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9章 尾聲:機械降神(一)
“臭奶牛!你幹坐著是打算等死嗎,都把碧池天使給拋棄了,事到如今你可別告訴我你連掙紮都放棄了!”
在“李炎”的召喚下,基爾伯特以一種詭異的姿勢掙紮著向場地中心靠近,這種召喚並非精神控製,而是在大腦清醒的狀況下,身體毫無抗拒,仿佛理所當然地是基於自己的意誌做出了動作。
就像身體不再需要意識,開始獨自活動。
這時越清醒,也就越發覺得恐怖。
對於以契約者強化,而獲得了絕對理性思維的基爾伯特而言,這樣的狀況也意味著自己正被對方攢在手心裏,生與死都被他人所掌握,惜命者自然不願坐以待斃。
隻是無論他怎麽呼喚,莉莉絲都像是放棄了戰意,直到基爾伯特提到了潘朵拉的代價,莉莉絲才對他搖了搖頭。
“……贏不了的,這不是戰鬥的問題,吾等和……‘祂’,存在著生命體本質上的差距,基爾伯特,就算孤獲得了聖人的資格,也隻能被稱之為‘神之手’,你知道理由嗎?”
母天使不等基爾伯特回答,就已經給出了回答。
“因為我們仍然在真正的神明的手心裏打轉,越是提升,這種感覺就越發明顯,即便是尊貴如聖人諸神,他們的命運也並未掌握在自己的手中,諾恩三姐妹早就在智慧的泉水中察覺到了真實,巴比倫實驗室中,吾父所進行的反複實驗裏,都曾提到過‘祂’——在這個盒子之外的某種存在。”
一小股記憶殘片通過主神的契約,從莉莉絲的腦中轉移進基爾伯特的意識。
他腦中閃過一些片段,古老而隱秘的通天高塔裏,一位穿著打扮“複古樸素“——僅僅隻是用布料纏繞遮蔽遍布著精悍肌肉線條的身體——的英俊男子,正在讓一旁的小女孩閱讀他的實驗筆記。
從兩人的衣著來看,這屬於一個極為古老的文明階段,高塔的用料算不上精致,僅僅隻是普通的石料,但這座位於城市中心、近乎跨越天地的高塔,與地麵渺小的建築物一比較,也足以被認作一種“神跡”了。
“實驗記錄,此界第29年,巴比倫塔第一次接收到了一種截然不同的高頻信號,經過過濾對比,這並非是異星文明的脈衝信息,也非是現今文明倒退的人類能夠企及的科技結晶。”
小女孩朗聲誦讀著“筆記”上的內容。
這所謂的筆記,也並非基爾伯特常識中,用數百張單薄的紙張疊起來的讀本,而是牆壁上隨著外層流沙不斷變換的文字記錄,倒是有點像科技電腦的意思。
“實驗記錄,此界第318年,隨著不斷強化設備對該信號頻率的接受能力,信號內容的解讀有望提上日程……姑且還是提下,我現在有了一個女兒,哈哈,被那群唧唧歪歪整天黏在一起的笨蛋們擔心我這輩子是不是和研究過日子了,沒想到,現在的我也是做父親的人了,希望這孩子能夠平安長大,未來能夠繼承我的研究……不,還是希望她開心快樂就好。”
小女孩都到這裏,不解其意地瞥了一旁的父親一眼,男人臉色一紅,連忙咳嗽了幾聲。
“我擦,別讀這裏啊,該死,我應該加密的……咳,莉莉絲,翻到此界第320年的記錄吧,別在意別在意,爸爸沒有生氣。”
小女孩點點頭,手指擦過表麵,顯示出兩年後的實驗日誌。
“實驗記錄,此界第320年,設備升級完成,借助魯夫(Rufu)的流動追溯,我發現這些代表靈魂的細小粒子具備著短膜的特性,是啊,畢竟靈魂是生物的記錄,分解為基礎單位也不妨礙這些小家夥們完成播放走馬燈,或者說,傾述一生的本能,將魯夫們聚集到接收器周圍,斷斷續續的高頻信號竟然穩定了下來,我立刻將首先接收到的信號記錄保存了下來,從事後的研究來看,這是一種存在或者文明,在自發性地在向周圍的時空發送信號,信號的內容意義不明,翻譯之後得出了三個關鍵字,傾聽……感受……思考……”
小女孩讀到這裏,不自覺地將目光放到了桌麵上的“特殊儀器”,基爾伯特神色一變,那竟然是一個布滿了符文和晶石的……
收音機。
“父親,這就是你用來探測的魔法道具?”
少女好奇地靠近收音機,手指在切換頻道的旋扭上一擰,從覆蓋了隔音罩的喇叭裏,響起了頗有節奏感的聖潔旋律,在音樂中,一個帶著回音的嗓音不停複讀著“傾聽、感受、思考”。
似乎同樣感受到了話語中蘊含的光明,少女背後張開了一對稚嫩細小的羽翼。
“小孩子就不要聽這個了,爸爸主要是想把這個接收器的知識教給你,等你長大了,如果有心探尋真理,它一定會對你有所幫助。”
“可父親日記裏的示巴阿姨說過,‘像父親這樣沉浸在書本和知識裏,這輩子就隻能獨身到底,沒有後代了。’”
“你什麽時候偷看的!別相信那個笨蛋的話,我我我,不是還有莉莉絲嗎,雖然爸爸也很想給莉莉絲找一個媽媽的……”
“……還是放棄吧,父親,沒戲,希望,然後失望。”
“哇!好過分,爸爸明明很帥的,身材也很好,為什麽就是……沒有女人緣呢……”
“先把疊了三層的眼鏡摘下來,改改那獨自呆在房間裏的陰暗氣質後再談女人緣吧,烏拉爾托戈。”
“不要學所羅門講話啊,哎,算了算了,事到如今我也不強求了,反正我就是個隻會埋頭研究的笨蛋,還是回到正題吧。”
互相打趣卻是單方麵啞口無言的男人調整了一下頻道,過程中小女孩聽到了更多的陌生的聲音,有對話,有獨白,還有某些帶有許多複雜詞匯的句子。
“爸爸研究了十幾年,這部分頻率的信號都研究的差不多了,種類繁多,神明的紛爭,英雄的史詩,像一幅萬花鏡,什麽都有,從翻譯的內容來看,這些信號並不是來自我們身處的這個世界,可能是來自其他世界裏,或者世界與世界縫隙相連的地方,畢竟我們就是從其他世界來到這個世界的。”
“就是那個斷絕了一切生機的舊世界嗎,父親總是會提起那個世界曾經生機盎然的景色,應該比沙塵遍布的巴比倫美好吧……”
“當然,那可是爸爸的故鄉,這點先不談了,莉莉絲,我會設計建造這座巴比倫實驗室的目的,你也清楚。”
男人笑了一聲,隨後在笑容中顯露出一絲苦澀和無奈。
“在所羅門歸還天授的奇跡之力後,他就從人世間消失不見了,連同他所有的痕跡……隻有我們這些熟識他的人還會記得關於他的一切,但是哪怕如此,我們也在逐漸遺忘,所以爸爸我不得不堅持寫日記,同時尋找我這老朋友的下落。”
莉莉絲看到父親因過去的事悲傷,她下意識地揉了揉父親的頭發。
這時,她又看向了那台“收音機”,腦中冒出來一個念頭。
“父親的意思是,那位所羅門王,是去了物質界之外的地方,而且這個地方,很有可能和這台魔法道具收集到信號的頻率有所關聯。”
少女的回答令男人感到相當的驚喜。
“真不愧是莉莉絲,隻是稍微點撥一下就想到了這裏……是的,這收音機上的晶石……
男人的手指覆上了那顆透明的晶石核心,雖然早有心理準備,但父親隨後的話,還是令年幼的莉莉絲感到了吃驚。
“這是……遺體,是所羅門的肉身晶化粉碎後的殘骸,魯夫所愛的人王,具備與魯夫共鳴的特殊性,或許,這就是所羅門聽到過的天音來源。”
竟然是舊世界的王的屍骸。
莉莉絲原本還對晶石內部紋理抱有美感,這下她是看都不想看了。
父親口中的所羅門王,在她看來是個極端奇怪的個體。
完美地履行了統治者的職責,像是一個遵循運轉機製的係統核心,這樣的人很難想象會擁有一般人的思考空間。
可在父親的講述裏,這個完美無缺的王,還保有著若幹人性,這分明是兩個極端。
……嘶……嘶嘶嘶嘶!
突如其來的噪音擾亂了莉莉絲的思緒,她抬起頭,找到了聲音的源頭,是從那台不怎麽吉利的收音機裏傳出來的。
莉莉絲和男人一起看向收音機,接著,從裏麵傳出來一個令基爾伯特也深感耳熟的聲音。
畢竟他才剛聽過,而且是在自己的麵前。
“……對於所羅門王,莉莉絲覺得父親講述裏的他,和記載裏的他,擁有強烈的撕裂感。”
在沒有防備的狀況下,收音機裏的聲音緩慢地用第三人稱的形式,講出了莉莉絲剛剛的想法,就像一個洞悉了她心聲的旁觀者在默念自己觀察到的事物。
這究竟是誰?
有什麽人在監視實驗室嗎?
未等莉莉絲細想,收音機裏傳出了更加驚人的內容。
“這時,烏拉爾托戈和莉莉絲同時聽到了所羅門王的‘遺體’裏傳出了一個陌生的聲音,對於聲音所講述的內容,他們一半是好奇,一半是不安,畢竟誰也不喜歡自己的所思所想被除了自己以外的嘴公布出去,但他們還不知道的是,一場危機即將爆發。”
危機?
這個深刻的詞匯挑動了莉莉絲敏感的神經,她連忙衝向監控係統,流沙建造的感應裝置正在運轉中,隨著莉莉絲的指令下達,沙盤上的細沙迅速升起集結成小小的沙人,將實驗室外的圖景複製到了小小的桌麵上。
這不看不要緊,一看嚇了莉莉絲一跳。
前往塔頂的三條道路上,那些居住在塔外的巴比倫人糾成一群龐大的隊伍,也不顧手裏的武器是多麽粗糙可笑,一股腦兒地湧入禁地之塔。
平時這座塔裏隻有接受過父親教育的研究人員會進出,除此之外,不論是貴族、平民還是從其他地方掠奪過來的奴隸,都是禁止進入的。
父親不怎麽幹涉外界的文明,隻在他們尋求幫助時才會走出實驗室的大門。
一個冷酷的詞浮現在了莉莉絲的腦中。
這些人是打算要叛變了。
是什麽原因,什麽理由,都不再重要,對於幫助他們祖先逃離舊世界的恩人,做出如此忤逆的舉動,實屬不敬。
應該啟動實驗室的防禦機關,將這些不敬者清理掉。
“父親,請把火控鑰匙給我,他們正在靠近主實驗室……”
莉莉絲看向男人,卻沒想到他早就俯身盯著沙盤,熱淚盈眶了。
“終於還是到了這一步……這些孩子,也開始畏懼引導他們的人,所羅門的時代,也是如此,為什麽不肯相信我們呢。”
父親……
莉莉絲從男人的臉上看到了打擊、失落、不甘,她也明白了父親不會開啟實驗室的防禦機製了,這些都是他在舊世界搶救出來的遺民們的後代,曆經三百多年,也隻有父親這樣的魔法師保有足夠的壽命,其他堅定跟隨父親的人們,都已經深埋在了黃沙之下。
人類太善變了,哪怕出現了那些特別的存在,一個晃神,少年已經長大,英雄也已遲暮,珍視的人們化作枯骨,閃光的人性蹉跎成燼。
各懷心思的兩人,一時竟然忘記了背後神奇的收音機。
莉莉絲正焦急著,忽然,她聽到了收音機裏傳出了一種聲音。
像是空心石頭在筒子裏搖晃,表麵碰撞產生的響聲。
鬼使神差的,莉莉絲想到了那聲音的真麵目,一種用來占卜的小石頭,每一麵都刻上了代表數字的圖畫,善於占卜的人會將它拋起後,待其落到桌麵上。
那麵向天的數字,就是神的旨意。
聲音安靜了下來,似乎暗示數字已經得出,短暫沉寂的男聲又開始朗讀起那平靜無波,缺乏感情的念白。
“靈感總是如影隨形,一個念頭在莉莉絲的腦中升起,讓她能夠應付接下來的狀況,沒人會受到傷害,包括她的父親和她自己。”
話音剛落,莉莉絲的腦中就冒出來一個想法。
想法的核心來自於巴比倫實驗室的一項機能——在城市乃至周邊的區域內,被實驗室的信號覆蓋的地類的語言都會自動被翻譯成對方能夠聽懂的種類。
因此,巴比倫人不需要學習語言,連文字的發展也不過停留在晦澀難懂的圖畫上。
這也就意味著,隻要關閉了翻譯功能,人類就隻能互相幹瞪著眼了,將糾結在一起的叛軍統一的旗幟,會因為信息的失效而崩潰,這支殺氣騰騰的隊伍立刻就會潰不成軍。
瞬間失去了曾經統一的語言,猜忌和恐懼的種子將在人心中萌芽,他們會以為這是神的懲罰,隨後一邊祈求著寬恕,一邊從高塔上匆忙逃離。
這個念頭一出,莉莉絲也沒有時間思考更多,她大聲呼喚實驗室的語音感應,關閉了翻譯係統的放送。
果然,沙盤上的人們開始迷茫地看著周圍的人,試圖講些什麽,可周圍的人也隻是露出了困惑的神情。
恐慌的開頭,往往是某種理所當然的習慣被打破的瞬間。
不知道是誰在人群中用實驗室用詞大喊起了神罰的意思,雖然不解其意,人們還是從不停開始下跪祈求寬恕的家夥眼裏讀到了恐懼的情緒。
這種情緒傳播得很快,像一種傳染病,跟在隊伍最後的那些意誌並不堅定的跟隨者,立刻丟盔棄甲,跑不見了蹤影。
而那些看到身後的人逃跑的牆頭草,也在退路大開的誘惑下,跟著逃離了這座高塔。
一傳十,十傳百……恐懼感以迅猛的速度侵蝕著叛軍的戰意,到了最後,人數不複最開始的叛軍領袖,也不得不麵對作鳥獸散的局麵,隻能硬著頭皮走下了塔。
“成功了……”
看到沙盤上的景象,莉莉絲還沒高興多久,她忽然感到一種恐懼。
剛剛的那個念頭,究竟是從何而來,難道是自己被緊急事態逼出來的應急處置?
可這如何解釋,那個收音機的聲音,像是早就知道自己會想出這個辦法。
抑或是。
這些想法收音機聲音的主人,通過某種手段,灌進自己腦中的,莉莉絲想了一會兒,不敢再繼續想下去,無論是哪一個,都是極為可怕的情況,若是前者,那麽這個聲音的主人就屬於擁有了預言未來的能力,若是後者的話……
那莉莉絲也無法確定,自己曾經冒出來的種種想法,哪些才是真正屬於自己的情感了,若是連這裏的防護都被撕破,隨意任人塗寫,那莉莉絲,還真的是莉莉絲嗎?
可是,好奇心與求知欲開始騷動,這台收音機的確神奇無比,也許正是這些不知從何而來的“聲音”,讓所羅門王得以變成那樣完美的機器。
它還能告訴自己什麽呢?
蠢蠢欲動的心思浮出麵龐,落在了一旁的男人眼裏,他擔憂地摸了摸自己的頭。
“別想了,莉莉絲,雖然不能說這些聲音各個心懷鬼胎,但至少能明白,這些聲音並不是基於‘善意’之類的意圖在發送這些信息,他們的話的確很有誘惑力……卻也不是能不假思索執行的金玉良言。”
“……我明白了,父親,我理解您的用意了。”
看到男人臉上的淚痕,莉莉絲似懂非懂地點點頭,這時,周圍的一切都靜止下來,畫麵逐漸變得黑白,唯有在這黑白中保留顏色的基爾伯特和正在不停啜泣的大人版莉莉絲。
“李炎”,不,應該說利用心靈之光占據了李炎所用身體的不明人士,從靜止的場景裏隨手拿起了收音機,他的聲音和收音機,兩人心中的聲音,以及天上那顆金色的眼睛發出的聲音融合在一起,像是一種不帶感情的電子合成音,卻又飽含了不可侵犯的威嚴。
“這時的莉莉絲還不知道,當時聽到了天啟之聲的人,除了她之外,還有一個人聽到了另一種內容,這就成了她與父親分離的伏筆,有時候莉莉絲會不由自主地想到,若是當時她察覺到了父親痛苦的原因,或許父親就不會獨自離開,實驗室的兄弟姐妹們也就不會落入互相殘殺的局麵,這一點可能性,成了莉莉絲心中永遠無法愈合的傷痕,時時刺痛她的心扉。”
他說完,將收音機捏碎,任憑晶石破裂,記憶的幻境消散不見,周圍又變成了被次元風暴圍繞的山頂平台。
“不準看……那是屬於孤的回憶,你們……都……不準……”
“臭奶牛……”
啞口無言的基爾伯特看到了傲慢的母天使如此失落的一麵,心裏卻沒有應有的舒坦,他已經沒有普通人的感情,理性思維的計算在告訴他,他現在很危險,眼前這個寄宿進自己肉身的家夥……根本不能用人來衡量。
雖然他隻是冷酷地講述著別人不為人知的過去,將最柔軟的部分撕開,展示給路人觀賞,但無論用哪一種角度去摸索對方的意圖,都屬於無路可走。
他說要給自己名為詛咒的禮物,或許是一種暗示,自己的終點就在這裏了。
想到這裏,基爾伯特才發覺到,原來,哪怕是絕對理性思維的契約者強化,也有無法剝離的情緒,而這股情緒,叫做害怕死亡。
也對,畢竟理性主義的思考模式是讓自己活下去,得到最大利益,建立這種思維模式的底線,便是活著。
基爾伯特睜大了眼睛,看著不斷向自己靠近的黃衣青年,不安和畏懼都在為怕死的哀鳴感添磚加瓦,直到青年額頭上的第三隻眼睛打量起自己。
到此為止了嗎?
未等他反應,一道從天而降的細小光柱垂直穿透了他的胸口,一瞬間,覆蓋在基因內的契約者強化模板,竟然在他的皮膚上變得可視化,隻聽得清脆的聲響,強化模板的核心發出了破碎的響聲,近乎讓靈魂也要發出尖叫的痛楚瞬間將基爾伯特吞噬到將近昏迷。
“呃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Deusexmaa……(機械降神)”
在慘烈的痛楚中,他仍然聽到了對方的聲音,一字一句清晰地傳入自己的耳朵。
“聽好了,我要送你一份禮物,這份禮物,是一個詛咒,這個傷口將不會再愈合,哪怕主神的光輝也無法將其修複,因為它就像你的一部分,原原本本就在那裏,從此之後,你的生命將會陷入凋零,傷口會日夜折磨著你,而當你使用契約者強化的能力後,為了支付代價需要啃食紫羅蘭花的時候,花的味道會讓你短暫回想起曾經身為人類時的情感,那些寶貴的溫暖感覺會療愈你的痛楚,直到代價支付完畢,如此往複。”
青年平靜地誦讀著對基爾伯特下達的“宣判”,眼看著後者在地上痛得打滾,在意識迷茫中呼喚起主神修複,天上的主神降下一道金色的光芒,將基爾伯特紊亂的內髒鎮靜下來,可即便如此,他胸口上的空洞依舊沒有開始愈合,就像那空洞不被主神判斷成傷口似的。
“直到終有一日,當你重新回憶起‘愛’為何物時,這個傷口才會被填滿,你也才會獲得重生。”
一朵紫羅蘭花憑空落在了他的嘴邊,他掙紮著將花朵一片片咀嚼,似乎隻有這樣,那近乎將他逼瘋的痛楚才會不那麽明顯,可是當花瓣的苦澀在嘴裏散開的時候,一種久違的情感,被他重拾起來,那是,作為人的情感。
而這卻非是救贖,而是更深刻的痛楚,失去情感時的所作所為像是走馬燈一樣在近乎彌留卻不會死去的基爾伯特腦中閃過,逼迫他重新用人的情感去審視那些他犯下的罪孽。
悔恨像一條帶刺的棘條,纏繞上了基爾伯特重新鮮活起來的心髒。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隨後響起的,不是痛楚的悲鳴,而是心痛的哭號,是一個男人流下了在他作為人類死去那一刻時的眼淚。
確認了在後悔中痛哭的基爾伯特後,青年轉身,朝著莉莉絲說道。
“好了,沒有那麽多時間傷感過去了,母天使,讓我們放眼更加實際的未來吧。”
“……你想要什麽?被汝如此戲弄,可別認為孤會輕易答應汝的價碼。”
“連你父親的下落作為交換也不可以嗎?”
“你!”
深知在“祂”麵前毫無勝算,莉莉絲咬牙切齒,卻也不得不收起眼淚,認真考慮這個她根本無法拒絕的提議,“祂”的可怕之處,並不僅僅在於“祂”是什麽,更在於老謀深算的“祂”可以做什麽,與其為敵的話,自己處於信息的絕對劣勢,是一場艱難到看不見勝利希望的戰鬥。
“那你需要什麽呢,無所不能的汝,還會有求於孤?”
“誒,我剛才不是說過,還是要給平衡一點麵子的嘛,亂開金手指可一點也不‘好玩’,命運擊敗人性的辦法從來都不是依靠力量的碾壓,如果不是某人的請求,我也不會這麽對一個契約者用上權能,這不符合我一以貫之的不幹涉主義……”
說了一通後,意識到自己沒有必要如此喋喋不休,寄居的生靈選擇單刀直入。
“算了,我就直接開價好了,我要和你共享這顆主神完整的權限,當然,我不會限製你繼續使用主神,但我使用主神時,你也不能阻止我的指令。”
“要和汝共享主神權限,並且天真地相信汝不會‘背刺‘,‘搞事’,汝覺得有可行性嗎,如果真的要共享主神,那孤還不如和特蕾西婭那個愛截胡的女人共享附身媒介呢,孤不可能為了一個虛無縹緲且未經證實的消息放棄主神的安全性,這是底線。”
“唔,也挺有道理的,是有些強人所難了,但是我恰好最喜歡強人所難,這樣吧,我就退而求其次,隻要一半的主神權限,不過你得加個碼來彌平虧空,就用你一羽翅膀好了,這個代價很輕鬆了吧。”
“……汝要這個做什麽?”
“這不是你該關心的問題了,像我這樣的存在,不屑於用謊言作為武器,因為我們深諳隻有用真實作為武器,才能所向披靡的道理,你還有什麽不放心的?再不幹不脆的,我就收回這次交易,把你的主神順走了哦~”
說到這裏,莉莉絲知道已經再沒有討價還價的餘地了,她本就別無選擇,為了失蹤已久的父親,她一定會答應,這一點對方是心知肚明才會以交易的形式提出,而她自己隻能盡力爭取到更大的空間,畢竟她沒有本錢和一個能神不知鬼不覺奪走自己權限的存在正麵打擂台。
“真是討厭的家夥,特蕾西婭也是,你也是,孤和你們這種,合不來。”
抱怨了一句,莉莉絲咬住牙關,伸手從自己的背後撕扯下來一隻潔白的翅膀,頓時鮮血灑滿了母天使的側麵,被赤紅色濺到了臉的她忍住疼痛,天使的羽翼是其本質的衍生器官,與靈基同等,是不能為人代替的,她舉起羽翼,扔向空中,任憑羽翼在光芒中縮小,變成了一根小小的羽毛,落到了“李炎”的手裏。
“代價成立,那我就依照交易的條件,把坐標發送給你吧。”
青年的頭稍稍一歪,一道信息上傳到了主神裏,與主神相連的莉莉絲第一時間看到了那個坐標點,露出了不可置信的表情。
“竟然是那裏……父親他,果真沒有食言……”
看到坐標解析後的名字,莉莉絲也是感慨萬千,青年抬起頭,隻見天幕上的玄黃之眼中,從類似水一樣的波紋中冒出了被一條條金色的禁行帶捆成了粽子的人體,劃過天空,筆直墜落到了地麵上,將停機坪撞出了數條裂痕。
而那人體,自然也是摔得粉碎,可即使如此,他也沒有死去,那些破碎的肉塊變成了黑色的煙霧,重新聚集在了一起。
當肉身重塑,限製在身上的禁行帶就像活的盤蛇,從那個人的身體上脫離。
“傑拉德?”
看到男人的真麵目,莉莉絲頓時明白了突破口的所在,竟然是用主神下屬的成員作為係統的後門來使用,為了持續連接,甚至不惜把他當做節點泡在了那上麵的空間裏。
“我就把他還給你了,可別把他弄死了,他製造的‘兒子’還在等著爸爸回家呢,我相信你能理解這種感受,哪怕他們是你最討厭的人類,順便一說,我在這家夥身上留了點東西,你要聯係我的話,可以通過他,該怎麽用,你查閱主神就好了。”
氣憤難當的莉莉絲也不顧對方的立場,反唇相譏。
“惺惺作態,竟然要被汝這種家夥指導,世道真是沒落了,說到底,孤和柴誠葵,到底是誰贏了呢,不,吾等二人誰也沒贏,吾等都輸給了汝,確認一下,孤可以離開了吧,多管閑事的機關神,冒昧說一句,您說書的技巧可真比不上舊時代的吟遊詩人啊。”
“讓複製者認自己做媽的家夥也沒好到哪裏去呀,好了,朕乏了,你快跪安吧。”
以不太愉快的互諷結束了這短暫的會麵,心有不甘卻又對坐標懷有希望的莉莉絲朝著主神伸出手,黑色的主神以完美的平均分割線分離成了兩個,又迅速將平攤的切麵補足,隻是大小小了整整一圈。
在黑色主神的庇護下,昏迷不醒的傑拉德與倒地痛哭的基爾伯特,以及莉莉絲消去了身影,隨後那宛若黑色的太陽般的球體,進入了一道打開的裂隙中,與這個盡頭的世界做了告別——盡管這個世界本來應該成為它的一部分。
而對於被留下的潘朵拉的殘骸,青年掃視了一眼,微微歎息了一聲,卻也沒有做些什麽,隻是自顧自地掃視這個真正可謂荒無人煙的世界——
被次元風暴攪亂的城市廢墟、隨著魔素主人撤離而失去動能的異常機械體、以及這個,可能僅剩十位數以內的幸存者的空蕩世界。
“……是時候重塑這顆星球了,得好好想想怎麽給它一個合適的結局。”
被次元的裂痕掀起的風吹在青年的臉上。
寒冷,刺骨,充滿了涼意。
一如這個蕭瑟的世界,失去了人類,也沒有回到自然主義者最樂意老生常談的、所謂生機盎然的模樣,如今這個荒涼的世界,失去了溫暖的熱度,失去了燈火的色彩,除了對位麵能量懷有貪婪的溶解者,沒有人會多看這裏一眼,哪怕它曾經是幾十億人的故鄉。
這是所有毀滅的文明都會享受的待遇,一視同仁。
“真無聊,果然無聊是最致命的毒藥,莉莉絲說得沒錯,我一定會將事態導向更加混亂複雜的狀況,也不會放任任何一個攪渾水的機會,因為那樣比較有趣嘛,如果你沒有意見的話,我就開始動手了,葵(Aoi)。”
青年的目光看向停機坪的盡頭,立身的少女朝他伸出手,厲聲喝道。
“你給我,等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