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55 章
翌日,雪勢不減,北風仍惡,睡眼惺忪的涼月甫一拉開房門,便被鋪天蓋地衝來的寒氣打出個激靈,連忙眯了眼。
看來被窩太暖也並非好事,過於舒適便易讓人喪誌,妖也不例外。
涼月適應了好一陣,才走到門外,伸了伸懶腰,踱到欄杆前,往下一望,果見一熟悉白影正踏雪練劍。
那人仍是一身單衣,起落間,衣擺獵獵翻飛,手執鏽劍,也未去勢半分。
涼月宛然,一掌拊上欄杆,騰空而下。
紅衣生華,靡顏濯月,夭姿驚鴻,芳澤無加,鉛華弗禦,竟叫堂前紅梅刹那黯然失色。
蒼駁仰頭,盡觀流風之回雪。
雪中女子,氣態當世無雙,兔起鶻落間,輕折紅梅一枝,身姿輕靈,皓腕一轉,迎風而刺。
蒼駁豎劍一擋,受其來勢,自此兩廂糾纏,似無休止。
半柱香工夫,瓣瓣紅梅落了一地,二人對梅而立。
涼月秀目滌波,含情三分,赭袖攬雪,抱拳道:“多謝公子手下留情,涼月受教了。”
蒼駁收劍回鞘,瞥其發間梅花,泠然滑落,不覺微微一笑。
萬年冰容難得浮現笑意,涼月的心忽然突突地跳個不停,“何事引得公子發笑?是我嗎?”
蒼駁隻是笑,並不應她,片刻,俯身拾起一朵鑲於雪間的嬌豔紅梅,走向她。
他越走越近,直至二人之間僅一拳之隔的距離,涼月微微仰著頭,這是她多少次午夜夢回時的場景,而今他就那麽近地在她麵前,且見他抬起拈梅之手,小心翼翼地將花簪在她發間。
便是這一瞬,一股急切的衝動刹那淹沒涼月清醒的意識,某種欲望衝破枷鎖,蔓延至每一根經脈,她突然伸出雙臂,緊緊地環在他腰間,似夢囈般喃喃:“蒼駁,我喜歡你,好喜歡你,從第一眼見到,我就不由自主地喜歡了,像人世間所有女子對情郎的喜歡那樣。自那時起,我才曉得,何為一見傾心,何為相見恨晚。你拒人千裏之外也好,絕心絕情也罷,我願意等。一世不夠,我便等你兩世,兩世不夠,我便等你三世,甚至生生世世。我不要你的許諾,我知道,人世間所有的許諾不過一場紅塵空夢,我不要空夢,我就要你,一個真真實實的你,一個夢中也會有我的你。”
一席話多少有些無賴,卻又叫人心疼,遇見蒼駁,就是她此生躲不開的劫。
蒼駁凝立未動,一字不差地聽完她突如其來的告白。
這已不是涼月第一次表明心跡,隻是這一次不太一樣。之前的告白多少壓抑了情感,而這一次卻是直抒胸懷,叫他避無可避,不容他如對待小兒玩鬧般淡然視之,恍若未聞。
蒼駁自小便不喜人親近,除了雙親,哪曾這樣被人抱過,若換作以往,早冷眼將人逼退,哪能由得她這般肆無忌憚。
不過現在,他卻一動不動地站在那裏,由著她貼在身前。
見他久不動作,濃濃的失落感一瞬襲遍心髒,涼月不敢抬頭,生怕看到的是滿臉嫌惡。
隻有在蒼駁麵前,她才如此自餒,甚至放下所有的驕傲和自尊,宛如魔咒深中。
“蒼駁,”涼月雙臂不覺一鬆,“你……你說,你是不是已有傾心之人?倘若有,那我……”
她猛地抬起頭,直視他低垂的眼眸,兩廂目光,不期而遇,卻未綻出星點火花。
蒼駁麵帶玩味地看著她,似在問“那你便如何?”
涼月口舌幹幹,不覺咽了咽喉嚨,“你且告知我,那人是誰,無論男女,我定親手給你抓來,叫她與你共結連理,圓你二人今生牽絆,了卻前世姻緣。”
蒼駁麵色無波,深不可測。
“既你我今世有緣無分,那我便修你來世情緣。”這是她唯一能做出的讓步,涼月沾染了一千年的人世煙火,深知一廂情願最後都難有好下場,倒不如成全其今世姻緣,來世早些尋他續緣。
蒼駁又是一笑,這一笑,若寒冰遇初春之風,融成泠泠流水,他伸手捋了捋她額間亂發,以從未有過的溫柔,似如慈父待其稚兒,又似長兄待其小妹,涼月卻始終未在其眼裏看到男子待心愛之人的那般神色。
涼月如此行徑,好似緣木求魚,沮喪非常,心中忐忑,難不成當真被她言中,蒼駁早與她人海誓山盟?
“我……我……”她一時語噎,俐齒如她,卻也不知該如何應對這種情況,她方才不過是亂了方寸,便隨口那麽一說,竟好似言中了,眼下該如何收場?是轉頭就跑,還是繼續僵持,又或者靜觀其變,先看他會作何反應?
正猶豫不決,忽覺有數道目光正將她來回掃視,涼月倏地偏過頭,果見不知從哪裏冒出來的一排人正站在廊下,好似看大戲一般望著這方。
涼月頓覺麵燒,忙鬆開手,後退兩步,假意低頭整理發絲,心潮頃刻間如洪水般湧出,千丈石岸,瞬間決堤。
燈籠歪著腦袋望著雪中一幕,“涼涼月。”稚嫩的聲音一霎打破此時尷尬至極的氣氛,靜止的畫麵當下活了過來。
“哎,在這,在這。”涼月顧不得去看蒼駁現在是何神色,逃也似的飛奔過去,一把自太微懷裏搶過燈籠,腳底抹油地跑了開去。
留得廊下一排人連忙論起天氣,測起雪勢。
蒼駁看著那個倉皇而逃的身影,斂回目光後,神色竟不覺柔和起來。
那座高不可攀的雪峰之巔,那片深不探底的寂海之心,終是發出翠芽,翻起軟浪。
涼月一路走一路在想,蒼駁方才究竟是將她視作女兒,還是當做小妹。她大他一千四百多歲,做不得他小妹,更別說當他女兒了。
雀姑娘曾說,公子從不讓人靠近,隻一些流浪的小貓小狗,偶爾還能近他身。
難道說,涼月心頭一涼,蒼駁是將她當成了路邊流浪的野貓野狗?
“涼涼月,”燈籠用頭蹭了蹭涼月的下巴,“公子,公子。”
“蒼駁。”一聽“公子”,涼月霍地昂首四顧,而周圍除了閉緊的房門,以及不斷卷進廊裏的雪外,哪裏有他的半絲身影?
涼月瞬間如霜打的茄瓜,耷拉下腦袋。
“燈籠,倘若日後你長大成人,是否也會和我一樣,遇見喜歡的人就變得奇奇怪怪,戰戰兢兢,恨不得將他的名字用刀子一筆一劃深深鐫在自己心上。”涼月這話,與其說是在問燈籠,不如說在問自己。
難道不管是人還是妖,抑或是靈獸,一旦遇到心動之人,便甘願為其傾一生光景,費一世心力,而在所不惜?
“可他到底有無心愛之人?”涼月正自言自語,便聽身後傳來一道突兀且又陌生的聲音:“有,你當如何?沒有,你又當如何?”
涼月當即轉過身去,卻見一身著長裘的陌生男子靠在樓道口,手裏把玩著什麽東西,嘴角掛一抹賊笑,不懷好意地盯著涼月。
“你不是這裏的人。”涼月瞬間警惕起來。
男子換了個姿勢,以肩抵牆,“這裏,是哪裏?是這間酒樓?還是這座城池?還是整片大地?”
涼月秀眉一橫,眼色漸趨淩厲,喝問道:“你有何目的?”
男子擺出一副無賴樣,“大姑娘,放輕鬆,那麽緊張做什麽?我又不吃人。我這裏有件東西,想討個好價錢,就看你出不出得起。”
“老大爺,您可睜大眼睛瞧好了,這裏是酒樓,不是讓您來兜售的地兒,滾滾滾,去別處賣去。”涼月不耐煩地趕人。
“成。”男子竟爽快答應,“那我可就去別處了,你若再想找我,那可要看咱倆的緣分夠不夠深了。”
甫一說完,“嗖”地一下,男子竟飛也似地沒了蹤影,好似從未出現過那般。
“姑奶奶的算盤也想打,倒是嫌命太長了。”涼月很快便忘了這一茬,直到回到房裏,往腰間一摸,卻捉了個空,忙大呼“糟糕”,青玉佩竟不見了。
涼月遂而將整個房間寸寸翻去,那些隱藏的角角落落,亦無一放過,但均如素手撈水,空出空回。
她坐在床沿,仔細回想著從醒來後所發生的每一件事,不禁自問,會不會是與蒼駁比試時掉在了雪裏?積雪足有一指之深,倘若落進雪中,沒有及時發現也極有可能。
越想越覺得落在天井的可能性較大,涼月連忙將不明所以的燈籠放在床上,風風火火地衝出門,一徑躍過欄杆,縱身跳下。
而這一跳,將廊裏三三兩兩尚未散盡之人驚了一驚,也將正在簷下聽北行匯報要事之人的目光抓去,所有見此一幕的人都不約而同地將注意力匯聚在涼月身上。
涼月卻哪裏管得了那麽多,落地後,立刻趴在雪中,焦急萬分地摸索。
北行偷瞟蒼駁一眼,發現他正探究地看著雪地裏那抹丹色,北行立即會意,連忙扯開嗓子喊道:“涼月姑娘,你在找什麽?”
涼月抬起頭,望過去,恰對上蒼駁的目光,隻一瞬,忙又垂首,這一刻,像極了犯錯的稚兒,兀自搖搖頭,一雙素手繼續在雪裏發了瘋似地胡亂翻找。
北行那一嗓子,驚地正在堂裏探究《地陰經》的太微和歸塵子連忙收起書,拽步行至廊下。
二人甫一出來便瞧見涼月跪在地上,翻亂一地白絮。
白雪沾了紅衣,染了綠鬢,玉屑簌簌而落,遙遙望去,更添縹緲之色。
太微剛想走下廊去問個究竟,一步尚未邁出,卻見蒼駁忽起風步,當先行出,在涼月身旁半蹲下。
涼月瞬即止了動作,迎上他問詢的目光,眼神閃躲不停,支支吾吾地道:“我……我掉了個東西。”
她不敢說掉了玉佩,也不敢再看他眼睛,急忙別開頭,望向他處,生怕他看出什麽端倪。
在他麵前,她每說一句謊時都不太敢看他的眼睛,仿佛他隻需透過眼睛,便能看穿她滿腹心思。
蒼駁朝她腰間一瞥,空空如也,當即明了,卻也不拆穿,隻伸手將她扶起。
他口不能言,但那一雙將所有情緒都隱於其間的眼睛卻似會說話,涼月不禁在想,大抵那是雙生來就為給人下蠱的眼,不然她怎會淪陷其中?
涼月看著他腰間的青玉佩,深疚難安,仿佛弄掉的不是她上逢鴉山盜來之物,而是他親手贈予的定情信物,涼月張了張嘴,如實道:“蒼駁,對不起,我……我弄掉了……玉佩。”
蒼駁卻恍若未聞,隻是替她捋了捋沾雪青絲,便轉身而離。
涼月再一次目送他的背影,幽幽地歎了口氣,又投入新一輪的翻找。
蒼駁前腳剛離開,太微和歸塵子後腳便行入天井。
太微亦蹲下身,幫著在雪裏翻找,邊找邊問:“你記得確實是丟在這裏了?會不會落在了別處?”
“別處?”涼月忽地停手,又細細回想了一遍,突然,腦中一閃,她“噌”地站起,惡狠狠道:“我怎麽把他給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