渾身發顫,哽咽得幾乎沒法開口說話:“但那又如何了,好不好的不打緊,女人這一輩子原也不是為著自己活。皇上因我而對北靜王府心有防範,這道牆是越不過去了。當年我是王府嫡女,也割舍了前事入宮。煎熬這些年,難道是為了眼瞧著母家敗落?老祖宗,您知道,經了廢帝一事,北靜王府再也承受不起了……”


  若有法子,誰想以色侍人吹枕邊風呢?然而胞弟無能,胞妹嫁了廢帝餘生無望,她這做姊姊的不為他們圖謀,難道眼睜睜看著北靜王府就此折損隕落?


  “你當皇帝是什麽人?”太皇太後不能反駁她這想法是錯的,如果當日繼承大典的事孝義王或是謹莊王,一切都會截然不同。可偏偏如今坐在大位上的是慕容永宣,他一心想當個千古流芳的好皇帝,重用外戚這事絕不會出現在他身上。東太後的想法應是大多數人的想法,可惜力使錯了地方。


  崩潰也隻是一瞬間,東太後很快收拾了情緒,此刻已不再落淚,拿著帕子揩去麵上淚痕,淒然道:“無論成不成,我總是試著去辦。”


  事在人為,淑妃不成了就換玉姼,這麽多姑娘,難道沒一個能入皇帝的眼?

  她這份一條路走到黑的孤勇,令太皇太後倍感無奈。她靠到迎枕上,瞧東太後時眼裏充滿疲倦:“我隻勸你最後一回。別把黃三姑娘推出去,別逼得皇帝恨透了你,連最後一絲母子情分都沒了。我經受過獨寵一人的時候,這是慕容氏骨子裏的家傳。如今皇帝已經尋著她了,他連貴妃和淑妃都容不下,難道還能容下一個新入宮的玉姼?話隻說到這裏,我也沒別的能再教你,自己個兒慢慢去悟罷。”


  太皇太後要她回宮去悟道理,就和變相的禁足沒差別。有個孝字壓在頭上,皇帝不能發落她。但太皇太後是做婆婆的,婆母要調理兒媳,多大年紀了都得受著,這也是個孝字。


  “我還沒對她怎麽樣……”東太後扯了扯嘴角,心裏有些悲涼:“您和皇帝就這麽上趕著護著。當年……太上皇縱容左太貴人,寵得她不分尊卑上下,數次打我的臉。那時候老祖宗怎麽不站出來護一護我?”


  有時候她也會怨恨嫉妒太皇太後。嫉妒她得了先帝一輩子疼愛,自有了她,先帝眼裏就再沒別人。如今林氏也是如此,還沒進宮入主坤儀,就引得皇帝要荒廢六宮。憑什麽就她過不人不鬼的日子?

  “心不正,就是別人想憐惜你,也得掂量著來。廢帝的眼睛壞了那些年,還不能平複你心口的怨氣……我若再袒護你,廢帝和西太後焉有命在?東太後,人不能做得太絕!”


  太皇太後言盡於此,再不想和東太後說半個字。東太後瞧出來了,也沒發怵。自她進宮那日起就知道,她是孤身一人,隻有自己愛護自己,別指望旁人來關切。


  她動了動嘴角,掛著譏笑與東太後行禮跪安,自轉身去了。雖敗猶勝,脊背挺得筆直,瞧著是一等一的端莊貞肅。太皇太後瞧著,心中難免有些不忍。她心道,倘若當年沒擇東太後入宮,興許她能活得更好些。至少不會像現在這樣,整個人都叫四方青瑣[1]扭曲得不成樣子。


  黛玉正張羅人擺飯,皇帝攔住了她,拉她在一旁歇著。黛玉道:“您這是做什麽?”


  “沒聽老祖宗說?你是咱們宮裏的嬌客,不是來幹活的。”皇帝借著太皇太後的大旗,說話相當義正辭嚴:“內廷裏有的是奴才,不需要你做這事。”


  黛玉站在他身邊斜眼睨他,像是對這話很不屑似的。


  皇帝瞧得清楚,卻沒避躲,任她打量:“我說這話哪裏錯了,你倒不滿意?”


  “我哪敢不滿意?”瞟他一眼,把一條手帕拿在手裏來回地抽拉。“皇上如今知道我是客了,當日使喚我布菜也不見猶豫。”


  皇帝覺得有點頭疼。多久前的事了,那時她才進宮,皇帝見了林家的人就厭煩,不知怎麽心魔驟生,倒和個小姑娘過不去。現在回想起來,也覺得自己當初做事沒細思量。那時候他也沒想過會折在林黛玉手裏,以至於眼下後悔不及。


  “我……”見著一道玫瑰紫的身影從暖閣裏出來,皇帝止住話茬,餘下的話暫且咽回肚子裏。


  東太後打眼望過來,不由冷笑。才出了暖閣就站在一起,真是好登對的一對兒璧人。


  皇帝朝她頷首:“娘娘。”


  黛玉也跟著屈膝:“東太後娘娘。”


  東太後不理他們,也不叫起,瞧著黛玉半蹲著,像是很解氣似的。若可以,她真想瞧著林黛玉一輩子就這麽屈身見人。可惜不能了,皇帝捧著她。


  這不,她不開口,皇帝幹脆親自上手,虛扶著黛玉的手肘把人托起來。


  黛玉被東太後看得心裏發毛,被皇帝碰到的地方簡直像是火燎了,一抽抽地疼。


  “林姑娘,你身邊的人是皇帝。”東太後忽而開口,眼裏盛著笑意,那笑卻是摻雜著惡意的:“都道故人心易變[2],姑娘,你記著我這句話。”


  平白無故地,她說出這樣的話圖?別人不高興了,難道她就高興了?不等黛玉答話,皇帝率先開口,卻不是對著東太後,而是對著宮人:“娘娘乏了,服侍娘娘回坤儀宮去歇息。”


  東太後臨出門前的笑意令人望之生寒。


  黛玉知道她說的話是什麽意思,也知道她為什麽說這話來挑撥。皇帝的心思半點沒掩飾,幾乎是內廷裏心照不宣的秘密。可笑之處在於,她沒答應,也沒回複,東太後就當已經定了,直不籠統地表達自己不樂意。


  黛玉唇角噙著笑不說話,手緊緊握著,指甲嵌入掌心,一陣陣銳利細微的痛,倒叫人更清醒了。


  “我不是那樣的人。”皇帝顯然發現了東太後蓄意離間,後脊背上升起一股涼意,幾乎是立刻解釋:“你別誤會。”


  “我誤會什麽?”黛玉不看他,打定主意不想再瞧見他,冷著臉說話:“這話皇上不該對我說,對著東太後娘娘說是正理。皇上是什麽人,有什麽心,原也和我沒幹係。我不過是臣工之女,進宮來也是為了陪伴漾漪郡主,旁的事旁的人與我不相幹。再過些日子我家去了,想來這輩子再沒進宮的機會了。皇上趁早離我遠些,再毀了您的清譽,我萬死也難辭其咎。”


  “你……”


  她沒給皇帝說話的機會,眼見著菜齊了,邁步往暖閣去,隔著菱花門道:“老祖宗,膳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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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青瑣[1]:指宮廷,也指富麗堂皇的房屋樓舍。


  故人心易變[2]:出自納蘭性德的《木蘭花令》,原句是等閑變卻故人心,卻道故人心易變。這首詞打頭一句非常出名,就是人生若隻如初見,何事秋風悲畫扇。


  為沒看過他不想彎的小天使解釋一下。


  東太後出身北靜王府,是嫡長女,閨名水潤。西太後出身左相府,嫡長女,閨名左清婉。左太貴人是西太後的庶妹,閨名左淑婉。當年東西兩個太後和太上皇是青梅竹馬,太上皇真愛是西太後。但是先帝死得太早,來不及穩固太上皇的地位,於是為了安穩朝堂,他娶了東太後當皇後,西太後則為沅妃。西太後懷了長子慕容永寬也就是廢帝後,東太後非常怨恨,於是下了毒,以至於廢帝生下來就是瞎子。太上皇為了穩定前朝後宮,招了左太貴人入宮,一寵就是二十多年。直到廢帝繼位,才尊水潤為東太後,左清婉為西太後。後來廢帝被廢,慕容永宣也就是男主登基,太上皇帶著西太後退居頤和園。東太後還是住在坤儀宮裏,借此彰顯自己是正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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