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39 章

  這一來二去,回到莫空催時,已過寅時。


  涼月忙活了大半夜,眼下好容易躺進溫軟的被窩,卻絲毫沒有睡意。不知是白日裏睡得太多,還是終於將歸塵子送走,所以太過激動,而致目不交睫。


  再側頭一看身旁的燈籠,小家夥已經微起鼾聲。


  涼月替它掖實被角,自己則輕手輕腳地爬下床,隨手拿過搭在屏風上的披風,打開房門,走了出去。


  在北境,隻要一入冬,就別想能日日見著太陽,鵝毛般的雪能整整落足一個冬季,偶爾一停已是上天莫大的恩賜。


  涼月攏著披風,憑欄而立,三千青絲披散下來,像是一筆灑意丹青。


  院角兩株植物雖已冒高不少,但由於被壓在厚厚的雪裏,所以現下僅能瞧得一截手指長短的芽頭,等冬天一過,這兩株植物便會瘋長,一日與一日不同。


  庭院中央的棋盤已經看不出星路,其間所承載的詭謀神機,勝負較量,一概被封於大雪之下,待人去尋覓,去揭開。


  涼月伸手接住一片飄落的雪花,不及看清其紋理,便眨眼化成寒水一滴。


  雪花的消融實乃世間諸多現象的一個縮影,對於美好的事物,莫不想將之留住,卻奈何,美好之物大多如泡影,未及細細觀賞,便已破碎無影。


  涼月正凝神思索,驟然間,一陣猛烈的地動山搖平白而起,瓦頂的積雪大片大片地被搖落。


  此景象,猶若雪崩。


  涼月神色頓凜,一掌拍上闌幹,迅速奔向蒼駁的房間,不由分說一腳踢中房門,“砰”地一聲,未插閂的門扉瞬間破開。


  一身素衣薄衫的蒼駁亦正站在門內,陰影之中看不清神情,隻見其手握異劍,似也要奪門而出。


  涼月毫不猶豫地衝進門中,一把抓住其未握劍之手,兩手相交之時,一股子涼意瞬間侵入涼月指骨,緊跟而來的還有異劍帶出的強烈不適,涼月生生忍著,拉起蒼駁便往外跑。


  二人飛雀似的躍下回廊,將將站定,又見另幾人也幾乎同時奪門而出,除了雀姑娘似匆忙間扯了件披風,此刻正係帶之外,其餘三人皆一襲薄衫。


  燈籠的警覺性遠高於此間諸人,地動剛一開始,它便已躥到屋外,這會兒正瑟瑟發抖地蜷在太微懷裏,嘴裏不停地喊著:“出了……出了……”眼裏流露出從未有過的驚恐之色。


  諸人出來後,不過嗬口氣的功夫,震動驟然停止,大地刹那歸於平靜,杳無痕跡,隻雪勢較之方才猛烈了不少。


  眾人定了定神,一轉頭,正好瞥見風雪中兩手相牽的二人,此情此狀,大有患難夫妻的派頭。


  幾人愕然一瞬,很快恢複如常,若無其事地別開視線,假意未覺。


  蒼駁麵上水波不興,涼月亦未覺有何不妥,隻是悄然放開了那隻冰冷的手,又邁開幾步,有意與之拉開距離。


  蓋因異劍上散出的劍氣,比之方才,有增無減,令涼月心神漸紊,再如此近距離地待下去,恐當場現出原形。


  江叔將手中之劍提了提,沉聲道:“今夜地動如此強烈,前所未有。”


  這廂話一說完,未及有人接著分析,北行便一臉倉皇地道:“道長呢?道長還在屋裏。”


  雀姑娘趕忙推了北行一把,“快去看看。”


  北行立馬遊魚似的哧溜滑入回廊,直奔歸塵子房間而去。


  涼月則悄無聲息地靠近太微,二人匆匆對視一眼後,涼月故作沉定地道:“公子,我看今夜地動實在詭異,再過兩個時辰便該亮天了,莫不如暫且在外麵等等,各人回屋拿幾件厚衣裳穿著,保保熱氣。”


  蒼駁卻似未聽見那般,眼睛隻顧看著手中異劍,而那劍,異常躁動,直發出“嗡嗡”劍鳴,似非常不安,大有一個鬆力就要從蒼駁手中脫飛之勢。


  雀姑娘也注意到此劍異常,驚聲問道:“公子,這劍?”


  “難道說,那些東西出來了?”江叔說這話時一臉惶愕,似忽瞧索命鬼魅一般。


  正在此時,北行突然從歸塵子房裏衝出,大喊道:“道長不見了。”


  “什麽?”


  眾人齊齊移動目光,不約而同地聚在北行身上。


  江叔握刀往胸前一提,“怎麽回事?好端端的,道長怎麽會突然不見?”


  身為歸塵子的師妹,涼月自是要心急一番,先是大呼一聲:“師兄。”然後瘋了似地狂奔至歸塵子房裏,上上下下翻找一通,最後在眾目睽睽之下,恢複一臉平靜,繼而宣布:“有勞大家擔心,師兄的包袱已經不在,被蓋也疊得整齊,約莫又是趁夜走了。他昨日的確同我提過,說是遠方有一位道友邀他這幾日前去論道。我以為他會今早再走,沒想到他仍舊這般心急,招呼也不打便連夜離去,倒是讓大家平白受驚了。”


  太微也立馬附和:“道長昨日也同我提過此事,但沒說幾時走,我恐他不便多說,因而沒有細問。不諒他竟這般倉忙,不待雪停便連夜離開。”


  諸人聞言,皆不疑有他,遂而放下心,陸續從歸塵子房中離開。


  最後離開的雀姑娘反手將門關上,道:“道長道行高深,所行之舉都與常人不同。”


  見諸人信以為真,涼月不禁暗自發喜,心道總算蒙混過關,一轉頭卻對上雪簾子下那雙淩冽之眼。


  蒼駁正凝目注視著她,似乎還帶有一抹探究的況味。


  涼月立即斂起快要噴湧而出的笑意,衝他喊道:“公子,可要我去給你取件披風來?”


  蒼駁靜立不動,不作任何表態。


  本欲回房的眾人,聞聲都忽地停下步子,看向涼月。


  而涼月卻已僵在那裏,尋思不定,這腳邁也不是,不邁也不是,窘態畢顯。


  雀姑娘幽幽近前,暗裏將涼月微微一搡,又從旁提點:“好姑娘,別傻站著了,快去拿啊。”


  涼月半信半疑地看向雀姑娘,一雙腳卻不由自主地邁開。


  何曾想,素來膽大包天的涼月而今也有想為而不敢為之事,便連一旁的太微都忍不住笑她此番算是砸在蒼駁手中,隻卻不知她究竟看上蒼駁哪處,一塊永遠都捂不化的冰,值得費這些心思嗎?


  涼月死心眼兒的勁頭立馬衝上頭頂尖兒,豪氣道:“弱水三千,我一滴都不要,我就要那一塊捂不化的寒冰。”


  這番充滿纏綿的豪言壯語,活將太微哽在喉嚨裏的話給當場壓回去,隻擺了擺手示意她速去取衣。


  取來披風後,涼月又轉道回自己房中拿了紅傘,在將披風遞給蒼駁的同時,也不由分說地往他頭頂壓下一片紅影。


  但礙於異劍之氣,涼月不敢在蒼駁身旁久站,隻得招來北行代她執傘,佯稱自己昨夜睡時踢被,受了一晚涼氣,導致眼下有風寒之兆,恐染給公子。


  這時,雀姑娘、江叔也紛紛裹了厚棉袍子,攏著脖頸朝這邊圍攏過來。


  將心上人安置好後,涼月終於得空查視異狀橫生的燈籠,隻見平日裏活蹦亂跳的燈籠,眼下卻像受驚一般,身子抖若篩糠,嘴裏還不停地囫圇道:“出了……出了……”


  涼月輕輕摩撫其頂,又看向太微,問道:“燈籠怎麽了?”


  太微搖搖頭,愁眉道:“我亦不知,燈籠雖素來膽小,但也不至於會被一陣地動嚇成這般模樣,怎麽哄也哄不安穩。”


  雀姑娘和江叔聞言也一前一後圍了過來,江叔俯身湊近燈籠一聽,忙道:“該不會燈籠對那些東西有感應?”


  蒼駁如冰封住的臉上忽而蹙眉,手中異劍“錚”地一響,似要衝出劍鞘,那拚了命的顫動竟和燈籠如出一轍。


  涼月立馬看向江叔,急切問道:“江叔,你說的那些東西,是指什麽?”


  江叔卻轉過頭看著蒼駁,似在征求其意見。


  涼月亦將目光投向蒼駁,卻猛然驚覺其體內散出的寒氣愈漸凜冽,便連一丈開外的涼月,都被那道寒氣激出個噤戰。


  主仆幾人互相遞著眉目書信,倒是不知其中究竟有何不便告人的秘辛,而這秘辛又是否跟異劍有關。


  涼月隱隱覺得,蒼駁手中的異劍和他們諱莫如深的秘辛有幹係,還有蒼駁的體寒之症,恐也有所關聯。


  而最主要的是,江叔口中所說的那些東西,到底是什麽,與今晚的地動又有何聯係?

  另外,燈籠為何在地動後性情陡變,嘴裏不斷說著的“出了”,又有何指?


  這些看似毫無關聯的事情之間,仿佛突然多了一份聯係,好像冥冥之中有一根長線在牽引,某處一發,即動全局。


  而已然身處其中的她和太微,是無意入局,還是從來都在局中?

  涼月凝眸注視著蒼駁,他冷峻的形容開始鬆動,幽邃的眸心忽然泛起一絲若有若無的水波。


  在這連空氣似乎都要凝結的氣氛裏,無人出聲。大家好像都在等,等他授意,等一個秘辛公諸於眾。


  空氣本就降至冰點,寒風卻好像並不滿足,刮得更加肆意。大雪似乎也不甘落後,一個勁兒地往下澆,方才被地動抖了幹淨的瓦頂,很快又鋪上一層白絮。


  在眾人開始搓手跺腳以此生暖時,蒼駁終於頷首。

上一章目录+书签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