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23
0023 苦咳疾闔宮愁進藥,傷君體虎口護稚童
黛玉送出了家書,知道家裏接了信,必定會重新籌謀,當下不再為此多費工夫。趕巧這兩日皇帝事忙,見不著他,宮裏雖沉悶了些,卻也能舒舒服服地過。
漾漪郡主的病總是反複,不見大好。斷斷續續咳嗽著,沒法子斷根。可憐她小小的年紀,苦藥汁子吃進去,嚎啕聲合著滿臉的眼淚,真叫人難受。
這日黛玉才往壽康宮來,走在院子裏就聽見小郡主的哭聲撕心裂肺傳出來。她快走幾步進了西暖閣,見兩個奶媽子,一個抱著小郡主顛著哄她,另一個拿著碗喂她吃藥。
小郡主淚痕交錯,太皇太後也不能安坐,聽著哭著連連在屋子裏踱步。
黛玉進門來,匆匆與太皇太後見了禮,就從奶媽子手裏把她接過來。所幸小郡主哭得雖厲害,卻還認得她。淚眼迷蒙地倚在她懷裏,可憐巴巴地對著她哭,伸出指頭指了指兩個奶媽子,滿眼滿臉的控訴。
“吟吟乖,手收回來。”黛玉握著她的手往回收,輕聲細語地哄她:“不怪你兩個乳母,若不吃藥,病怎麽會好。”
說著就叫舉著藥碗的奶媽子走近些,坐到炕上,一手托著小郡主,一手拿勺子送到她嘴邊:“我的乖乖張開嘴罷,吃了藥,咱們就好了。”
小郡主哪裏肯聽她的,藥汁子一沾唇,猛地撇開頭,緊閉著眼撕心裂肺哭起來。
究竟太皇太後心狠些,接了勺子,趁著她張嘴哭喊的時候狠灌了一勺藥進去。本意是好歹叫她吃進去些,未料小郡主咳疾未愈,又叫藥汁子嗆住了,一時間嗆得上氣不接下氣,咳得越發激烈,整張臉都憋紅了,連呼吸也急促起來。
“吟吟!”黛玉抱著小郡主連連替她拍背,卻沒成效。
太後急得連聲喊:“快!傳禦醫!”
一屋子人急得亂了陣腳,就在這時候,一道寶藍的身影疾步進來。劈手把小郡主奪過去,不知他究竟是什麽動作,眼見著小郡主趴在他腿上,手掌落在後背,小郡主哇地一聲,吐了他滿身。身上髒了,他全不在意,托著小郡主讓她直起身子。眾人見她雖仍在咳嗽,卻不似將才那樣喘不上氣,還能一邊咳嗽一邊哭,幸而氣是喘勻了。
小郡主吐了皇帝一身……
眾人一顆心高懸著才放到一半,又重新提了回去。
藥汁子和奶水混在一起,髒還是一回事,那味道別提多難聞,真夠叫人喝一壺。
太皇太後看著都覺狼狽:“李順祥,快服侍你主子往偏殿去換衣裳!”
皇帝不動聲色,臉上沒見喜惡,立起來把小郡主塞回黛玉懷裏:“一個奶娃娃叫你手忙腳亂成這樣,真是出息。”
黛玉被他塞得一愣,呆呆地把小郡主抱住。眼見著他出去了,還不能回神。
直到太皇太後叫她:“黛玉,你也回西配殿去換身衣裳罷。”
黛玉低頭一看,這才發現外頭罩的月白長比甲也叫弄髒了一塊。不知是什麽時候蹭上的,她竟沒發現。
見她呆愣愣的模樣,太皇太後忍不住笑著又催了一聲:“去罷。”
黛玉換了衣裳出來,在甬道口正和皇帝碰見。皇帝挑了挑眉,目光落在她身上,頗有些意味深長。黛玉叫他瞧得麵頰一紅,早知如此,她該先替小郡主換了衣裳,再去換自己的。
如今倒好,皇帝換了件品月色繡雲龍紋的褂子,她穿著略淺一些的品月色繡繡球花的長比甲,立在一出,品月對品月。雖沒忌諱,瞧著也實在古怪了些。
沒有叫皇帝換衣裳的道理,黛玉後退一步,朝皇帝欠了欠身,作勢轉身要走。
“見了朕轉身就走,什麽時候能改了這毛病?”
黛玉叫他沒頭沒腦諷得一愣,遲疑道:“我回去換衣裳。”
“不是已經換上了?”皇帝上下掃視她一回,唇角往上勾,似有所指般開口:“難為你找出這麽一件,挺好,穿著罷。”
什麽話從他嘴裏說出來,總會變個味道。分明不是排揎,偏偏是譏誚的語氣,聽在耳朵裏就是能讓人不痛快。什麽時候他不當皇帝了去說相聲,就憑著這損人不利己的功夫,保管能賺得盆滿缽滿。
奚世樾跟在皇帝身後,見狀悄悄地往後退出幾步,替黛玉留足了空。他一向殷勤,隻是這股力道總不使在正道上。黛玉瞥了眼,沒等抬腳,皇帝停住步子轉過半邊身子來催她:“磨磨蹭蹭地,烏龜都比你快些。”
忍著氣抬腳跟過去,走在他身後一步開外,探著他的腳步踩步子。皇帝負手在後,黛玉一低頭就能看得真真切切。做皇帝的真是養得無處不精細,身為郎君,一雙手精致幹淨得像是玉雕出來的。翠色的玉扳指戴在拇指上,燈照過來,映得手都染上盈盈綠光。
沒進暖閣就能聽出裏頭一團糟,太皇太後哄著小郡主吃藥,多少年不說軟話的人放低身段,也止不住奶娃娃的哭聲。
跟著皇帝邁進西暖閣,正聽見一耳朵,桐意想了個法子:“不如把黃淑妃請來,淑妃身邊有公主,想來更知道怎麽哄孩子。”
“請她來做什麽,遇著事簡直沒了頭腦,隻知道抓著人哭。”皇帝沒好臉色,流星闊步走過去,伸手把小郡主抱起來。
他極少做這事,動作極生疏。大刀闊斧地,黛玉見了都怕。顧不得別的,上前伸手:“孩子愛鬧人,讓我抱著罷。”
皇帝瞧她一眼,沒把小郡主給她,反道:“把藥拿來,朕抱著,你來喂。”
藥是一早備好的,溫在銅茶炊上,想要即刻就能得。黛玉接了藥,見小郡主緊閉著嘴,淚眼汪汪地瞧著自己,一時心又軟了:“皇上……強灌隻怕不能成……若再來一回……”
“女人家做事真是蠍蠍螫螫。”皇帝不耐煩見他們躊躇遲疑的模樣,一手抱著小郡主,一手拿了勺子就要強喂。未料小郡主怕極了,左右偏頭不停的躲,揚起手朝著皇帝臉上就是一下。
“皇帝!”太皇太後心一緊,俯身上前看。小郡主雖是孩子,指甲都都修短了,到底不知道輕重,若打人就是真打,一不留神叫打中了格外疼。
皇帝這輩子也沒叫人打過耳刮子,一世英名毀在個奶娃娃手裏。不過須臾之間,白皙的俊臉上就紅了一塊。皇帝麵無表情看著小郡主,她做了壞事,卻高興得不得了,直拍著手笑。
黛玉看得心裏直打鼓,瞥見皇帝的手動了,來不及細想,幾乎是電光火石之間就伸出雙手把他手腕握住,格在半空中不許他動。
她怕得要命,眼裏寫滿驚懼和哀求:“郡主尚在繈褓之中,還請皇上別計較,她不是有心的。這苦藥汁子聞著都叫人頭暈,吃進去能苦到舌根。我們做大人的都怕吃藥,何況是她?這本不是她的錯,還請皇上別責罰她……”
皇帝一哂,為這麽點小事,就責罰個孩子,他在她心裏就是這樣的人?她柔軟馨香的手隔著馬蹄袖貼在自己手腕上,良多旖旎柔情,也抵不上心裏一寸寸的無措和失落。
原來她是這樣想他的……
皇帝默默收回手,幾乎是在他收力的一瞬間,一陣強烈的懼意侵襲而來。黛玉手腳發軟地接過小郡主,抱著她背過身去。
這樣一場沒有硝煙的對抗,小郡主對此一無所知,睜著葡萄般亮而黑的眼睛,咯咯地笑出聲。
太皇太後原已經要立起來,見狀重又坐了回去,靠在大迎枕上,全然不擔心的模樣,瞧著甚至有些悠哉。
黛玉抱著孩子哄,拿背對著皇帝,自然瞧不見他眼下是什麽模樣。他低垂著臉坐在炕上,瞧著空落落的手出神,蔫頭巴腦的,活像隻打了敗仗的大公雞。平日裏的傲然自負全沒了,簡直不像個皇帝。
終歸是打小養在身邊的親孫子,見了他這模樣,雖覺有趣,也不免憐惜:“孩子下手沒輕重,叫禦醫來瞧瞧罷。”
聽到這話,黛玉身子一僵。皇帝瞧見了,下意識摸了摸臉側。小孩子的手勁,再重能重到什麽地步。當時疼一下,眼下早沒感覺了。
不過指甲刮了一下,叫禦醫來傳出去再叫人笑話。皇帝剛想開口,不知怎麽,忽而轉口:“是有些鈍鈍的疼,叫來瞧瞧罷。”
他雖身嬌肉貴養著,是個萬人捧的鳳凰蛋,但也是鐵骨錚錚的男子漢。打小就那樣,輕易不喊疼,嫌丟人。眼下卻說疼,太皇太後也慌了,生怕真打到哪裏了,忙叫歸瀾去看:“快瞧瞧你主子。”
歸瀾答應了,用軟帕隔著手,湊近了要捧起皇帝的臉細看。手才伸過來,皇帝就皺眉躲開:“宮女手糙,再碰著更疼。”
歸瀾舉著手,臊得滿臉通紅。她不是做粗活的,說出去指不定比尋常家裏養著的姑娘還軟|嫩些。太皇太後身邊的宮女也是精心養著的,未料到今兒倒叫皇帝嫌棄了。
太皇太後滿臉的錯愕,完全不能言表。疑惑地看向皇帝,他的目光直勾勾落在黛玉後背上。她隱隱覺著摸到了皇帝的心思,試探著開口:“黛玉做事最輕柔,叫她給你瞧瞧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