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密辛
歐陽傲向來看不上自己的這個三兒子,知子莫若父,歐陽錦心裏想什麽,歐陽傲打眼一瞅就能瞅出來。
平日裏歐陽錦仗著自己是歐陽家的三少爺,日子過得極盡奢華,這讓行走江湖、過慣了刀尖飲血日子的歐陽傲很是惱火,幾次都想狠狠教訓教訓自己這個不成器的兒子,奈何家裏的老太太卻愛極了自己的這個三孫子,每次歐陽傲衝歐陽錦瞪眼,都能迎來老太太老大的耳刮子。
見歐陽錦吃飯吃的慢條斯理,歐陽傲心知肚明他心裏在想些什麽,當下哼了一聲,終歸是自己的兒子,不好說破,起身拉著杜辛的臂膀笑道:“飯也吃完了,話也敘過了,該談談正經事了,林賢侄好歹也是柔兒的救命恩人,恩同再造,不可不報啊。”
杜辛聞言正色點頭,他乃行伍出身,對於“義”字看得極重,林一救了吳柔就等於救了自己的閨女,恩同再造或許有些托大,但是救命恩人這個頭銜林一倒是實打實地坐實了。
一個是瓊漿城的城主,一個是大唐第一鏢局的總鏢頭,還有一個的爹是大唐九州之一霸州的州主。這幾個人站在林一身後,封王拜相或許有些托大,但是一州之內,林一閉著眼橫著走路,都不敢有人有一句怨言。
杜辛一臉正色地望著林一,點頭道:“本該如此,賢侄請隨我來。”杜辛衝著林一做了個請的姿勢,林一嚇了一跳,最基本的禮數他還是知道的,趕忙搖頭擺手道:“怎敢怎敢,杜……杜大人先請……”
吳柔和杜婷婷見林一手忙腳亂的模樣頗顯有趣,皆是抿嘴笑了笑,杜婷婷大大咧咧地拍了拍林一的肩頭,一副咱倆很熟的樣子說:“哎呀,你救了小柔兒,咱就是一家人。你就不用和那個老頭客氣了,兩個人推來推去的,不嫌麻煩麽?”杜婷婷一邊說著,一邊扯著林一的脖頸子,大踏步地往前走,全然不顧身後臉色鐵青的杜辛。
正在“細嚼慢咽”的歐陽錦見林一被杜婷婷拽走,吳柔也施施然地在後麵跟上,這下子可坐不住了,也不顧粗茶淡飯全無滋味,一口塞進了半個饅頭,胡亂擦了擦嘴就要跟上。哪知屁股剛剛離開椅子,就被歐陽傲一個巴掌給摁了回去。
嬌生慣養的歐陽錦哪裏能受得住歐陽傲的鐵掌,當時就臉色漲紅地慘叫一聲,然後抬頭,顫顫巍巍地叫了聲:“爹。”
歐陽傲鐵青著臉冷冷地“哼”了一聲,斜忒著歐陽錦,不鹹不淡道:“怎麽,沒有大魚大肉吃不下去?”見歐陽錦垂著腦袋哆哆嗦嗦地不敢說話,歐陽傲心裏略感煩躁,納悶自己算不得英雄也絕對不是草包,怎麽三個兒子前兩個都挺好,這第三個投了個懦夫胎。
恨鐵不成鋼地一甩衣袖,歐陽傲轉過身,鐵青著臉說:“你爹我十五歲開始和你爺爺押鏢跑江湖,哪天不是把腦袋別在褲腰上過日子?大魚大肉?哼,莫說大魚大肉,便是這稀粥、白饃都是稀罕的東西。最艱難的時候,我和你爺爺啃樹皮、食鼠肉、飲腐水,才能挨過一劫。”歐陽傲回身指著歐陽錦的腦袋罵道:“怎麽到了你這,這白饃、稀粥吃不下去了?”
歐陽錦從小在家裏就被寵上了天,委屈歐陽傲對他橫眉冷目,是以歐陽錦心裏怕極了歐陽傲,見歐陽傲對自己發了這麽大的火,歐陽錦更是不敢說話,隻能哆哆嗦嗦地聽著歐陽傲地訓斥,不過偶爾望向桌子上的稀粥、白饃的眼神,還是充滿了不屑。
歐陽傲自然能看到歐陽錦的小動作,本來還想再說什麽,但是驀然歎了口氣,哀莫大於心死,大概就是這種感覺,他隻是皺著眉,無力地搖了搖頭,揮了揮手,淡淡道:“你就在這裏坐著吃,什麽時候桌子上的東西吃完,什麽時候走罷。”
歐陽錦望了望桌子上滿滿當當的時候,急的就要張嘴,卻見歐陽傲根本沒給他機會,說完話便快步離開。
杜辛就在一旁看著,卻也沒說話,如果歐陽錦隻是頑皮點、甚至紈絝點,杜辛都會勸說歐陽傲何必發那麽大火氣,錦兒還隻是孩子。但是歐陽錦對餐桌上的稀粥和白饃露出的不屑,卻也讓杜辛感到有些不快。
歐陽傲走的是江湖路子,固然凶險,但是若論險惡,怕是拍馬也趕不上杜辛縱橫沙場所遇到的險阻。啃樹皮、食鼠肉、飲腐水,這些對杜辛來說都是家常便飯。最讓杜辛記憶深刻的,是又一次中了敵軍的埋伏,他們整整三百人被圍困在一片山穀中。敵人既不防火、也不引水更不投毒,隻是斷了他們的糧食和水源,生生地要給他們困死在山穀裏。
杜辛到現在也不遠回憶起那段歲月帶給他的陰影,他隻記得到了最後,整整三百人隻有八個人逃了出來,餓死了八十幾個,剩下的一百多人是一個接著一個的自殺。隻因最後一個餓死的人臨死前說了一句:“兄弟們,實在熬不住了,就吃我的肉吧,能活一個是一個,帶著我的血,我的肉,多殺賊子,替我報仇。”
當時杜辛就狠狠給了那個人一個耳光,罵道:“你他媽說什麽渾話。”但是抽完耳光,杜辛卻又抱著他的頭嚎啕大哭,山穀裏剩餘的二百多人都嚎啕大哭,最終,那個人死在了杜辛的懷裏。
雖然吃人肉的事兒杜辛等人是絕對做不出來的,但是既然有人提出了,這個想法就如同種子一般紮在人的心裏。每到餓的佝僂著身體在地上打滾的時候,總有人的目光會不自覺地落在死去的兄弟身上。
終於有一天,有一個兄弟用盡最後的力氣掙紮了起來,拔出佩劍用盡最後一口氣大喊:“老子不行了,但是老子是人,不是畜生,不吃兄弟的肉。”說完,橫劍一抹,自裁當場。
杜辛和剩下的人都麻木地看著眼前的一切,不知道過了多久,有一個兄弟終於捂著臉哭了起來,仿佛能傳染一樣,哭聲連成了一片,杜辛捂著胸口,佝僂在地上,失聲地痛苦,拳頭一下又一下地砸著地麵,卻也換不回死去的兄弟。
有人開了先河,便有人跟著去做,等到自殺了十幾個兄弟以後,這條規矩便成了默認的鐵則……哪怕這三百人都自裁於此,也不許有人打自己兄弟屍首的主意一下。
也許是杜辛他們對於義氣的偏執感動了上蒼,終於在杜辛他們也堅持不住的時候,圍困他們的敵軍被大唐的軍隊以更大的包圍圈圍殲了。等杜辛等人看到大唐的旌旗漫山遍野飄起來的時候,他們又哭了……但是一滴眼淚都沒有了,多日的饑餓恍若耗盡了他們體內最後一滴的水,他們隻是聲音嘶啞地幹嚎,摟著身旁都有些腐爛了的兄弟的屍體,胡言亂語道:“兄弟,咱們的人來了,你醒醒,醒醒啊!”
多年以後,杜辛不止一次地想到,如果當時懷裏有一塊白饃……哪怕一個窩頭也行啊,是不是就能多活一個兄弟?
所以看到歐陽錦居然一臉嫌棄地看著粗茶淡飯,杜辛的心頭也略有不快,什麽也沒說,歎了口氣,搖搖頭跟在歐陽傲的身後一起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