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生
“你們看,那個下巫族的女人又來了,真不要臉,之前德威爾閣下不是已經明著拒絕她了嗎,竟又恬不知恥地貼了上來——”
“誰知道呢,不知道是不是下巫族的人,來自山野,天生臉皮比較厚?”
神院開學的第三周,本是神院中最為忙碌的時刻,學生們大都為了繁雜的課業行路匆匆。
然而此時,在神院上院最著名的建築—大學殿的回廊下,過路的學生卻都不由自主地放慢了步伐,將目光投向了正坐在樓前花壇上的女人。
她生得極其嫵媚,一雙碧綠的眸子漂亮得張揚,眼角微挑,顧盼間流露風情。這是在神院中少見的氣質。
而同樣不同於在長廊中行走的學生,她並未按照院規規整地穿戴神院的白色院服。
她不過將院服外套隨意地披在肩膀上,裏麵穿著一件裁剪流暢的黑色綢裙,雖然裝扮漂亮,其風格裝飾卻明顯不符合神院上院學生們提倡的“體麵”。
她算得上擁有學院中出挑的容貌。而來往的學生們投向她的目光,除了極少數來自異性的豔羨外,卻包含了許多別樣的複雜情緒。
他們眼裏或好奇,或輕視,有的眼中還充滿了敵意。大多,並不是善意的眼神。
“就是她嗎?那個追求德威爾閣下的下院學生利亞娜·高登?”
“可不是,就是這位利亞娜,這三個月來,天天來糾纏,天天受冷遇,卻也不知道出於什麽心態,就是不放棄。”
“對了,你們知道嗎,她追求的方式也算得上特立獨行。前天竟去堵了道爾神官,請求讓他把來自下巫族的藥劑原材料轉送給德威爾閣下……她想什麽?這種東西,德威爾閣下能看得入眼??當時道爾神官可為難了。”
“這我聽說了,可沒昨天奇特。聽說這位利亞娜小姐竟然坐到了德威爾閣下寢居的樹上唱了首情歌,說是下巫族的人老一輩就這樣對心儀的異性示愛。哦,我的光明神!什麽年代了,竟還有人唱情歌示愛?圍觀的人都在笑。你們不知道,德威爾閣下後來出來時,臉都是黑的。大概也是覺得她這樣很丟臉吧。”
“真是每天變著法子獻醜,也不知道今天她又打算做什麽……”
……
四下議論聲紛紛,利亞娜站在樹下,卻恍若未聞。
她正陷入巨大的震驚中。
看著眼前熟悉而陌生的神院光景,她的雙手不受控製地發抖。她從未想到,自己竟重生到了五年前,剛入神院的時候。
她明明是死了。不記得死在具體什麽時候,她隻記得自己死後大概又在靈界飄蕩了幾年。也許是一年,也許是兩年。明明她與往常一樣坐在靈界之樹上發呆,不過轉眼的功夫,她便出現在了這裏。
是有人召喚我回來的?還是說這是有人為我精心營造的幻境?或者說,僅僅是巧合?
利亞娜思緒電轉。而看向眼前神院的歲月靜好,一切是如此的真實,讓她又陷入了無盡的茫然。
她低頭,發現自己的手邊正放著一個古樸的木盒,打開來看,裏麵是一排擺放整齊的藥劑。木盒頂部夾著一張小卡片,利亞娜拿起來,看見上麵寫著一段話。
“尊敬的德威爾先生:
這是我在黑森林探索時發現的水烏草,記得之前曾聽您提到過它對於修行水係法術的益處,所以特地製成藥劑贈予您,希望對您有所幫助。望您收下。
你最誠摯的愛慕者
利亞娜·高登”
看見這段話時,利亞娜卻如觸電一般手指猛地收緊,指關節掙出一片慘白。
德威爾。
這是個哪怕她在靈界飄蕩已久,已經淡忘了許多前塵往事,也不能忘記的姓氏。
雷恩斯·德威爾。
是那個人的全名。
想到這個名字,臨死前飽嚐的身心的痛苦、以及最後匕首刺穿胸膛時的驚心動魄俱數重現在利亞娜的腦海中。
利亞娜緊緊抿住嘴唇。
她幾乎拚盡全力,才能抑製住自己不在眼裏升起明顯的痛苦和恨意。
……
雷恩斯·德威爾。
這是前世和利亞娜感情上糾纏不休了一輩子的人。準確說,是她單方麵與之糾纏不休。
前世,她和他在神院修學時初識,她對他一見鍾情,展開瘋狂的追求。然而,當時兩人之間天壤之別,她隻是神院下等學院的普通學生,而雷恩斯卻是掌控著神院、南境最強大的神術師家族之一的唯一繼承人,強大且聰慧。雷恩斯並不把她看在眼裏。
他明著拒絕了她多次。是她堅持了那強烈的攻勢長達幾乎一年,他最終才勉勉強強地答應了她。
她起初還以為他是被她感動了,而這個“勉勉強強”是她後來才悟出來的。
——她當時的愛意是如此熾烈,而雷恩斯·德威爾當時在另一段求中始終不得回應,心灰意冷,再無所謂,才幹脆直接答應了她的追求。
他從來沒有喜歡過她。
在一起後,他始終對她不冷不熱。
與其說對待她像戀人,倒像是對待一個不小心給了許諾、不得不應付的外人。
他對她負責,但從來不主動與她親密。
她起初還未意識到,以為他天性如此。
直到一次雷恩斯醉酒後,他喊出了另一個名字,忘情的神態與平時麵對她時判若兩人。她這才知道,雷恩斯心裏藏著的一直是他的青梅竹馬,另一位神術師大家族的繼承人,諾拉·克拉雷。
這件事對她打擊頗大。她不明白雷恩斯既然還喜歡著另一個人,幹什麽答應與她在一起?
麵對她的質問,雷恩斯並不回答,兩人開始冷戰。或者說,是雷恩斯開始單向回避與她見麵。
而後來,當她的宗族與諾拉·克拉雷的家族發生衝突時,雷恩斯幾乎沒有任何猶豫,就選擇站到了諾拉那一邊,甚至將矛頭指向了她。
利亞娜那時這才明白,一切不過如此。
他真正喜歡的會永遠銘記;他不喜歡她就是不喜歡,哪怕她施盡各種手段,也依舊在他心中占不了一席之地。
她到頭來身心俱疲。最終黯然離場,選擇離開了雷恩斯。不過對當時的他來說,似乎依舊無足輕重。
她眼看著雷恩斯與從前他愛慕的那個女人再次走近,而他們二人形同陌路。似乎什麽都沒發生過。
如果當時,他們之間到此為止就好了。
然而並沒有。
後來,又發生了許多事。因為一些際遇,她與神院徹底決裂,前往了與神院所在南境敵對的北境。
利亞娜以為,這些事,讓她在雷恩斯心中終於有了些遲來的、可笑的分量。不過,卻是恨意,和殺意。
雷恩斯認為她毀了神院,後來曾對她說恨不得她去死。這大概是她從他那裏聽到的情緒最豐富、情感最真摯的話語了。
她現在還記得,她當時聽了後,不再有什麽感覺,隻想笑。
到頭來,雷恩斯對她隻有淡漠和恨意。而她,曾經以為自己放下了他,最終卻發現並沒有,她始終對他留有最後的情愫。
而這留情卻成了致命的殺器,與雷恩斯的無情結合,促成了她最終的死亡。
——在前世,雷恩斯親自上北境,布下了令她屍骨無存的局。但她因為對他留情,並未察覺。直到雷恩斯親手為她埋下的毒素已毒入膏肓,令她行動不得,她才如夢初醒。
但已經來不及了。那之後,她死在了以雷恩斯為首的南境神院各勢力布下的圍剿中,死無全屍。
雷恩斯。
現在,在利亞娜靈界飄蕩了兩年後,再提起這個名字,問她恨嗎?她恨。
她恨不得讓雷恩斯原樣嚐過她前世所受的身心的痛苦。
但她不怪他。他有他的立場,他的選擇完全對得起他身份帶來的責任。
她更恨自己。前世像一個廢物一般的自己。
——感情上當斷不斷,拖泥帶水,才會身心俱疲,任人拿捏。
這一世,她不會再讓感情變成自己行差踏錯的理由。
她想,雷恩斯,如果重來,你我最好不要再有任何交集。
不然,我們都自求多福。
……
微風吹拂起利亞娜棕色的秀發,她放下信紙,漸漸回過神來。
這時,卻聽遠處傳來一陣雜亂的腳步聲,一群人氣勢洶洶地朝她走了過來。
“高登小姐,怎麽又是你?我之前不是已經讓你不要再來了嗎??”
高登是利亞娜的姓氏。
她抬眸,隻見領頭的人身材魁梧,他擁有一頭濃密的金發,眼神格外犀利。
而他身上規整穿戴著高級神術師製服,其上繡有由金絲勾勒出的雷豹圖騰。
這是南境最古老神術師家族克拉雷家的標誌。
與他對視,利亞娜不動聲色地眯了眯眼睛。
讚恩·克拉雷,克拉雷家族高貴的第一繼承人。
前世雷恩斯最好的朋友,諾拉·克拉雷的親哥哥。
沒想到她重生回來遇見的第一個熟人會是他。
前世,她和他可謂是水火不容。
讚恩似乎從認識她起就對她極度不喜,在她追求雷恩斯時,他多番為難;而在她和雷恩斯在一起後,他也從未給過她好臉色;後來分手後,更不用說了。
但現在的情形……利亞娜之前沉浸在時間回溯的震驚中,如今才想起捋清自己目前的處境。
看著手中的水烏草藥劑,再看著麵前帶著一群人、對她咄咄逼人的讚恩,她腦中突然明晰。
如果沒有記錯,這個時候她剛開始追求雷恩斯兩個月。
那時雷恩斯對她不勝其煩,避之不及,麵都不想見,便幹脆托了性格強勢的好友讚恩來打發她,想讓她知難而退。
克拉雷家族的人一向強勢且護短,讚恩十分敬業,直接親自來打發了她。記憶中,讚恩這次不僅當眾尖刻的言語對她冷嘲熱諷,還強勢地代雷恩斯退還了她之前送給他的所有東西。
這讓她在接下來一個月都淪為了神院上院的笑柄。
雖然利亞娜一向對身外名這類東西談不上十分在乎,但因為雷恩斯的意誌,被讚恩當眾退還所有讓她和雷恩斯有所關聯的物件,還是讓當時的她心裏難受了許久。她當時真實地心儀雷恩斯。
但現在——如果說目前眼前的一切都是真實的,即重生是真實的——這樣退回……正好。利亞娜想。
拿回所有與雷恩斯所有相關聯的東西,斷掉相應的聯係。這正是她想要的。
萬千思緒漫過利亞娜的心頭,而看見對麵的讚恩不耐煩地蹙起眉頭,利亞娜幾乎一瞬間決定了麵對當下狀況的對策。
——速戰速決,她還有更重要的事,急於去確認。
“克拉雷閣下。”
利亞娜抬起了臉龐,一雙碧綠的眸子微挑,閃爍起來像是一對美妙卻詭譎的貓眼石。
她目不轉睛地看著讚恩:“我在想,我為什麽不能來呀?我來神院也有半年了,沒有聽說過,這裏不允許下院的學生來啊?難道你們克拉雷家族想一家獨大,不允許其他學生來你們家族劃定的地盤麽?”
她的語氣慵懶卻挑釁。這與她前世的反應一模一樣。
在前世,在麵對雷恩斯之外挑釁她的人,她的脾氣總是不太好。而現在,雷恩斯也被排除在外了。
她眯著眼睛看讚恩和他身後的追隨者們,看見她的話語果然激起了他們劇烈的反應。
“利亞娜·高登,你以為你是誰,敢這樣跟克拉雷閣下說話?!”
她話音剛落,果然看見讚恩,特別是他身後的追隨者們,因為她的態度激起了劇烈的反應。
四周議論聲炸開,讚恩的追隨者立刻對她進行了聲討,甚至有人提出用神術讓利亞娜吃一點苦頭。
直到讚恩抬手製止了他們,他們才停止了議論。
他冷嗤了一聲:“利亞娜,我勸你不要再繼續裝模作樣,雷恩斯和我早已看穿你的本質。不過,現在我也懶得再與你作無聊的糾纏。我們直接進入正題吧,我是來代雷恩斯來與你做個了斷的。”
利亞娜聞言挑起眉頭。
而隨讚恩話音落下,他舉手示意,隨後便見人抬著數個大小不一的木箱,整齊地累在了利亞娜的麵前。
四周目光灼灼。
而利亞娜一眼便認出,這些都是她前世通過各種途徑贈與雷恩斯的禮物。
具體是什麽利亞娜記不清,但她大概知道,這些都是她那個時期能獲得的極有價值的物件了。
讚恩冷冷地瞥了她一眼,以一種不近人情的語氣道:“這些,都是你之前送給雷恩斯的禮物。他托我全部退還給你。請你拿走,不要再來找他了。”
利亞娜麵無表情。
有一瞬間,她不小心陷入了回憶。前世也是如此。
雷恩斯托讚恩,把這些物件全部退給了她。
她當時表麵沒什麽,心裏卻難受極了。她後來追去問雷恩斯,是不是他真的想退,是不是讚恩因為討厭她背著他做的。
雷恩斯以冷淡的回應讓她有了肯定的答案。
他那時,似乎就沒把自己的心意當回事過。這令當時的她又暗自難過了許久。
不過現在……難過什麽的,再不會有了。
四周已有嗤笑聲隱隱響起。禮物壘成的小山愈來愈高,讚恩手下人多勢眾,不過轉眼的功夫便完成了搬運。
“好了,都在這裏了。”讚恩居高臨下地看著她,“我再說一遍。如果你還想保有自身最基本的體麵的話,請主動把這些東西走,不要再來糾纏雷恩斯。這是他本人的意願。”
隨他話音落下,四周嗤笑聲與議論聲盡數爆發,此起彼伏。
而讚恩維持著高傲而刻薄的神態,睨向了利亞娜的臉。
他一向不喜歡利亞娜·高登,也不把她當回事。但不知道出於什麽心理,他這時想認真觀看她現在的所有表情變化。
他想,他的話對一個女人的確有些過分,如果她此時表露出極大的難過,他或許會難得地對她生出一份惻隱之心;
但他又認為她必須難過,且她的難過似乎是他期盼看到的。畢竟,他不喜歡她。
利亞娜·高登,總是踩在神院上院的規則和陳規上行事,本該被打壓。
讚恩盯著利亞娜的臉。
而不止讚恩,站在他身後的,行路於四周長廊的神院上院學生,這時,凡是能看到利亞娜的,幾乎都將目光落到她的臉上。
眼神或幸災樂禍,或探究,與讚恩一般,他們企盼著看利亞娜表情的破裂。
然而……他們卻失敗了。
利亞娜抬起頭,目光和表情並沒有太大的變化,哪怕一瞬間的凝固都沒有,眼神依舊帶著之前挑釁讚恩時的那股子慵懶。
“好的。我收下了。”她語氣如常,想了想,幹脆把自己手中的盒子也疊到了那堆箱子山上。
在眾人的注視中,她打了個哈欠,“你們也完事了吧?慢走不送。”
……
與此同時,大學殿頂樓藏書閣。
陽光潛入絲絨窗簾間細小的縫隙,照到了正在躺椅上小憩的男人身上。
隻見他臉龐輪廓分明,深眼窩,高挺的鼻梁上架著一副未取下的金絲眼鏡,修長的雙手覆在雕柱扶手上,身上白色神術師製服的袖邊是金絲繡成的巨蟒圖騰。
巨蟒從深邃的湖泊中衝出,背脊上是如鷹般的寬翅,展翅吐信,凶猛卻沉斂,這正是掌控神院上院四大家族之一德威爾家族的唯一標誌。
男人緊闔雙目,睡顏沉靜,卻幾乎就在一瞬間,他的神情出現了幾不可察的變化。
“利亞娜·高登……”他無聲地低喃,似倏然承受了難以抑製的痛苦。
少頃,像是夢魘乍去,他猛然睜開了眼睛,坐了起來。
他的額頭上已冷汗淋漓,一對藍色的眼眸迷離。但待他抬頭,觸及眼前神院閣樓的光景時,瞳孔卻猛然一縮。
難抑錯愕,他的手碰到旁側書桌上高壘的收藏術典,其盡數倒了下來,發出了巨大的聲響。
“——德威爾閣下,怎麽了?!”
巨大的動靜立刻引起了外部的注意。有人詢問後闖入藏書室,卻發現男人端坐在椅上,身體前傾,雙手交握,眼裏是一片難以置信。
“利亞娜呢?”男人沉默半晌,抬頭啞聲問。
“利亞娜?……您說的那位下巫族的利亞娜·高登小姐?”
來人似乎對他突然問起這遭感到不解,“閣下之前不是讓克拉雷少爺去幫著處理她的事嗎?還說不要再用她的事叨擾您……唔,但她剛才的確又來找您了。克拉雷閣下記得您的囑托,便直接帶人搬上她給你的那些禮物,下去了。”
男人的眼神迷惘不過三秒,似乎是倏然回憶起了什麽,他的臉色倏然變了。
“——德威爾閣下?你這是要去哪兒??!”
室內另一人還未反應過來時,便見男人已取下掛在一旁木衣架上的鬥篷披上,匆匆推門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