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17 章
白衣公子執棋入陣,一場不見兵刃的慘烈廝搏緩緩展開。
黑白二子錯落其間,步步緊逼,兩方皆算盡機關,詭行奇步,不乏如是。
涼月傍觀良久,冷不丁歎出一句:“究竟有多孤獨?”
太微正閉眼吸化大地之靈,忽然聽到涼月發出這似問非問的一歎,當即睜眼,看向她,“何人孤獨?”
涼月的兩顆眼珠直溜溜地盯著正自我對弈的白衣公子,筍尖一指,“喏,下棋那人。”
太微淡淡地道:“想來遁世之人多是如此,倒也不甚奇怪。”話落,複又閉眼。
白衣公子一心一眸皆傾注於棋盤之上,仿佛世間隻餘他一人,也隻剩其手中所執的粒粒棋子,仿佛能獨守一盤你追我逐的棋局,直至地老天荒,海枯石爛。
而這一盤棋,直到天色暗下,也未能分出勝負,更準確地說,不是不能,而是他不願,至於為何不願?恐怕隻有他自己知曉。
這盤又未定出輸贏的棋局如昨夜那般被靜靜放置,裏麵暗含多少詭局,設下多少心謀,想是無人能一一看破,逐個數清,而布局那人已然將其棄下。
白衣公子屋內,明燈已挑,窗上剪影浮浮,輪廓凜凜。
少年人從梨簪女子手裏接過盛著碗碟的烏木食案,送入白衣公子房內。
通過映在窗欞上的影子,涼月看到,少年人將食案放在了白衣公子的麵前,未作片刻停留,便轉身退離。
一隻手執箸入盤,白衣公子開始用膳。
白衣公子在棄棋回房後,便沒再出來。
涼月從模模糊糊的剪影上判斷出,他在伏案寫字。
直到房內燭光熄去,涼月才驚覺,自己竟在不知不覺中,鬼使神差地看了他整整一日,盡管他自始至終都未發一言。
念及此,涼月不禁笑將起來,略帶自嘲地道:“太微,我大抵是中邪了。”又不覺看向身體左側,其內似有一鮮活之物正在跳動。
“涼月,你是中了那個孤獨人的邪嗎?”太微總能一眼看破涼月的心思,並毫不遮掩地點出。
經過一番短暫的思索後,涼月不大確定卻十分鄭重地道:“或許是了。”
這簡短的一句,尚不足以昭示她此時此刻的心境。
涼月在腦中仔細搜索著隻言片語,將那些散落在星河裏的字,一一挑出,繼而拚湊出自認為最合適的表達:“就像是一篇華星秋月的文章,雖艱深晦澀,卻教人不舍釋卷。雖隻有寥寥數字,卻足以成一方氣候。”
太微冷靜地道:“涼月,你是修行千年的竹妖,當自持如反掌之易。”
涼月一邊忖度著太微的話,一邊看著茶雲桌上那盤未完的棋局,嘴裏念念有詞:“好生奇怪,好生奇怪,當真奇怪。”
雲妨缺月,無星無風亦無雪,冬寒之氣攜著散不開的奇香,填塞著每一道或大或小的縫隙,本就寧靜的院子此時更是陷入一片死寂。
涼月化身出來,一襲青衣束體,靜立於月桌旁。
墨玉棋盤上的顆顆棋子文風不動,卻暗含無數個殺招,一場兵荒馬亂躍然而上。兩廂搏殺後,皆隻剩一兵一卒隔河對峙,雙方俱執一弓一箭,且箭術無不精湛。而這場戰役,即便到此,仍是勝負難分,所搏不過一個“先”字,誰先出手,誰便贏。
今夜這盤棋局裏的陷阱機關同昨日大不一樣,唯一相同的就是,執棋之人,仍舊沒有讓哪一方勝出,讓哪一方戰敗。到底是為什麽?勝負明明隻在一念之間,可他卻始終不願將其分出。
涼月不假思索地拈出一粒白子落下,一招定結局。同昨夜一樣,仍是白子勝出。當她欲落座於白衣公子所坐之處時,忽覺一股陰寒的妖氣徑直襲來,涼月當即反應,轉首後顧。
一貫警覺的太微此時亦化身走出,二人相視一眼,未作任何言語,俱俱往妖氣散出的方向看去,同時豎起戒備。
果然,不過片刻,晦暗的夜空之上,一道黑影高高躍起,旋即落下,一起一落之勢,快如電閃,直衝院子而來。
幾個起落後,黑影猛地跳入院子中央,落於墨玉棋盤之上,當場將一盤棋子打散,翻倒盛豆簸箕般,一盤棋子當場滑出棋盤,骨碌碌往下墜去。
二妖登時一驚,眼見寧靜的院裏就要炸出“叮叮當當”的落子聲,正待出手,黑影卻快其一步,黑白棋子瞬間凝定,靜懸未落。
早在黑影落下之際,涼月便已掠離月桌,退至太微身旁,二妖此時並肩而立,皆眈眈而視麵前這位周身陰氣極重的不速之客。
以背相對的黑影緩緩轉過身來,二妖這才看清,來者竟是個身批玄色曳地披風的黑霧精。
黑霧精乃渡冥峽中黑霧所化,靈智非頓開,而是由亡魂所呼之氣日月累成。
渡冥峽乃世間亡魂入地府前所過的最後一處人界之地,峽內有一條悲歡河,亡魂在渡悲歡河時,悲歡河會將此人自出生到死亡所曆諸事在水麵一一呈現,善惡悲喜無一漏下。而亡魂所帶的最後一口氣,便會在看到生前種種時,一呼盡出。
久而久之,峽裏的黑霧吸入亡魂之氣便逐漸生出意識,又因亡魂有善有惡、或恨或愛,所以黑霧精便也是亦正亦邪、亦善亦惡,七情六欲、無一不具。
黑霧精無麵無肢,極少會出現,而即使出現,也是以本相現於人前。蓋因,霧本身便是縹緲之物,不實,無體,隻是由於吸取亡魂之氣才逐漸有了神智,所以幻不得形。
不過,鮮少出現的黑霧精而今緣何出現在此處?
涼月橫眉冷視,厲聲問道:“來此為何?”
“兩隻……小妖……還敢……跟我……搶。”由於黑霧精發聲完全靠體內霧氣的流轉,而且,每一聲最多隻能說出兩字,致使其說話極慢。本該是一句氣勢雷霆之語,但給他這般慢慢吞吞地說出,氣勢頓時弱去很多。
涼月舉足半步,淩厲的眼神將他上上下下剮了一遍,加重聲勢:“搶什麽?”
太微連忙比出個禁聲的手勢,並指了指廊上房間,同時上前半步,和涼月保持並肩而立,又對黑霧精低聲相商:“有話可否移步說?”
“你是……哪個……我憑……什麽……要聽……你說……裏麵……的東……西我……要定……了,爾等……最好……乖乖……滾走……不然……我就……弄死……你們。”黑霧精說話,兩字一停,宛如初識字的幼童費力念著一篇聱牙戟口的文章,雖然已極盡全力想要展現出凶狠之意,然而,在沒有眼神可輔,語速又如此之慢的情況下,對方能耐著性子聽完已是給足麵子。
涼月和太微沉住氣,聽著黑霧精這段毫無半點威勢可言的恐嚇之辭。
太微就像是一個安靜的聆聽者,認認真真地聽著對坐之人不厭其煩的絮叨。而涼月的白眼,已經快要翻到天上去了。
待黑霧精說完,涼月才翻回似將升至頭頂的白眼,“終於說完了,我問你,你來這裏是想做什麽?這裏有什麽東西值得你不惜離開渡冥峽遠赴而來?”
涼月剛一問完,黑霧精還沒來得及回答,一道狠厲的勁氣帶著肅烈決絕的殺氣,倏地從突然開出一道細縫的房門中飛出。與此同時,一個白色身影緊隨勁氣而來。
涼月和太微迅速反應,當即退回牆角本身。
別看這黑霧精說話慢如龜蝸,其動作卻迅如魚兔,甚至比涼月都要快上幾分。而直衝其來的勁氣在將之貫穿之前,黑霧精便已閃上高空,一個眨眼,消失不見。
懸而未落的棋子隨之齊刷刷落地,一陣脆響當時打破此間沉寂。
從門裏騰奔而出的白影便是白衣公子,他伸手在空中一攬,那道殺意騰騰的勁氣旋即回風疾轉,劍柄分毫無差,直歸掌中,白衣公子當勢一握,懸腳落地,霜袂納寒。
這時,聞風而來的三人幾乎同時奪門而出,手上俱提利劍,少年人最先奔至白衣公子身旁,焦急喚道:“公子。”
白衣公子昂首望天,眼裏噙的是一如既往的冰寒,神色亦若平常,即便手執鋒劍,也未生半點殺氣,連眉弓都未成張弦之勢,此態倒像是在觀星望月,而非擊殺妖怪未成後應有的憤懣。
“公子,可有看清今夜來的是何方妖怪?”灰袍男人怒色囚麵,一雙炭眉折成山。
一旁的梨簪女子雖未出言,但定在白衣公子身上的目光卻已顯急急之色。
白衣公子此時所執鋒劍與尋常刀劍大不相同,亦非他白日裏所練之劍。
此劍劍身通黑,似墨晶細琢而成,墨澤鋒銳,寒光凜厲,而劍柄卻白潤勝玉。奇怪的是,劍柄與劍身之間並無金銀鐵器相扣,亦無半絲裂痕,倒像是一塊半壁為黑半壁為白的兩色玉采雕而成。但世間並無此種奇玉,更無可將兩種玉石天衣無縫地接成一體的巧手匠人。
而劍中不迭蕩出的殺氣讓涼月和太微均頗感不適,胸腔悶抑,無端生出莫名懼意。
風輕雲密的夜空中,月星漸出,露出一絲微光,白衣公子與半麵星月相接的目光徐徐轉下,落於牆角兩株青色之上。
不知為何,在對上這一寒涼無雙的目光後,涼月莫名生出緊張之感,繼而又隱隱升起些許慌亂,這樣冷的一雙眸子,卻叫她沒來由得驚慌失措,想要避開,卻又像被施了定身法,無法動彈。
“公子,那兩株草生得怪異,屬下這就將其拔去。”少年人說著就欲邁步上前。
涼月和太微俱是一驚,正忐忑不安時,白衣公子竟驀地出劍一擋,少年人剛邁出的腳旋即收回,不解地道:“公子一貫不喜其他草木。”
不止少年人,就連一旁的灰袍男子和梨簪女子也都表現出一副極為驚惑的神情。
“北行,聽公子的。”還是灰袍男子了解白衣公子的脾性,雖也費解,卻不對此作出質疑。
原來那少年人名叫北行,涼月在心裏暗暗記下。
“是,江叔。”北行垂劍,恭退兩步。
灰袍男子名喚江叔,涼月又暗暗記下。
“公子,今晚來的又是哪隻妖?”一旁默不作聲的梨簪女子終於忍不住開口。
當今並非妖魔橫生之亂世,尋常人即便見到化作人形的妖怪也難以識出,更不用說警覺性如此之高。
但這府裏四人,對突然造訪的妖怪非但一點不驚,反而像是習以為常,這倒是讓牆角邊兩隻妖怪感到訝異。
白衣公子冷眼望著牆角邊兩株不請自來的綠芽兒,提劍轉身回房,未作任何言語。
一夜夢半,不知是否還能續上。
白衣公子回房後,三人開始彎腰拾棋。
一地雪色鵝卵石中,黑棋易辨,白棋卻如雨露入水,兼之夜黑星疏,更加大尋找難度。
江叔遂而擺手,“今晚就且歇著罷,左右也丟不了,明日再拾也不遲。”
“是。”北行將手裏已拾的棋子分色放入棋盒後便闊步回房,不做停留。
院中便隻餘江叔和梨簪女子,江叔麵色頓和,連帶著語氣都溫柔不少,道:“雀姑娘,時辰不早了,快回房歇著罷。”
雀姑娘英武的眉峰微微一動,眼睛看向白衣公子的房間,“近日這些妖來得越發頻繁,那把劍帶給蒼駁那孩子的不知是幸,還是難。”
蒼駁,原來他名喚蒼駁,涼月終於知曉他名姓,方才因怪劍帶來的不適感瞬間一掃而空,暗生歡喜。
“公子打出生便不會說話,那把劍也算是一種依托。”
若說,知曉他名姓叫涼月生出歡喜,那江叔後麵說的話卻叫她有些心疼。原來,他不是少言寡語,而是患有偕生之疾。
涼月望著那扇緊閉的房門發愣,一股難言的情緒絲絲纏上心頭。
雀姑娘收回目光,未再言語,轉身提步入廊,江叔亦隨之而去。
四人皆回房後,太微朝身旁默然不語的涼月側目看去,“涼月,你在想什麽?”
“原來是偕生之疾。”涼月這樣想著,便也就脫口而出,語氣極輕極淡,似十月涼風的輕拂。
“什麽?”太微沒有聽清。
“他不是少言寡語,而是患有偕生之疾。”涼月稍稍加重聲調,重複了一次。
“涼月,你很憂傷嗎?”
涼月尚沉浸在蒼駁患有偕生之疾的惋惜中,被太微冷不丁冒出的這句話猛地一激,繼而認真思考此事,少焉,極其鄭重地道:“太微,我想試一試,也許能治好他的病。他看起來,很是孤獨。”
沒有人生性如此,脾性的養成與其所處的環境以及經曆都息息相關。當然,也有例外,但蒼駁顯然不屬於那個例外,雀姑娘和江叔的言語中便已道出端倪。
那盤錯綜複雜的棋局,非他賣弄巧謀奇技的秀招,而是一種寂寂無聲且不露圭角的宣泄,縱使心有千溝萬壑,皆填之以冰河。
涼月所去之地,所見之人,不計其數,獨獨此人,猝不及防闖入眼眸。這種感覺很奇怪,也很霸道,卻沒有任何道理可言之一二。
“涼月,你並非大夫。”太微溫聲提醒。
涼月馬上不服氣地反駁:“我好歹一身負一千四百多年道行的大妖,連這點小病都治不好麽?”
涼月在急急衝衝說出這句話時,連自己都不禁為之感到驚訝。她從未嚐試過用妖法替人治病,不是辦不到,而是根本無心。大夫能救的,自然有大夫去救。大夫不能救的,即便讓她遇到,也斷不會插手。
妖在世間本就為人所不容,可以說是,人人得而誅之。若她貿然起一時好心,用妖法人,是極其危險之事,一不小心便會引火上身。她一心隻想潛心修煉,不期有朝一日能修得正果,但求此生安穩無虞。
“為什麽,涼月?”太微問的很輕柔,亦很理智。
沉吟片刻,涼月道:“因為,他需要。”
太微語調平緩地道:“你不怕那把劍嗎?他所執的那把劍,可是輕而易舉便能要你性命,能馭使此劍者,絕非等閑。我也正想與你說,此地不宜久留,等到夙師破殼而出,我們便離開這是非之地,另尋他處。”
涼月卻毅然決然地篤定道:“不會的,太微,我相信他。”這份信任究竟從何而來,她也不明白,或許是他提劍擋下北行的那一刻,亦或許是他默許自己留在此地之時。
太微冷靜勸說:“涼月,你若要留,我便也不會走,但我還是希望我們能夠離開,好山好水比比皆是,實在無須執著於此。”
眾所周知,黑霧精甚少離開渡冥峽,自然不會無緣無故出現在某個地方。除非那個地方有他不惜散去靈魄都必須得到的重要之物,否則,他絕然不會鋌而走險。
而黑霧精想要得到什麽,涼月暫時不知,但卻由此可見,此地實非尋常之所,而蒼駁亦非尋常寄跡山林之人,就如太微所說,能馭使可斬妖之劍者,又豈是等閑?兼之,上古神獸鸇,又豈是平常人能使喚得了?
包裹在蒼駁身上的謎團越來越大,涼月不禁想要將其一層層揭開,好看看,除卻一身冰冷鎧甲之後,他又是何種模樣。
涼月淺淺一笑,“太微,我卻覺著,這裏越發有趣,你難道就不好奇,這裏到底藏著什麽不為人知的秘密?”
“涼月,我甚少有好奇之事。”對此間秘密,太微並沒有多大興趣,她擔心的是那把劍,隻是劍風便能叫她頗覺不適,若劍氣盡泄,憑她二人,絕無自劍下生還的可能。
涼月輕哼一聲,目光不經意落到身旁的白子上,一念即生,白子忽地被一條細白的長根卷住,送到自己麵前。涼月隻看了一眼,白子便隨著長根一同埋入地下。
“涼月,你又未經允許擅自取拿他人之物了。”太微宛如一位和藹可親的慈母,告訴頑皮的小孩,何事當行,何事不當行,諄諄不倦,不厭其煩。
“不妨事,那麽大一盅白子,少一顆而已,不會被發現。”頑皮小孩依然我行我素,屢教不改,甚至拿出白日裏偷偷藏下的冬葵,咬了一口,細細咀嚼片刻,而後極其認真地說出自己嚐到的感覺:“應當是不及我好吃。”
太微神情柔淡地睨了她一眼,轉而閉上眼,不再作聲,進入休息之態。
涼月細嚼冬葵的動作也不覺停下。
兩株新芽方生的牆角邊,一名青衣姑娘斜斜倚著茶色□□,唇停十月著楓,眸動秋夜逐星,亦是泫沄亦是寧,皛淼之心,一珠煙華勝萬芒,月綾揚風,百絲千束皆係上一抹探尋,穿過青山重重,匯於黑夜下的一處,顧盼間,孤院生輝,寒玄競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