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五章 過去之黯(下)
“好點了嗎?”
淚水流盡,這生理性的療愈行為對於排解心中的情緒倒是效果非凡,發泄出心中的不安後,薇爾莉特紅著眼睛,安靜了下來,李炎拿過那些打濕的紙巾,扔進了垃圾桶。
她沒有說話,哭泣已經消耗了大量的力氣,隻能點點頭向李炎示意。
一杯開水適時遞到了她麵前。
李炎柔聲說道。
“喝吧。”
薇爾莉特接過水杯,深深地看了一眼水麵上的倒影,一小口一小口地啜飲,兩人一時無話,各自思量著內心的感受,躊躇之間,沉默籠罩在了整個房間。
李炎惱怒地想到,之前特蕾西婭千叮嚀萬叮囑的事,讓他特別注意與薇爾莉特有關的人,在仔細思慮之後,他將目標鎖定在了基爾伯特少校身上,卻顯然忘記了霍金斯大叔這個燈下黑。
誠然,少校教會了薇爾莉特何謂“自我”,但這並不代表薇爾莉特就隻會在意他的存在了,在離開軍隊後的生活裏,正是C·H郵政公司的一幹人在相處中與少女達成了理解和包容的相處模式。
尤其是霍金斯。
為了教會薇爾莉特生活常識和養活自己的工作能力,他可謂是絞盡腦汁、費勁心思,特意送她去文學院讀書識字,令她寫得一手好字,又讓她上電子產品培訓班,懂得了如何高效率地鍵入文字。
這些學習,已經構成了薇爾莉特不可或缺的一部分了。
那麽,霍金斯在薇爾莉特心中的份量,也不會輕若鴻毛。
現在他的失蹤,李炎無法單純地將其列入意外、誤會。
畢竟,距離康拉德的智械入侵已經過了很長一段時間,哪怕是歹徒出於金錢的目的綁架了霍金斯,也不至於連一封贖金通知都不發出,從出發前往黃金交易所的那個早晨開始,他們兩人也不曾想到,會是最後一次和霍金斯見麵。
仔細想來,到達底特律的時間,不正是血雨副本出現的時機嗎?
倘若真是神之手所為,那麽霍金斯如今的處境,將是岌岌可危,他會作為穿透薇爾莉特心防的道具,具體又會被如何對待,李炎不敢細想。
可惡啊!
思考之後,李炎終於忍不住在心裏怒吼了一句。
雖然不想承認,但高次元知性體口中的“預言”,正如它所說的那樣,在一步一步實現著,若是繼續這樣下去,那麽薇爾莉特的命運,豈不是也會像特蕾西婭所說的一樣,陷入愴天的絕望裏,化作被稱為‘魔女’的怪物。
他絕不能讓這個結局發生。
“……對不……起,李先生,讓客人看到如此失禮的舉動,實在是很抱歉。”
薇爾莉特吸了吸發紅的鼻子,被淚水打濕的眸子在濕潤的小水滴折射下,呈現某種柔和的情緒。¥愛奇文學i7wxm#&小說更好更新更快
見她情緒穩定下來,李炎勉強笑了笑,平靜地說道。
“不用放在心上,之前我也……不提這個了,怎麽會想到跑我這兒來?”
“我……知道這個消息後,不知所措……遠在太平洋的這一邊,我就算想做些什麽……也是徒勞,感覺自己……十分沒用,就像少校那時候一樣,我一時著急,就想要找個人傾述,等我回過神來時,已經在敲門了,這麽晚了還打擾你真是……”
小姑娘支支吾吾道,冷靜下來之後細細思量自己的行為後,才發覺有許多的不妥,不管怎麽說,夜幕已深的時候到一位男性的房間裏哭訴,怎麽想都有問題。
她急忙慌張地起身,同時打量著李炎的表情,生怕自己衝動的行為惹得對方不悅。
李炎卻並未表現出一點不高興的樣子。
他依舊笑著,又用略帶疑惑不解的眼光反問道。
“我問的不是這個啊,雖然我是很高興你能第一時間跟我講心裏話,但我應該是幫不上什麽忙的,我以為你會先去找博士,或者安可兒,她們倆比我要更能派上用場吧?”
“這……李先生是想問……?”
薇爾莉特忽然明白了李炎問題的重心在哪裏。
為什麽會想到第一時間‘他’,才是問題的核心。
“……唔,在尊敬的姐姐們麵前哭泣的樣子……很丟人吧,我就覺得,李先生也……所以,應該會認真聽我說這些話的,隻是這麽想的……如果讓您感到困擾的話……”
“沒有那種事的。”
李炎的笑容裏有某種釋然的情緒,他歪著頭,看向薇爾莉特。
“其實……在不久之前,我也是一團糟,什麽都做不好,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想要做些什麽,隻是感到一陣空虛和迷茫,好像每一個人都比我知曉得多,隻有我是全天下最愚蠢的……”
“沒,沒有那回事!如果沒有李先生的話,我們遭遇的危機,我遺失的項鏈……還有底特律的幸存者們,他們都是托您的福才能活下來,我想他們心裏一定很感激拯救了半個城市的李先生的,您才不是什麽愚蠢的人。”
薇爾莉特急忙否認了李炎的感想,語氣中無法掩藏的激動,令李炎也愣在了當場。
“我是人偶,我的工作業務即是觀察客人們的表現,剔除那些不經意的偽裝、察覺口是心非的隔膜,將他們內心真正的感想寫成一段段希望傳達出去的文字,這是一件很困難的事情,想要懂得複雜的人心,實在是太難了。”
少女緩緩講述著自己的感想,似乎是因為回想起剛開始時遇到過的艱辛,漸漸柔和起來的表情裏也帶了一絲甜甜的笑意,與布滿淚痕的臉形成鮮明的對比。
“隨著認識的客人越來越多,也就沒有最開始那樣困難了,這一路走來,我認識了許多人,許多朋友,收獲了許多幫助,也搞砸過很多客人的訴求,我生來就很擅長戰鬥,卻在常識上一團糟,我很苦惱,也很懊惱自己為什麽不能做得像嘉德麗雅小姐一樣好,但是就算如此……霍金斯社長他們,從來沒有責備過我,哪怕我沒有完成命令……”
“社長他們是這麽對我說的,‘沒有人天生就應該是無所不能的,做你能負起責任的事就好’,就像童話故事裏解除詛咒的咒語一樣,那句話對我來說,是救贖……我一直遵守著少校最後的命令,卻無法明白愛為何物,那麽至少……我應該好好遵守活下去這個命令,等待少校歸隊的那一天到來。”
聽完薇爾莉特的話,李炎觸動似的,想起了柴誠葵那句解除他心中迷障的咒語。
不想成為,那就不成為,想成為什麽樣的人,就去成為什麽樣的人。
這樣一句簡單的句子,對他而言,卻是最悅耳的救贖之音。
仿佛天底下所有的肯定,都不如這句話直擊他的心靈。
想到這裏,李炎伸出手,拍了拍薇爾莉特的肩膀,笑著說道。
“我們竟然想到一塊去了,真是……把我想安慰你的話,都說給我聽了,其實我也是一樣的,想對你說,霍金斯、布甘比利亞少校的事,並非你的過錯,明天我們一起去跟博士提這件事吧,一個大活人,不可能毫無蹤跡地越過攝像頭和邊境海關,就這麽消失不見,他一定還活著,就在某個地方。”
“嗯,是我太衝動了……冷靜下來後,反而明白應該做什麽了,請容我再次致歉,這麽晚了還打擾您……咦?”
這時,薇爾莉特的裙子碰到了李炎剛剛隨手放在床邊的信件,生怕給李炎的私人物品留下褶皺,薇爾莉特下意識地將信件拿了起來,一股微弱的香水氣味嗅進了鼻子,她立刻意識到,這應該是一封出自女性手筆的信件。
“這是……?”
“啊,這個啊,是我的一個……老朋友寄給我的信,我還沒拆。”
“原來是這樣,這一定是一封很珍貴的信呢,李先生,這外麵的信封不是用普通的植物纖維材料做成的,而是工業處理後的羊皮呢,如今這個年代,能用這樣的材料包裝信封,足見主人對信件的重視程度了,想必信封裏的信紙也是同樣規格的材料,防油防水,又耐磨。”
“是這樣嗎?我對這個不太了解,其實我還在猶豫要不要拆這封信呢,既然這麽珍貴,那就先放……”
李炎順著薇爾莉特的想法說道,羊皮紙材料這茬兒他確實沒想到,不過魂世界本身就是個幾乎沒有進入工業化階段的奇幻複古世界,選擇用羊皮紙做文書的載體,可能隻是一種普遍現象。
莎草紙的保存環境較為苛刻,更適應幹燥環境,而中國古代四大發明之一的造紙術也沒有傳入魂世界,因此選擇能夠完好保存的牛皮紙或是羊皮紙,是沒有選擇的選擇。
薇爾莉特沒等李炎說下去,就一臉認真地說道。
“李先生,信件本身是傳遞人們想法的工具,如果不看信的內容的話,就失去寫信的意義了,這封信的主人,一定……一定有很多話想對您說,如果您連寫了什麽內容,都不肯看一眼的話,對寫信的人來說,就太殘忍了。”
不知為何,李炎眼前忽然浮現了安娜斯塔西亞欲言又止的模樣。
猶豫、彷徨,到下定決心寫信的過程,活靈活現。
他無法抑製自己的想象,兩人相處的點點滴滴,自然而然地將薇爾莉特的形容化成了腦中的影像。
“……你說得對,是我沒考慮到這一點,很晚了,先回去休息吧,明天還要開始訓練,沒有充足的睡眠就沒有足夠的精力了。”
“是,我先告退了,謝謝您,李先生。”
薇爾莉特從李炎身邊走過,深深地看了一眼他,向他道了聲謝後,走向了自己的房間。
合上金屬門,李炎如釋重負地蹲下身子,盤坐在地板上,他伸手將信封拿過來。
“劍心前輩。”
“在哦,想要裁紙刀是吧,那就變咯,不過我也要看……雖然這是寫給你的,但我們已經是一體的了,你知道的我也會知道,不如讓我一起參謀參謀,也許還能給你做做心理輔導。”
劍心注視著李炎的一舉一動,青年此刻的心思根本不難猜測,薇爾莉特的建言在他心中生根發芽,難以清除,隻能任其發展,於是劍心飛向他的手掌,眾多納米機械迎魂而上,在一道光中化作了一把精美的裁紙刀。
嘶。
鋒利的刀刃埋入羊皮信封的口部,幹淨利落地劃開一道口子,露出內部的羊皮紙。
“呼——”
長籲一口氣,李炎慢慢做好心理準備,將裁紙刀變回劍心的靈魂形態後,他終於下定決心,將羊皮紙抽了出來。
熟悉的中文漢字,陌生的詞組句子在雙眼的注視中,將意義傳遞給大腦,關於安娜斯塔西亞,或者說,關於陸安娜的過往,終於要在此刻曝光在自己前麵。
“……這……這是……”
隨著閱讀的進度持續著,李炎的麵色變得越來越凝重,一旁偷看信件的劍心不由得咽了下喉頭,兩人無聲的反應,讓信件的內容顯得更加撲朔迷離,唯一能肯定的,是這封信裏,描述了一個超越以往所有磨難的光怪陸離之事。
甚至連一向多話的劍心,竟然也安安靜靜陷入了難得的沉默。
李炎的腦海中慢慢升起了一個念頭。
降臨到不死者橫行的魂世界,竟然,也可以算是一種難得的幸運了。
視角落在信封的開頭上,抬頭第一行寫著李炎親啟,接著是一段親切的寒暄,畫麵一轉,仿佛回到了那一日,在秦約洛的守護下,獨自寫信的安娜斯塔西亞,正麵對著自己親筆寫下的一段故事,默默思索。
“李炎,接下來的事,是我想要告訴你的,關於在我身上曾經發生過的往事,我也和你一樣,茫然無措之間,變成了一名降臨者,可上天卻給我開了一個最大的玩笑,它讓我墜入了一個無比接近現實,卻又無比接近煉獄的世界。”
她提起筆,著墨於羊皮卷上,留下娟秀的筆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