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05 章

  銀杏爺爺乃萬年靈樹,按說早該得道,不知緣何卻選擇留在山上。


  我曾也問起過此事,本以為其中會有耐人尋味或是跌宕起伏的故事可道,但銀杏爺爺的回答卻完全出乎我意料,他隻說了句令我久思不解的話:“一顆石頭,一個和尚,一桶水。兩扇朱門,兩朵蓮花,兩隻鶯。三瓣青夢,三分風色,三蹄雪。”


  我忖度良久也不知所雲,遂發問探解。


  銀杏爺爺眯眼大笑,又道:“世上並非事事皆有原因,你覺得它是什麽,那它便是什麽,隨心而定。”


  我仿佛明白,仿佛又一點沒懂,待再追問時,銀杏爺爺卻閉口不答了。


  所以,這句話擱在我心裏,許久不曾忘卻,眼下忽又想起,遂靠坐在銀杏爺爺身旁,胡亂撥繞著地上青草,漫不經心地問道:“爺爺,你當初說的那句話到底有何深意?”


  不過,此刻的我已不再如當時那般執著,非要究出個道理來。隻是忽然想起諸多前事,而這一件又剛巧撩起我早已淡薄的好奇心,於是便順口一問。


  “哪句?”


  “一顆石頭,一個和尚那句。”


  良久,不聞應聲,我手上動作一滯,如一條綠帶纏繞手指的青草隨之一鬆,似迫不及待地逃脫我的摧殘,我徐徐將手移開,“爺爺,如何不說?”


  銀杏爺爺的氣息若春盛之風,小亦微瀾,大亦微瀾。


  我雖已察覺出幾分端倪,卻不戳破其有心而秉的晏然自若,但見他強作鎮定,並極力將聲氣平和至尋常那般,緩緩道:“一念成石,一念成水;一念囚門,一念飛花;一念乘風,一念踏雪。諸事萬千,是醒是醉,皆起於一念,而別於一念之差。”即便爺爺已盡力調和氣息,但我仍能從中聽出幾分虛支之頹。


  何為一念?又因何有別?我似懂非懂地點點頭,轉而又問:“爺爺,你方才那一念,便是決定不告知我實情,對嗎?”


  銀杏爺爺濁聲笑道:“丫頭,世上事,分三種。一為必知,二為可知亦可不知,三為不能知。爺爺未相告之事便是第二種,但世上無絕對之事,或許在某些時機之下,原本可知可不知之事就成了必知之事。若礎已潤,你還怕雨不來嗎?”


  我細細咀著爺爺的話,抬眼望向天邊。東南方那片灰雲不知何時已成水墨之色,遮去塵世半麵春暉。


  須臾,我斂起目光,一言不發地坐在有枝無葉的樹下。


  今日的天穹山,出奇的安靜,連一個上山采藥之人都不曾見。


  我心裏有些發慌,不知是不適應天穹山突如其來的空落落而帶出的自然情緒,還是對即將發生之事的惴惴不安。總之,不大舒坦,坐臥不寧。


  心裏的恛惶在空寂之感狀似瘋狂的擠壓下,愈來愈盛,攪地我渾身不自在。初時隻覺分別之傷甚濃,自然而然地忽略了其餘之物。而當一件極其平淡的往事在腦中忽閃而過時,隨之而來的回憶和孤獨,便如風卷落花般追月而去,且一發不可收拾。


  遙想往昔,散落在時光裏的,多是歡樂。足下之地,雖已再熟悉不過,甚至偶爾會生出棄居之思,但卻是漫漫塵世間,我們的不二樂土。許多族人,從生至死,皆在此山之中。


  山上每一棵樹,都曾有我攀爬之影。林間每一條小徑,都有我踏過的足跡。


  阿爹嚴厲的眼神,阿娘的溫聲細語,阿哥的忠厚,小慈的叉腰鬥嘴,小墨討好妻子的模樣……


  諸人諸事,我都一一記得。


  我將頭靠在樹上,目光飄浮不定地望著山下,“爺爺,大家此時都離開臨穹縣了嗎?也不知他們會去哪裏,遠還是近。”


  銀杏爺爺默然未應。


  我緩緩抬起右手,一幅卷軸忽地彈出,停在空中。我示指一動,卷軸下端卒然落下,一張畫像刹那呈現。


  看著畫中女子手拊桌案的得意神情,我淺淺一笑,問道:“爺爺,你瞧,畫中之人可肖似我?”


  銀杏爺爺咳了兩聲後,方啞聲道:“商宧畫的?”


  “是了。”看著懸於眼前的畫像,思緒仿佛回到我以人形與商宧初見那日。


  對我突如其來的胡攪蠻纏,商宧不但未生半點惱色,反倒將我當時的神情悉數捕捉,而後呈於畫上。他從不落筆畫女子,卻在初見我後,破例作此畫像,盡管此事的促成離不開我使的那點小手段。


  一直以來,我都將商宧視為難得的朋友,但久而久之,我對他的感情卻漸漸地有別於朋友之情。那感覺,像是一粒不知品類的種子,播種入地後,一日日生長,最終長出一朵芬芳嬌豔的鮮花來。


  我不知為何會這樣,也不明白這意味著什麽。許多事情,我一眼便能了然。而有的事情,我卻始終想不通透。譬如對於商宧,我便理不分明,或許,所謂的當局者迷,便是如此。


  在山頂枯坐一日,直到天上墨綢繡星之時,銀杏爺爺催促我回寢洞歇息,我卻忽然執拗起來,不願離開。


  銀杏爺爺擰不過我,便也不再趕我,任由我伏於樹下,枕臂而眠。


  今次實也並非我第一次夜宿山頂,卻較之往日易醒得多,稍有風吹草動,我便立即睜眼。


  一股莫名的緊張感猶如一條吐信子的毒蛇,盤踞在我的心頭,攪得我心煩意亂的同時,又讓我提心吊膽。相當難受,也相當糟糕,卻無可排遣。


  銀杏爺爺也覺察出我的不安,在我不知第幾次被驚醒後,出聲寬慰道:“千樰丫頭,你暫且將心放回肚裏。往後的事,便交給往後的你去做。今夜,你隻管好好睡覺。”


  “爺爺,我知道了。”我又換成躺姿闔目,卻仍然難以入寐。


  在經過多番輾轉反側後,才終於天亮之前,因著一夜積下的困頓沉沉睡去。


  剛睡下不久,一陣突如其來的吵鬧聲再次將我激醒,雙眼賡即一睜,當下半支起,耳朵迅速鎖定喧嚷之源,眼睛隨之朝山下望去。


  但見半山腰處,一行扛鋤握斧、身貼黃符之人正氣勢洶洶地朝山上闊步而來。


  為首的是一名身著法衣之人,模樣生得尖嘴猴腮,卻偏偏故作仙態,瞧著是十足的不倫不類。一雙鼠目不住地東張西望,身上渾無半點道門中人的仙風道氣,更像是一隻作了道士妝扮的猴玃。


  一道妖氣忽然飄上山頂,我不禁“哼”了一聲,“嗬,哪裏是道人,分明是一隻扮作道人的猱妖。”


  不過,他身後跟著的二十餘人卻是實打實的血肉凡體。隻是,個個麵上都是殺氣騰騰,恐怕所行絕非好事。


  “爺爺。”我起身回頭一喚,卻見銀杏爺爺仍是雙目緊閉,似還未醒,便將聲調提高些許。


  五六聲後,銀杏爺爺終於幾不可聞地吱了一聲,而我已是腹熱腸荒,忙道:“爺爺,可莫嚇我。”


  “千樰丫頭,”銀杏爺爺的力氣仿佛已被抽盡,連說話都顯得費力不已,“仙障……已經沒了……”


  “嗯,爺爺,我感覺到了。”半個時辰前我便已有所覺。


  半山處的喧鬧聲愈來愈近,而銀杏爺爺的靈力正如土中之水流失一般,悄然消退,緩了好半天功夫才又勉強出聲:“黑風將出,丫頭,要當心啊。”甫一說完,銀杏爺爺又沒了聲息,任我再喚,卻也不再醒來。


  雖早知會有此一朝,但眼下當真風雨臨近,卻又難免慌神,教我一時間茫茫然不知所措。


  不遠處,高聲震呼著“斬妖除魔,以淨天穹,誅惡戮邪,替□□道”的那行人,跟在一隻他們口中所要斬殺的猱妖身後,一步一步逼近山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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