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38

  0038 巧入宮姊妹探黛玉, 滿寂寥寶釵論悲苦

  要不怎麽說太監說話都油腔滑調,有時候聽起來真有幾分逗趣的可笑。吃不準他是真不知道還是蓄意如此,屈原跳江這樣悲壯的一件事, 從他嘴裏說出來倒成了勸人吃粽子喝黃酒了。


  黛玉不覺有些想笑, 好些忍住了沒笑出聲, 隻是唇角到底溢出了抹笑痕。


  皇帝也覺得奚世樾這番話說得沒頭腦, 傳出去再叫人笑話說禦前的人說話沒分寸。轉眼瞧見黛玉唇角浮出笑意, 那些本該脫口而出的譏笑就統統咽了下去。他心道, 這樣也好, 能叫她笑一笑, 說些胡話也沒什麽。本就是私底下閑話,何必那樣上綱上線?


  他極敏捷地捉住了奚世樾話裏的訊息,因此而顯得有些高興:“你愛吃鹹蛋黃肉粽?”


  “並不是愛吃。”黛玉道:“是蘇州的口味, 我不過略提了一句, 蘭陵就記住了。”


  做香囊的時候想到了當年和父母兄長一起回蘇州,那時候薰玉和林珝都還沒養出來。他們坐著船回鄉祭祖,一家子骨肉至親湊在一處, 在船上過端午吃粽子。當時吃的就是鹹蛋黃肉粽, 那滋味多少年了也不能忘記。


  湊巧蘭陵和蘭柳正閑話, 蘭陵說宮裏的豆沙粽最好, 蘸著醬油吃別提多美了。黛玉聽了就添了句,鹹蛋黃肉粽才好吃。愛吃甜的還能蘸著白糖,一口下去能甜到心裏。


  豈料就是這麽一句話,也傳到了奚世樾耳朵裏。


  皇帝了然,她往日裏必是要和家人一起過節的, 驟然提及家鄉的滋味, 可見是想家了。照理說她想要什麽, 他都該捧著給她。但做皇帝有好有壞,壞處就在此刻顯現出來了。


  他是皇帝,尋常不能出宮。黛玉又是閨閣貴女,放她家去了,再想什麽借口召她進來?何況她眼下病著,若要家去,何必急於一時?

  皇帝低聲道:“你喜歡,我過會送來。”到了這時候,話又變了。剛才還是差人送來,眼下連矯飾都不必,直接就是他親自送來。


  黛玉正要回絕說不必,蘭柳打菱花門外進來,屈著膝蓋回話:“謹莊王妃和恭儀伯夫人來了,聽說縣主病了,特意來探縣主。”


  黛玉聽了便真切地歡喜起來,忙道:“快請進來。”


  這架勢不必想也知道,兩個都是她相熟的人。皇帝也知道她病著不愉快,有人陪著說話心情也好些,便道:“我還有政事,先回養心殿……”


  黛玉恨不得他立刻就走,應了一聲,眼見著他起身,就要屈膝行禮,目送他出去。皇帝眼下反應倒快,立時說:“不必跪安了。”說罷,不等她動作,即刻闊步去了。


  不多時蘭柳引著兩個著誥命服的命婦進來,打頭的是謹莊王妃,她是大學士孫紹先的胞妹,今年才十八歲,兩年前嫁給了謹莊王做繼室。落後一步的恭儀伯夫人則是薛寶釵,今歲也才十八。廢帝的嫻貴妃當年還在的時候,就把她賜婚給恭儀伯做正室夫人。


  黛玉在揚州時就和孫宛純相熟,入京了和薛寶釵在賈府一並住過些時候,故而和兩人都是無話不談的好姊妹。


  “好妹妹,你怎麽這麽瘦了。”寶釵見了黛玉就發出如斯感慨,上前拉著她的手,想讓她在炕上坐。


  東邊才坐過皇帝,黛玉不想坐,因而往側邊退了一步,仍在炕西坐下,含笑道:“兩位姐姐坐。”


  薛寶釵與孫宛純對視一眼,不約而同都想到了那一茬,唇角流露出了然的笑意。


  “我何德何能,敢坐炕東頭。”宛純徑自在圓凳上坐了,伸指頭朝著東邊虛點了點:“圓凳雖小,坐著卻更舒服些。”


  兩人掛著古怪的笑意,黛玉哪能不明白。想來是將才皇帝出去,正和他打了個照麵,眼下憋著勁笑話她。


  “妹妹,好好地,臉怎麽紅了?”宛純摸了摸自己的臉頰,佯裝詫異道:“難不成是天太熱了?不能罷,寶釵你瞧瞧,我的臉紅不紅?”


  不說尚且不覺,叫她一說,倒真覺得臉上熱辣辣的,一股熱氣往上湧。黛玉拿帕子遮著臉就要走,口中說:“嘴這樣壞,我不理你們。”


  “妹妹快坐下。”寶釵忍不住笑,按著肩膀要她坐回去:“你若走了,她才更要笑你。”說著便側身在炕東邊坐了,笑道:“好了,眼下我坐著了。將才是誰坐著,妹妹就忘了罷,總是記在心上多費力。”


  黛玉伸指頭朝著兩人點了又點,佯怒道:“好啊你們,難不成今日過來,就是為著笑話我?平白無故的,我倒成了你們的笑柄了!”


  兩人都知道,她不過是虛張聲勢,嘴上厲害罷了。宮女捧著雲盤送茶進來,宛純擎著茶道:“天這樣熱,怎麽你還吃滾茶?”


  “前些時候已經換了,今日起來身上不爽快,才叫他們煮滾茶來吃。”


  寶釵聞言,目露擔憂,傾身握住了她的手,問道:“好好地,怎麽又病了,可有什麽說法?”


  能有什麽說法,難道告訴他們,她原沒病,是皇帝問她願不願意做皇後,她不樂意見他,故而稱病?

  黛玉低垂著臉,兩人瞧過去頗覺落寞:“並不是大病。昨兒夜裏想到今日就是端午,我卻不能在家裏陪著父母過節,難免有些想家。錯過了入睡的時候,翻來覆去地不能安枕。想來是沒歇好,早間起來就不舒服。說來,姐姐們怎麽知道我病了?”


  寶釵道:“今日是端午,我們做了粽子送進來,也給老祖宗和東太後請安。到了壽康宮,老祖宗請我們吃剛得的茶,說是你出的招,用荷花熏的。又告訴我們,說你病了,要我們來瞧瞧你。”


  嫁了皇親國戚雖不必時時刻刻入宮晨昏定省,但是逢年過節也得入宮請安。王妃雖養尊處優,但時不時也得親手做樣東西孝敬長輩。端午節送粽子進來,不拘東太後和太皇太後吃不吃,工夫也得做足。一則說明樣樣拿得起,另一則也表明自己的孝心。


  宛純叫宮人把一個剔紅荔枝紋的圓盒送到炕桌上打開,裏頭是個盤子,擺著隻姑娘手掌大小的尖角粽子。包得小巧又玲瓏,翠色的葉子叫水紅的棉線一襯,顯得格外好看。


  黛玉拿起來端詳了一回,瞧瞧寶釵,又瞧瞧宛純,盲猜道:“讓我猜猜,雖是宛姐姐的丫頭捧著來的,瞧著卻像是寶姐姐的手藝。這粽子一定是寶姐姐包的,是不是?”


  “你瞧瞧,我就說她眼利心敏,一眼就能看出來。”寶釵笑著和宛純打趣:“憑你想得怎麽周到,也騙不過她。”


  宛純連連搖頭,敗得心服口服。“京裏都愛吃豆沙粽,吃鮮肉粽子是南邊的習慣。老祖宗想著你是南邊來的,眼下又病著,故而特地留了個鮮肉的叫我們送來。你雖不能吃太多糯的東西,也嚐一口應應景罷。”


  “多謝老祖宗想著我,叫我怎麽回報她這份愛重呢。”黛玉嘴上說著,側頭吩咐蘭陵,叫她煮熟了再端進來,即刻就想嚐嚐。


  蘭陵應聲出去了,宛純四下瞧了眼,又道:“你們都出去罷,我們說兩句體己話。”


  跟著過來的宮人倒也罷了,服侍黛玉的蘭柳等人卻吃不準意思,瞧了黛玉一眼,見她點頭了,這才踮起腳尖躬身退出去。


  宛純起身坐到黛玉身側,摟著她的肩膀小聲問:“究竟是怎麽回事?我聽老祖宗話裏話外的意思,怎麽想把你和皇上湊一堆?”


  他們一過來就取笑她和皇帝,黛玉一早猜到太皇太後朝兩人透過底了。當下聞言,心裏就湧起無窮盡的歎息。


  寶釵見她愁色滿滿,心裏也不好受:“究竟是老祖宗的意思,還是皇上的意思?”


  宛純點點頭,這也是她想問的。是誰的意思至關緊要,若隻是太皇太後的意思,她心下是想黛玉趁早別趟這趟渾水。做了皇帝兩年的嫂子,她再清楚不過這位是怎麽個人了。對著朝堂遊刃有餘,對著內廷裏的人也像對朝臣,上綱上線地講規矩,半分情麵不留。她有時真是懷疑,難道皇帝的心腸肺腑都是冷的?


  “太冷心腸的爺們不能要,就是皇帝老子也沒用。你捂不熱他的心,和他過日子有什麽用?”宛純感慨道:“黃淑妃多愛慕皇上,還為他生了個女兒,就這麽著也沒討著多少臉麵。那位認真算起來還是他的表妹!現成的例子就在眼前,你瞧瞧寶釵罷……”


  黛玉轉頭看向寶釵,她雖笑著,眼底卻有無盡的寂寥,做姑娘時眼中的光全沒了。黛玉不由為她憂心:“寶姐姐,他待你還是不好?”


  “怎麽算好,怎麽算不好呢?”寶釵很少在外人跟前提起這事,眼下是黛玉和宛純,也沒什麽好遮掩的。她微微笑著,縱使說自己的悲苦,卻依舊是端莊且自矜的。“府裏就這麽回事,再怎麽籌謀也飛不上天,有一日沒一日地煎熬罷了。至於伯爺……一個丟了心的人,怎麽能希圖他把心放到我身上。我也沒法子把工夫耗費在原本就沒有的東西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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