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37 章
一盤棋局直到午膳上桌時都未能分出勝負,二人對弈之時,除開不明內情的歸塵子駐足一旁觀棋,其餘人要麽待在房內,要麽蔽於廊柱背後,均不現影。
天地風雪寂,此間除了棋子入盤之聲,便隻有歸塵子撥弄念珠的聲響。
蒼駁向來不喜人靠近,作為他定親之人的涼月算是除他父母之外的首個例外,但其餘人隻要一走近那方圓之地,他眸中寒意便會瞬間降下幾分,麵色雖如常,但目光卻已堪臘月風雪般冷冽。
而涼月,自不用說,更是煩極了歸塵子,恨不得一掌將他扇飛。隻是礙於蒼駁在前,不便發作,才生生忍住內心的蠢蠢欲動,還得以笑相迎,喚他一聲師兄。
歸塵子倒是有模有樣地受下這聲“師兄”,繼而站於一旁觀棋。
難得這般絮叨之人也肯觀棋不語,涼月便隻當他是一座雕塑,不去注意。
雀姑娘將午膳備好後,歸塵子收起念珠串,開口打斷:“蒼施主,師妹,午膳已好,以貧道之見,這場棋局恐一時半會兒較量不出勝負,不如先行用膳,稍後再決一死戰。”
決一死戰?涼月嘴角一抖,強行扯出一笑,應聲道:“是啊,夫君……蒼……公子,還是先用膳罷。”
方才無意識喊出的那一聲“夫君”讓涼月險些亂了方寸,慌亂地不敢去看他,生怕得到他嫌惡的反應。如果可以,她當真想解釋一下,她那一聲絕非有意為之,的的確確是脫口而出,絕對沒有以蒼夫人自居。
心潮翻湧不息,涼月低垂著羽睫,裝作在觀盤上局勢,手心卻滲出密密細汗,一顆未及落下的冰涼白子已經被她掌心的溫熱捂暖。
原來,就算再蠻橫之人,在麵對心愛之人時,也會變得膽小如鼠。
忐忑片刻,歸塵子的聲音忽然入耳:“師妹,蒼公子已經走了,你可要同我們一並去用膳?”
“啊?”涼月慌張抬頭,對麵白衣人早已不見蹤影,心裏失落感陡生,瞬間沒了精神氣兒,隨手將白子投回棋盅,激出“啪嗒”一聲脆響,而後舉足邁開,理也未理一旁好管閑事的歸塵子。
在莫空催裏,每個人都在自己的屋裏用膳,今日因多了太微和歸塵子,所以涼月便在太微房中同她一起用膳。
而作為涼月“師兄”的歸塵子,也將自己的膳食攜了前來。涼月自是不喜,隻是在太微的勸說下才勉強同意歸塵子入桌。
歸塵子將膳食端端正正地擺在身前,對著膳食,十分虔敬地合手一禮,方才執箸。
在兩人一靈獸正埋頭用膳之時,涼月忽然放下箸子,直視歸塵子,喚道:“歸塵子。”
太微和歸塵子同時停箸抬頭,燈籠扒飯的爪子也當即停下,三人齊齊望向涼月。
涼月不苟言笑地看著他,氣氛霎時嚴肅起來,“歸塵子,我問你,你可是男子?”
此言一出,剛飲下一勺湯的太微當場噎住,猛咳數聲,忙問道:“涼月,道長自是男子,你為何突發此問?”
“師妹何出此言?”歸塵子對涼月之問亦是一頭霧水。
涼月以手支頤,認真地道:“倘若有一日,有個認識的姑娘突然喚你一聲夫君,你會作何感想?”
歸塵子頓時了然,開門見山地問道:“師妹可是在說你方才喚蒼施主夫君一事?”
“你方才喚他夫君了?”太微瞳孔赫然放大,驚訝的神色中還帶著“你竟如此心急?”的質問。
涼月也不遮掩,直言不諱地承認:“對,我方才確實這樣喚了,隻是未瞧見他有何反應。”
歸塵子又撥弄起珠串,不緊不慢地道:“貧道方才倒是瞧見了,蒼公子並無異色,想來應當是沒有聽到。”
涼月支頤之手忽然落下,桌子當時發出一聲悶響,連帶著碗箸都“當”了一下。
她神情有些飄忽,嘴裏喃喃輕語:“沒有聽到?你說他沒有聽到?他怎麽會沒有聽到呢?他該聽到的啊。”
照理說,涼月應當慶幸蒼駁沒有聽到她的唐突之音,可是為何心裏卻仿佛突然空出一片,有些失落,也有些沮喪,滿腔情緒亂七八糟,不甚舒坦。
轉瞬又換一麵想,沒有聽到也總好過聞之嫌惡,涼月如是安慰自己。
歸塵子耐心開導:“師妹莫要心急,蒼施主此次沒聽到,你下次再如此喚他便是,貧道以為此並非難事。”
“涼月,道長所言在理。”太微深知,涼月此時最需要的不是勸慰,勸慰起不了任何作用。
“涼涼月。”燈籠伸出短短的小爪子,抓住涼月鋪在桌上的衣袖,軟軟糯糯的聲音叫人聞之心軟,它似乎也感覺到涼月此時低落的情緒,想要安慰她。
涼月捏住燈籠軟綿綿的小爪子,笑道:“還是燈籠最討人愛,好了,飯菜都要涼了,快吃罷。”說完便放下燈籠的小爪子,一把握起箸子,隨意夾起一片菜,送入嘴裏。
雀姑娘的廚藝無可挑剔,但涼月卻食之無味。
用膳片刻,涼月忽又想起一事,手上動作一停,將箸尖直直抵在碗中,看向歸塵子,“對了,歸塵子,你走還是不走,給個準話。”
歸塵子放下箸子,合起雙手,雲淡風輕地道:“師妹若是歸還青玉,離開此地,貧道便走。”
涼月握箸之手猛然加力,皮上青筋突顯,眼神忽凜,喝問道:“你這道士當真是要同我過不去?”
歸塵子一粒一粒地緩撥念珠,高道之態立露,諄諄告誡道:“師妹此言差矣,空即是色,色即是空。師妹前是入宮盜玉,後是設計進入此地,無非因一個‘情’字。人妖殊途,師妹當及時回頭啊!”
“臭道士,你給我滾,你叫誰師妹?誰是你師妹?”涼月登時暴跳如雷,手裏的箸子霍地一下甩在歸塵子身上,她最是聽不得“人妖殊途”之言,歸塵子如此一說,她立馬坐不住了,“噌”地站起就要往外趕人,“你給我消失,馬上消失,有多遠滾多遠,人又如何?妖又如何?是否殊途豈是由你一個小小道士來判定的?”
歸塵子實在招架不住涼月如雨點般的拳打腳踢,隻得邊躲邊解釋:“師妹,稍安勿躁,人妖殊途是為天理,非貧道一語所斷……”
火冒三丈的涼月哪裏聽得進歸塵子的解釋,她一旦發起怒來,便是連太微都不敢上前勸說。
燈籠目瞪口呆地看著突然怒氣滔天的涼月,僵了片刻後,立馬毫不猶豫地跳到太微懷裏,隻露出一顆小腦袋,怯怯地瞧著眼前駭人一幕。
打它出生以來,從未看到涼月露出過這般凶神惡煞的模樣,不禁心膽一寒。
太微用手捂著燈籠的眼睛,繼而提醒:“涼月,動靜太大了,容易被人聽到。”
涼月轉頭望了眼門口,又猛地朝歸塵子身上狠捶了兩拳才罷手,“哼,臭道士,看你還敢不敢胡言亂語。”
歸塵子顫顫巍巍地自地上爬起,除了露在外麵的臉和手而外,其餘地方幾乎沒有一處未遭受到涼月的毒打。
也幸得歸塵子非文弱之人,身子骨倒還算扛打,兼之未及性命之虞時他一般不會輕易動手,所以即便涼月對他拳腳相向,他也都一一承下,不予還手。
這頓暴打好歹是停了,不過,歸塵子站起來後說的第一句話,又險些激得將將穩住的涼月再對他痛打一番,他一壁揉著被踹疼的胳膊,一壁繼續不死心地勸道:“師妹,貧道之言,句句肺腑,你莫再執迷了。”
此話一出,涼月立即拍桌而起,腿腳猛地給力,毫不猶豫地將歸塵子一腳踹了出去,那力道,恨不得就此將他踹出官西城。
這場猝不及防的暴行終於停止後,太微才徐徐拿開捂住燈籠眼睛的手,“涼月,你對道長下手過重了。”
“過重?”涼月指著廊外剛爬起來的歸塵子,他正在拍落身上的雪,神情如常,未顯半點氣惱之色。
見此,涼月又不由自主地捏掌成拳,忿忿道:“沒有打折他幾根骨頭,已經是我手下留情了。”
“涼涼月。”燈籠瑟縮在太微懷裏,語氣都較平日弱了不少。
太微溫柔地摸頂安撫,輕斥道:“涼月,燈籠已經被你嚇壞了。”
涼月非但不疚悔,反而厲聲苛責:“怎就生了個這般小的膽?以後還如何成大事?”
“燈籠畢竟還小。”每當涼月開始訓斥燈籠,太微都要出言一護。
涼月神色柔和下來,語重心長地道:“太微,你不能總是這麽護著它,它總有一天要長大。”
正說著,涼月身後冷不防傳來一道熟悉的聲音:“師妹。”轉頭一看,又是那該死的歸塵子,沒事人似的杵在那裏,涼月緩緩將頭轉回,握起拳頭,一下又一下地捶打心口,一臉痛苦地道:“誰來把這個陰魂不散的臭道士給收了?”
“師妹,貧道過來就是想再勸一下你。”歸塵子雙手合十,緩慢念道:“菩提本無樹,明鏡亦非台……”
涼月以手捂耳,“又來了。”
一旁靜觀的燈籠也學著涼月的模樣,伸出小爪子捂在自己耳朵上,做出一副極不情願的模樣。
歸塵子抬腳踏入,“師妹,貧道看你悟性尚可,若你虔心向善,貧道定助你渡此一劫,師妹……”
涼月在前麵逃,歸塵子在後麵不罷休地追著勸,二人圍著四仙桌打轉,猶如兩頭拉墨之驢。
在轉完第十六圈後,涼月終於再忍不住,猝然停下,歸塵子不及收勢,險些撞上,涼月猛地一掌拍在其麵門上,極不耐煩地道:“劫?什麽劫?誰的劫?又是誰定的劫?”
歸塵子慢條斯理地理了理衣衫,再捋了捋拂塵,不慌不忙地道:“自是你的劫。”
涼月冷笑三聲,“可笑,可笑至極,你不覺得你自己說出的這番話非常可笑嗎?你倒是說說,我的這個劫在哪裏?叫它出來讓我應一應。”
歸塵子揮動拂塵,直指涼月心口,“這個劫,就在你心裏。”
涼月揮手打開拂塵,“道長,你可知,竹本無心。既是無心,又怎生心劫?是你修道不精,還是我憑空生出了一顆心?”
歸塵子一字一頓地道:“萬物皆有心。”
歸塵子說的對,萬物皆有心。她涼月,不止有心,其心頭還生出了一朵花,是為有史以來從未有過的竹心花。
而早在見到蒼駁的第一眼,她的心頭便發了一株芽,但彼時她並未發覺,直到取了青玉回到莫空催,看到他一身白衣立在雪裏的那一瞬,心裏的那株芽,竟悄無聲息地開出花來。
“那好,我有心。”涼月意外地爽快承認,稍頓須臾,又道:“不管是劫還是債,我都認了,就不勞道長費心了。”
“師妹,一切還有轉圜之地,貧道以為……”
歸塵子還欲再勸,涼月當即怒目一瞪,旋即奪門而出,心中怒火難平,她隻是喜歡上了一個人,何錯之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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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即是色,色即是空。
出自:《般若波羅蜜多心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