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綠

  不想,她身邊坐著的是一位神術師女生。因為不知名的原因,她的同伴缺席了今天的課程,她正興致缺缺。


  在利亞娜剛坐下後,這個女生打量了她一番,便昂起頭,衝她發問:

  “新來的,利亞娜·高登,你看起來像下院人……等等,你的姓氏聽起來也很耳熟……哦,我的神啊,莫非你是下巫族的那個‘高登’?”


  聽到她的話,利亞娜愣了愣。


  這個時期,從下巫族到千聖城,她已經經曆了多次這樣的問詢。


  因此她沒有怔忪多久,便語氣尋常地點頭說:“對,我來自下巫族的高登家族。”


  “什麽?高登家族的人都可以來神院,密會的人在想什麽?!”


  她話音落後,那位神術師小姐像是聽到了什麽肮髒的東西,轉眼便露出了嫌惡的表情,她身體後挪,表示要對“高登”避之不及。


  這誇張的表現顯然惹惱了利亞娜,她眯起了眼睛,正打算念出一句奧語,卻突然聽見講台上的雷恩斯發出了冷厲的嗬斥:

  “坎佩爾小姐,請你停止你的行為。”


  利亞娜轉頭,看到雷恩斯正冷冷地瞪視著她身旁的那位神術師女生。


  “這裏是神院的教室,不是用來展現無禮的地方。”他嚴厲地道,“如果你非要堅持對新來的同窗這樣,我隻能請你出去。”


  “——哦不,德威爾閣下!她是高登家族,佩妮洛普·奧利維的那個高登家族!”


  女生似乎還想辯解,站起來尖聲道,“神院,怎麽可以容忍這種放誕的血統!”


  卻見雷恩斯念出一句古語,像是倏然有無形的線縫住了她的雙唇,她的嘴閉得像個蚌殼。


  她被雷恩斯下了禁言咒。


  “照你的邏輯,最不該站在這裏的是我。”


  雷恩斯神情冷漠,“畢竟,我的兄長,席勒斯·德威爾,背棄了光明神。你說對嗎?”


  聽見這句話,那位女生瞬間臉一陣青、一陣紅,紅的地方可以滴血。


  她看上去是個傲氣的人,麵對雷恩斯的訓斥和禁言咒的懲罰,她無法忍受。


  把教材與書籍重重地向桌上一砸,她轉頭一溜煙地跑出了教室。不知道去了哪裏。


  望著她離開的方向,雷恩斯冷淡的神情僵住,沉默了會兒,他才失望地喟歎了句:

  “現在上院的孩子們啊,都被……”


  說到這裏,他抿了抿唇,像是顧忌什麽,及時止住了自己的話頭。


  利亞娜離他坐得近,聽清了他的話,卻險些笑出來。


  因為在她眼中,講台上這位副教理先生的年紀比剛剛跑出去、被他稱為“孩子”的那位女生實際上大不了多少歲。頂多兩三歲。


  但出於禮貌,她沒有把笑意展露。


  怔忪的副教理先生很快便恢複了平靜,他轉頭對室內嚴厲地說道:


  “道爾神官平時可能對你們很寬容。但在我代課的時候,請不要做出任何這樣的舉動。神院,應該是個寬容的地方,不是你們展現狹隘的刻薄的地方。”


  話音落後,他繼續開始了對之前功課的考察和新的課程內容講解。


  新課程的內容是藥材魔法相性的重鑄和改造,為藥劑學中偏初級的知識。


  利亞娜在下巫族時便自行學會了這部分知識,但她現在聽得很認真。


  看著講台上雷恩斯專心致誌、有條有理的講解,她感覺自己重新深入了解了這門學科的一些核心。


  時間如梭,不一時,上半節理論講解過後,課程進入了藥劑製作的實踐環節。


  雷恩斯本根據習慣按照從前到後的順序進行指導。但這次,他抬頭看了眼新來的利亞娜,指導完最左邊一列實驗後,抿了抿唇,優先選擇走到她的麵前,觀看她的實驗進程。


  不想,他不過剛走到她那張木桌前,利亞娜便率先抬起了頭。


  “雷恩斯·德威爾。”她歪頭看向他,語氣的進攻性頗強,“這是你的名字,對嗎?我來到這裏前,就聽說過你。”


  迎著她的目光,雷恩斯麵不改色地淡淡道:


  “高登小姐,我想你喊我德威爾先生更禮貌。”


  “唔。好的,德威爾先生。”利亞娜答。


  掃視了一遍利亞娜的藥劑製作進程,雷恩斯一邊麵無表情地問,一邊低頭做記錄:


  “高登小姐,不知道今天的課程,你是否跟得上我們的內容?有沒有什麽不明白的地方?你可以現在問我。”


  利亞娜卻搖了搖頭,這令雷恩斯頗吃驚地瞥了她一眼。


  “這已經是進行到一個修行季度中期的中級課程。高登小姐,你確定沒問題?”他再次重複。


  利亞娜甜甜地笑道:“因為我們下巫族就擅長森林領域的術法,且生活的地方也在山野,所以我對藥劑學已經有了基本的了解。”


  雷恩斯了然地“唔”了一聲。


  他低頭道:“好。那你繼續你的製作,我在這裏跟你一段時間,幫你查看有沒有其他的問題。”


  那位女生跑離後,利亞娜身旁的座位便是空著的。


  在禮貌詢問、得到利亞娜的應允後,雷恩斯在她身旁坐下。


  隨後專心致誌地盯著她做實驗的每一步。


  “高登小姐,”在觀看時,雷恩斯一邊觀察細節,一邊問,“你介意我問你幾個問題,確定你是否聽懂了今天的內容嗎?”


  他的語氣依舊平淡,沒什麽波瀾。


  這讓利亞娜一時聯想到自己族內某些還在正值壯年、就一副老年語氣的古板學究。


  “德威爾先生,我發現你真的很愛提問……”


  利亞娜回頭,但待看見雷恩斯挑起眉頭,她又小幅度地點頭,“好的。你問。”


  “魔法藥劑的屬性重鑄和融合中,對於相性,存在什麽限製?”雷恩斯問。


  利亞娜幾乎想也不想便答了出來:“重鑄中,相性一般沒有限製。但對於融合,相克屬性間不能相容。”


  雷恩斯點了點頭:“嗯,都對了。繼續。那一般魔法藥劑的屬性重鑄和融合,是用於什麽用途?”


  這次,利亞娜愣了愣才答道:“按剛才課程上說的,這一般有兩種用途。一種是單純地去除有害的藥效,還有一種是針對病人的體質進行改造。”


  但說到這裏,她突然停下了手中的實驗,望向了雷恩斯,“但德威爾先生,這裏其實我尚存在疑問。”


  “之前課上提到屬性重鑄的藥效處理,都是建立在治療的前提上。我想,是否可能通過重鑄或融合徹底改變一瓶藥的功效,比如——良藥變成毒藥。”


  “在《布利爾藥草雜論》中,我曾看到這樣的理論,‘屬性的融合在神性異變的情況下有幾率激發新的屬性效果’。”


  而在利亞娜說完這段話後,雷恩斯怔了怔,挑起眉頭,這次原本沉肅的湛藍眼中卻有了意外卻欣賞的光:

  “高登小姐,你這個問題值得思考,你也比我想象中更具洞悉力。”


  他微挺起身子,“不得不說,我看過這本雜論,當時我也思考了這個問題。但我最後的結論是從《舊日曆藥學》中得到的。


  “裏麵說,哪怕有神性的加持,這種激發新屬性效果仍存在過於隨機的問題……”


  麵對利亞娜的疑問,雷恩斯頭頭是道地進行了嚴謹的講解。


  而似乎是被利亞娜的問題提起了興致,他開始在紙上為利亞娜推演結論,專心講解時,臉上的冷淡隨之化去了不少。


  “《木學散談》中也說,這種隨機有幾率造成惡性異變……”


  “哦,德威爾先生,您也看過《木學散談》?”


  這時,利亞娜對雷恩斯的稱謂已不知不覺中從“你”轉成了“您”。


  聽到這個書名,她用一種頗為意外卻驚喜的口吻道,“這是我很喜歡這本藥劑學古籍。但我以為這本書很偏,神院的主流學派不會認同其上的觀點。”


  “……你也知道這本書?”


  再度抬眸,雷恩斯看向利亞娜的眼神也充滿了意外,“是,它很偏。但這本書的作者圖丁大藥師是我最崇拜的藥師之一,所以我特地從特殊途徑收集了它,專作研讀。這也是我最喜歡的藥劑學古籍。”


  他頓了頓,這時,已經徹底挺直了身子,甚至上身不自覺朝利亞娜靠近了些,“我才是也沒想到,這本偏晦澀的書籍你也會看過,高登小姐。”


  “……你全七冊都讀了嗎?”


  “哦不,我隻找到了前三本。但上麵的知識已經足夠我這個拙劣的初學者慢慢消化了。”


  利亞娜也專心致誌地回答,比起剛才,突然興奮了起來,“唔,德威爾先生,既然你看過,我是否可以請教你上麵的問題?這本書太冷門,我之前自己閱讀產生問題,都不知道可以和誰討論……”


  “唔,當然。當然沒問題。”雷恩斯立刻點頭。


  但點頭後,他才後知後覺地想起來,現在的利亞娜實際上應該繼續做實驗。


  他不動聲色地咳了聲,吩咐道:“但實驗也要做。你一邊做,我們一邊討論。”


  於是,接下來的一段時間,就變成了利亞娜按部就班地做實驗,同時與旁邊的雷恩斯進行層層遞進的討論。


  像是難得覓見同好,兩人根據今天的課程內容,直接深入討論起了《木學雜談》中關於藥性重鑄的觀點,竟把一整章的內容都來回揉搓了一次。


  ……


  “……哈,高登小姐,你剛才說是否體內重鑄藥性的可能,讓毒藥悄無聲息變良藥,這個想法的確很有趣。但恕我直言,沒有人會這樣迂回地救人。”


  到後來,與利亞娜討論的雷恩斯原本冷淡的臉上已不加掩飾地浮現出興致,嘴角也微微翹起,“在這種情況下,我們大可以直接提醒被下毒者,讓他別喝下這瓶藥,然後給他一瓶好藥。這成本會小很多。”


  “如果真有人這麽做,那這個人大概是個思想曲折的神經病加笨蛋。”


  他的聲音透著股略顯冷淡的譏誚,卻比之前親近了許多。


  而說完這段話後,他和利亞娜同時都笑了。


  “唔,是我疏忽了,德威爾先生。”


  聽著雷恩斯低沉的笑聲,利亞娜愣了愣,才跟隨著笑道。


  緊接著,雷恩斯低頭看了眼懷表,卻不由露出了遺憾的神情:“……好了,我在這裏待了二十分鍾,這已經超時了。我得去指導其他人了。”


  他站了起來,整理好自己的物件,攜帶離開。


  臨走時,突然想起什麽,雷恩斯回頭道:


  “高登小姐,你可以加我的聯結。介時還有任何藥劑學的問題,都可以問我。”


  利亞娜卻麵露茫然:“……聯結是什麽?”


  “你沒有收到?”雷恩斯蹙眉,但隨後了然,“哦,那大概過幾天才會發給你。”


  麵對利亞娜依舊困惑的目光,他耐心地解釋道:


  “是這樣,正式進入神院後,每個人都會擁有一個通訊羅盤,我們通過這個來遠程聯係。學會可能要過幾天才發給你。”


  他頓了頓,“到時候,你拿到它,隻要根據指示用靈性在腦中寫下我的名字,我就會有所感應。聯結創建後,我們就可以通過它交流了。”


  “好,我知道了。”利亞娜點頭應道,不過在雷恩斯轉頭的瞬間,她又喊住了他。


  “德威爾先生,很高興認識您。”


  她由衷地露出一個真誠的微笑,“我很久沒和人討論這方麵的知識這麽盡興了。您的淵博令人欽佩。”


  雷恩斯再度回頭,聽到她的話,愣了愣:“淵博遠談不上。倒是你……高登小姐,你在這方麵基礎和見解,讓我意外。”


  他頓了頓,卻也幾不可察地翹起了嘴角,“我也很高興認識你,高登小姐。如果未來有藥劑學會組織的活動,我會推薦你去。”


  最後一次朝利亞娜禮貌地點頭致意後,雷恩斯轉身離開了。


  利亞娜的目光落到雷恩斯離開時的背影,卻半晌沒有挪開。


  午後的陽光通過落地窗投射到他的背上,投射到他微卷的棕發上,讓她一時出神。


  不一會兒,她低頭念道:“唔,聯結、雷恩斯·德威爾……到時候先回去問清楚這到底是什麽……”


  她一連重複念了幾次,像是要提醒自己不要忘記。


  ……


  當利亞娜的思緒從久遠的前世飄回現在時,落地窗外的陽光亦照入了教室,同樣照到了她前方的人影。


  利亞娜眯了眯眼睛,看見雷恩斯正背對著她,對一桌學生進行實驗的指導。


  這個背影和記憶中的背影重合,像是亂夢顛倒,利亞娜一瞬間竟生出了一種心亂如麻的感覺。


  她突然想到,雷恩斯·德威爾……在最開始的時候,並非後來那個樣子。


  他那時有閃光點。


  當然,如果沒有什麽優點,她也自然不會喜歡他。


  利亞娜想起來,在初識後的一段時間內,哪怕她是個他剛認識的人,她在聯結上詢問雷恩斯任何藥劑學的問題,他的回複可能會很慢,但總會秉持著禮儀對她進行來耐心地回答。


  後來,也是直到她確定自己喜歡上他,跟他告白後,他才為了避嫌漸漸不再回她任何消息。


  他當初是個感情方麵處理極其幹淨和利落的人,但後來……


  利亞娜抿了抿唇,她也不知道後來雷恩斯身上究竟發生了什麽。


  她竟然突然懷念起這段初遇,懷念當初和雷恩斯友好討論一切的模樣。那時,他們之間沒有旖念,沒有曖昧,隻有思想的碰撞、同好的情誼。


  那是怎麽變成後來那樣不死不休、仇恨滿滿的樣子呢?真是命中注定嗎


  利亞娜突然萌生一個想法,如果她當時沒有喜歡上他,或者說沒有糾纏下去,他們兩個是不是都會更好?


  她的臉埋在一片陰霾中。


  不過深吸一口氣後,她試圖讓自己恢複了原狀,重新開始了手中的實驗。但心情卻依舊一片沉寂。


  ……


  在俯身指導完一桌實驗的雷恩斯,臨到離開時,又忍不住回頭看了幾眼利亞娜。


  他看見,她棕色的卷發上編繞著橄欖綠色的發帶,陽光下,波浪起伏,閃著光澤,與她白皙的手臂相錯。看上去溫和卻舒斂。


  這讓雷恩斯一時出神,這正如他最早認識她時她的模樣。


  他抿唇,向前走了一步,本想繼續回去找利亞娜。但當他目光觸及利亞娜的神情時,卻突然怔住了。


  她的臉埋在一片陰影中,卷翹的睫毛低垂。明明與之前一樣是麵無表情的臉,但雷恩斯卻敏銳地察覺到,她這時的情緒似乎不太對勁。


  她的情緒似乎很低落,似乎還有強行壓抑著難過。


  利亞娜……她是因為昨天的事還在傷心嗎?


  他抿唇,停住了向前的腳步,終究決定不再打擾她。


  他想,之後還有許多節藥劑學課程,他可以慢慢來。


  ……


  一陣渾厚的鍾聲在窗外敲響,宣告著神院下午的課程結束了。


  做完最後的課程總結後,道爾神官起立鞠躬,結束了今天的藥劑學課程。


  他走出教室,卻突然聽見身後傳來一道女聲:“道爾神官,請稍候,我有事想與您說。”


  這是利亞娜的聲音。


  本跟隨在道爾神官身後、即將走出教室的雷恩斯腳步一頓。


  他抬頭,看見利亞娜站在教室門口,麵色沉靜、卻嚴肅。


  道爾神官問:“利亞娜,你怎麽等在這裏?有什麽事?”


  利亞娜低頭,從自己放置材料的羊皮封袋中取出一封平貼的信封,遞給了他。


  “道爾神官,我想退課。”利亞娜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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