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30 章
涼月說這話時,絲毫不覺麵臊,仿佛她此行目的當真便是如此,而她口中所尋之人當真便是她的夫君。
而一旁聞之的雀姑娘卻著實被此言驚住,已不顧言辭是否委婉,連忙追問:“姑娘的夫君去了何處,竟要姑娘這般去尋?”
涼月搖了搖頭,手指一失力,銀匙瞬間跌回碗中,神情亦突然落寞難歡,滿目愁傷地道:“我也不知他去了何處,甚至,我連他的樣子都未曾見過。”
雀姑娘更是大惑不解,“姑娘何出此言?”
涼月垂下頭,一臉傷情地摸著腰間玉佩,幽幽一歎,卻欲言又止,愁雲在眉間凝聚片刻,又倏忽消散,轉而強顏牽笑,“未果之事,不提也罷。”
好一招故弄玄虛,吊足了雀姑娘的胃口。
“無意觸及姑娘的傷懷事,姑娘一夜奔勞,眼下便安心睡一覺,有事隻管喚我。”雀姑娘暫停刨根問底,目光卻始終落在涼月腰間的青玉佩上,滿眼思量。
涼月作勢揉了揉太陽穴,又笑道:“雀姐姐喚我涼月罷,食完這碗粥後,我便去休息。”
“好,此下就不擾你休息了。”雀姑娘說完便颯颯行出。
待雀姑娘的身影消失在門外後,涼月旋旋起身,將門關上,終待屋內無人,笑意再藏不住,直笑彎了腰。
一切都在按照計劃發展,暫且順當。
涼月大喇喇捧起粥碗,就碗便喝,渾不似方才優雅斯文。
躺在床上,涼月直盯著床帳看。
透過院中的白筍,涼月看到,雀姑娘從她這裏出去後便徑直拐進了蒼駁房中,江叔也隨後跟其入內。
至於北行,方才在送完粥後,便立即離開了莫空催,想來應是被派去查探自己的來路了。
涼月卻並不擔心,蓋因,北行此番出去,什麽都查不到。即便去萬聿城,也查不出半點於涼月不利的蛛絲馬跡。
在離開萬聿城之前,涼月便有所作為。但凡與之有過接觸之人,除開有道行的歸塵子,皆已被她清了記憶,隻給寥寥幾人餘下少許當記之事。
而太微,在涼月順利進入莫空催不久後,便攜燈籠出了香木林。
冰涼的青玉佩被涼月握在手中來回摩挲,一夜未眠的困頓在軟被裏一點點爬上眼角,令其很快便昏昏睡去。
這一覺直接睡至晌午時分,敲門聲隔著一扇屏風“咚咚”響起,雀姑娘的聲音隨之傳來:“涼月,醒了嗎?”
涼月徐徐睜眼,清清脆脆地應了聲:“醒了。”隨後悉悉索索地起床穿衣,打開房門。
“雪停了。”
“是啊,停了有一陣了。”雀姑娘端著一隻盛了三樣飯菜的食案跨入。
莫空催素來隻食兩餐飯,便是食時和晡時,從未有午時用膳之例。雀姑娘細致入微,念及她早上隻食了一碗豆粥,並不頂餓,所以特地為她準備了午膳。
涼月回到桌前落座,笑盈盈道:“姐姐可有過食?”
雀姑娘替她擺出碗著,搖頭道:“未有。”
涼月立馬熱情相邀:“姐姐要是不介意,不妨坐下來同我一並吃。”
雀姑娘解釋道:“你有所不知,我們每日隻食兩餐,午時不食。”
涼月了然頷首,徑自握著夾菜,“雀姐姐想的周到,雪既已停,誠然不便多作叨擾,此膳用完,我便動身離開。”
此番違心之言,實乃一步以退為進之棋。
“一餐飯而已,費不了多大功夫。這雪目前雖是停了,但這幾日,風雪勢頭不穩,瞧今日氣候,恐將複起。你就安心在此宿下,待看今晚氣候,再做打算。”雀姑娘言語裏盡是挽留之意,不得不說,涼月這步棋算是下到了點子上。
涼月略一沉吟,隨後道:“是姐姐說的這個理,這幾日氣候誠然難以捉摸,我昨夜被困林中,便是著了此道。既如此,我便卻之不恭,再多叨擾一日。”
雀姑娘展顏笑道:“談不上叨擾。我們這裏既無爐子,也沒個暖手的湯婆子,屋裏屋外一樣冷,我去給你煮壺薑茶,好歹驅驅寒氣。”
“有勞雀姐姐。”
望著雀姑娘硬挺而不失俏麗的背影,涼月心中暗忖,這雀姑娘當年應是在沙場上扛過刀劍之人,深居閨中的女子難有她身上那股英武之氣,當真是巾幗不讓須眉。
饒是隱匿於深林之中,但莫空催的膳食卻一點也不糙簡,幾樣小菜精致可口,就是不知蒼駁喜吃哪樣。
想到蒼駁,涼月覺得他今日實在乖僻,往常風雪再大,他都會在院裏練劍煮茶,今日卻突然閉門不出,倒是不知有何因由。總不該是不願見陌生人罷?若依其性子,倒也不是無此可能。
一餐飯下肚時,雀姑娘也剛好帶著一壺白氣飄飄的薑茶走進。
“可有吃好?”雀姑娘邊進邊問道。
涼月也連忙上手幫襯,同時不吝其辭地誇讚:“雀姐姐的手藝,比之酒樓裏的大師傅,有過之而無不及,令食者回味無窮啊!”
雀姑娘被涼月一語逗笑,樂嗬嗬地道:“我原先也不太會炊飯,後來慢慢學著弄,倒還算能入口。”
“雀姐姐不僅手巧,還十分謙遜。”抬眼間,瞥見外麵立了一人,涼月連忙招呼:“江叔。”
江叔端了隻小火爐來,涼月定睛一看,這隻小火爐竟與蒼駁素日煮茶的那隻一模一樣,眼下,裏麵亦是燒了銀碳,爐肚子裏通紅一片,江叔闊步走近,粗聲粗氣地道:“雀姑娘說要給姑娘煮薑茶,讓我給燒隻小爐子來。”
“勞煩江叔,今日給諸位添了不少麻煩。”涼月又假意客套一番,跟著麻利地將空碗盤騰置一旁,雀姑娘隨即在桌麵鋪上一方濕棉布。
江叔把小爐子擱在濕棉布上,又將已經煮好的茶壺坐在小火爐上,“涼月姑娘可莫說這些客氣話,在外頭行走江湖的人,哪個沒遇上過前不著村後不著店的時候。”
雀姑娘也立馬幫腔:“入門即是客,既將姑娘請進門庭,那我們於情於理都合該好生招待。”
小火爐上的薑茶“咕咕”煮著,一股夾著茶香的生薑氣很快飄滿整個房間,涼月提起茶壺斟滿三杯,又自擎一盞,朝江叔和雀姑娘施以敬酒禮,“涼月在此以茶代酒,謝二位今日照拂之恩。”
既是江湖中人,那便按著江湖上的規矩辦事,涼月一時高興,忽生一股子豪氣勁兒,舉止竟似飲酒一般。
江叔和雀姑娘先是一愣,繼而雙雙擎盞,回敬而飲。
一盞盡,涼月將茶盞往桌上重重一擲,“好。”
江叔放下杯盞後,忽然返身走到門外,從外麵提了張凳子進來,“雀姑娘方才說想跟姑娘叨叨家常,我便給她送張凳子來。”
雀姑娘微微垂首,眼簾微垂的瞳心裏透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嬌羞。
涼月忍不住打趣:“難得有江叔這般體貼入微的好男兒。”
“哈哈哈哈……”江叔笑得狂放,涼月這一語無疑戳進了他心窩子裏。
“別杵著了,快些出去。”雀姑娘毫不客氣地趕人。
“好好好,就走,就走。”雀姑娘下逐客令後,江叔立即大步流星地邁了出去。
眼見這一幕,涼月禁不住笑出了聲。
雀姑娘撩袍落座,“叫你見笑了。”
涼月擺擺頭,“哪裏,哪裏。”說話間,提壺為雀姑娘杯中斟滿,“雀姐姐喝茶。”
雀姑娘擎盞飲盡,而後放下杯盞,眼睛盯著涼月腰間的青玉佩,道:“我見你總在把玩那塊玉佩,想來此物對你應當極其要緊,可是重要之人所贈?”
終於問了,涼月等的便是雀姑娘來問此玉,她準備了一肚子的說辭總算要派上用場了。
涼月將青玉佩自腰間取下,眼裏情不自禁地流露出一絲悲戚,指腹輕輕摩畫著玉佩的形狀,情緒片刻醞釀完畢,而後徐徐道:“這玉佩是我阿爹臨終前留與我的,他說,世上有一名男子,有著一枚一式一樣的玉佩,那人便是我從未謀麵的夫君。阿爹將玉佩交與我時,百般叮囑我,一定要找到那個和我擁有著相同玉佩之人,而這塊玉佩,便是我和那人相認的信物,此乃阿爹臨終前的遺願。我已經找了他整整兩年,天南地北地找,就連阿爹說的萬聿城,我都去了兩次,但每次都是一無所獲,並無阿爹說的那位將軍,更無人見過此玉佩。很多時候我都不知道該不該繼續找下去,或許這世上並不存在另一枚,或許隻是阿爹記錯了而已。”
涼月如泣如訴地講述著自己編造的經曆,這段幾乎找不出任何破綻的故事,是她所能想到的最快亦是最佳接近蒼駁的法子。
蒼駁便這麽毫不知情地被涼月硬生生牽扯進一樁並不存在的前塵往事裏,真可謂天降姻緣。
在雀姑娘對玉佩來源的追問下,涼月一五一十地將前因後果細細道出。
無非就是她阿爹曾經在一位將軍危難之時舍命相救,而那位將軍為答謝其相救之恩,遂以玉佩相贈,並許諾在其女及笄之時,便讓自家犬子將她迎娶過門。
但直到她阿爹去世前,都未能等到將軍的音信。所以,為完成阿爹遺願,她便踏上這段尋夫之路。
這段有理有據的往事被涼月講的動情不已,就差聲淚俱下。
涼月無疑是一把編故事的好手,但她同時也十分清楚,想用一個幹癟的故事糊弄住蒼駁,實屬白日做夢,能以一己之力挽國之於危難之時的人,豈是憑借三言兩語便可教其深信不疑。
而涼月也誌不在此,這段故事以及這枚玉佩,不過是她接近蒼駁的手段而已,她所要的,是他的心,而非由一段謊言織就的責任。
涼月很清楚自身所求,所以,在此事上,每行一步,她皆拿捏著分寸,絲毫不敢苟且。
更且,她開始學著克製自己的心性,每一步棋在落子之前都要經過多番思量。
她深知,這盤棋,落子難悔,故而小心翼翼。
涼月又將玉佩的背麵翻起,指腹摩挲著玉背上所刻的“月”字,此乃她比著蒼駁那枚玉佩上“駁”字的字跡摹刻而出。
若將兩枚玉佩放在一起進行對比,這一筆一劃,活像出自於一人之手。
她若有所思地盯著此字瞧,眼睛裏滿是無奈。
“可否將你這枚玉佩給我一觀?”雀姑娘正一步步掉入涼月設好的陷阱裏。
“好。”涼月是求之不得,當即痛快地將青玉佩遞到雀姑娘手裏。
雀姑娘細細看了一眼“月”字,而後又翻了一麵,寸寸探看,須臾,將青玉佩還給涼月,問道:“令尊可有告知,那位將軍的名姓?”
涼月點點頭,“家父隻說那位將軍姓蒼,而我所知道離秋國姓蒼的將軍隻那一位,便是婦孺皆知的蒼夬將軍。不過,我倒不敢說便是蒼夬將軍,或許我見識淺薄,還有其他蒼姓將軍也未可知。”涼月邊說邊將玉佩重新掛回腰間,而後又若無其事地提壺斟茶。
“蒼夬將軍我倒有所耳聞,他確有一子,不知姑娘可有聽說過。”雀姑娘擎盞慢飲,目光卻似不經心地掃在涼月臉上。
“聽過的,但是想來那位蒼將軍應當不會是蒼夬將軍。蒼夬將軍的威名,人盡皆曉,是離秋國一等一的大英雄,我這般等閑之人斷不敢高攀。那般人物,身邊盡是良兵好將,所識也多是簪纓貴胄,我阿爹一介布衣平民,遇不上蒼夬將軍的。”涼月這話說的篤定,神情中絲毫不摻妄自菲薄之態,更像是在陳述自己內心最為真實的想法。
雀姑娘若有所思地道:“原是這般。”隨即將壺一提,“且稍坐坐,我去添壺水來。”
涼月望著雀姑娘的背影,不著痕跡地笑了笑。
雀姑娘提壺出去後,涼月懶洋洋地放下杯盞,起身踱至屏風後,一把揪出藏在被子裏的小雪球,指著它的鼻子,嗬問道:“燈籠,誰叫你進來的?”
燈籠猝不及防地被涼月提揪著耳朵扯出它自認為很是安全的被窩後,忙膽戰心驚地低下頭,白白軟軟的小身子瑟瑟發抖,不時偷瞄涼月一眼,含糊不清地道:“涼涼月,太……太微香香……香香……涼……月月……”
涼月扶額,“你在說什麽?你不是應該已經跟太微出去了嗎?”
燈籠指了指地上,顫抖地道:“太微香香。”而後又指著自己,“燈籠。”旋即指向涼月,“涼涼月。”
“你到底想說什麽?一會兒太微一會兒你一會兒我的,說清楚點。”涼月緊緊揪著燈籠的耳朵,用力地將它抖了抖,而後停下,“這下該能說清了,捋直了舌頭,重新說。”
不抖還好,這一抖,直將燈籠抖得是七葷八素,本是一隻小巧玲瓏的雪球,一抖,卻成了條軟嘟嘟的雪塊塊,直挺挺吊著,四隻小爪子隨意垂下,仿佛全身力氣一瞬盡失。
眼下別說叫它把話講清楚,讓它能完完整整地喚出涼月的名兒,都似乎有些難為。
涼月拍了拍它的小腦袋,“喂,燈籠,在跟我玩裝死嗎?我告訴你,涼涼月可不吃你這一套,太微香香是不是讓你給我帶話了?”
任憑涼月連番敲問,燈籠依舊綿綿軟軟,兩隻小爪子胡亂揮動兩下,複又一垂,嘴裏嘶嘶啞啞地發出含混不清的聲音:“道……道……道……”
涼月略有不耐地道:“到什麽到?到哪裏去?別玩了,涼涼月還有要……”
正說著,一陣輕微的腳步聲臨近,涼月隨手將燈籠往地上一塞,小雪球瞬即沒入地下,消失不見。
涼月整了整衣裳,一口氣吹掉衣袂上無意粘惹的幾根白毛,隨手從袖中抽出一根白絹,又快速在眼睛上揉了兩揉,然後做出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樣,步履款款地走出屏風。
雀姑娘剛邁進一隻腳,涼月便馬上執起白娟在眼角揩了揩,鼻子跟著一吸,出聲亦有幾分嘶啞之感:“有勞雀姐姐。”
“這是怎麽了?”雀姑娘立馬關心道。
涼月故作堅強地搖搖頭,“無事,隻是方才想起家父,不禁一陣傷懷,霜露之感忽濃。無意失態,叫姐姐見笑了。”
雀姑娘用銅筷熟練地撥了撥小爐裏的銀碳,火花子蓽撥四濺,亮紅的光映上其麵龐,令她整個人都顯得柔和不少。
撥弄數下後,雀姑娘放下銅筷,而後又將盛滿水的銀壺重新坐在爐上,語重心長地道:“斯人已冥,令尊在天之靈當願見姑娘餘生康樂。”
“謝姐姐點示,涼月此生已別無所求,唯願能在有生之年找到夫君。至於能否履行上一輩的口頭之許,已經並不要緊。我千萬裏地尋他,隻為見上一麵,以了卻家父遺願,最後再將這枚玉佩物歸原主。”涼月依依不舍地摸著腰間玉佩,寸寸摩挲。
雀姑娘一麵執銀箸往壺裏添薑片,一麵漫不經心地道:“你如此想要尋到那未曾謀麵的夫君,不知他在你心裏樣貌幾般?德行又是如何?你可曾遐想過?”
涼月折起手絹,坦直道:“自然是想過的。”
“哦?不妨說來聽聽。”雀姑娘拈起塔尖形銀蓋扣於壺頂,極有興頭地看著她。
涼月一手支頤,一手轉著茶盞,麵帶羞臊,辭氣卻無比堅定:“我的夫君,自然是當世無雙的男兒。”
雀姑娘笑問:“姑娘為何這樣說?”
“因為他是我涼月的夫君,自然天上地下絕無僅有。”涼月這話半點不玩笑,說得極為認真。
“涼月倒是我見過最心直口快的姑娘。”說完,雀姑娘又立馬補了句:“也是最與眾不同的姑娘。”
“雀姐姐笑話我了。”涼月又忽轉畫風,神情嬌羞難掩。
“你暫且在這裏住下。”雀姑娘看向外麵,辭意深深地道:“公子方才說,這雪又快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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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來的“奧斯卡影後”涼小姐開啟演戲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