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1 章

  兩個月後,扶疏漫無目的地來到一座春風初拂的小城,名曰古丘。


  和以往一樣,扶疏沒有例外地去了所過之地的每一個寺廟,縱使她無比清楚,即便當真遇到再次轉世的道川,也認不出來。她沒有識魂辨魄的本領,每一次都隻能等他長大,等他長出當年的半分神態。


  一日,扶疏走到古丘城之緣的一個小縣,臨穹。問得臨穹縣有一座檀光寺,香火鼎盛,寺裏師父約莫五十餘人。


  在去往檀光寺的路上,扶疏遇到一名同樣也是去檀光寺的女子。


  那女子背上綁著個用一塊藏青粗布包裹、剛出生不久的嬰孩,背著嬰孩一路伏地跪行,甚是緩慢。


  嬰孩麵色淡灰,雙眼緊閉,看樣子似在酣睡。


  照理說,這般大的小孩最是易哭,但女子背上的孩子卻十分反常,任憑女子行再大的動作,也未能將其惹醒。


  這一幕實在奇怪,扶疏不由自主地緩下步子,同那女子並行。


  女子麵色慘白,體力已近耗竭,卻沒有半分停下之意,執著得令人驚歎。


  扶疏禁不住好奇,一問路人,方知緣由。


  原來,女子背上的嬰孩患有重病,多番求藥未果,無計可施之下才打算最後一搏,遂行此法。


  扶疏總算明白,難怪她一直覺得這孩子不大對勁,原來是這般道理。


  一路行至檀光寺山下,眼看再堅持跪行五裏,便能上長階,然而,女子終是體力不支,一個頭磕下去後,再也沒能起來。


  多巧,在女子倒下之處,扶疏也驀地停住,檀光寺佛氣極盛,遠勝淩空寺,她也無法繼續前行。


  路人觀之,無不潸然落淚,有跟著女子一路行來的三名白發老嫗眼噙濁淚,朝著那段未竟之路猛地跪下。更有一名年過三旬的婦人,著手解開了女子背上的布裹。


  不知為何,見此情狀,扶疏忽然思及玄一。


  若是玄一轉世為人,想來也是這般大小,扶疏心尖上不由一軟,一道清氣自其微啟的丹唇呼出,而後飄進小孩的鼻腔中。


  她非神非醫,力所能及之事也隻有為這個隨時可能夭折的孩子散去體內汙濁之氣。至於最終能否活下來,便全賴其自身造化,她再無能為力。


  各人之命道,不可逆改。


  三旬婦人將孩子綁在自己的背上,替孩子的母親跪完了剩下的路。


  而孩子在被婦人背進檀光寺後,便再沒出來。


  扶疏在寺外待了兩日後,也未繼續停留,轉身離去。


  而這對母子之事,在歲月的流轉中,逐漸被扶疏淡忘。


  孰料,十四年後,她又遇上了那個可憐孩子。而彼時,他已是檀光寺的一位落發僧人,法號清櫞。


  至於孩子能活下來是否與她當年那縷清氣有關,扶疏無法斷定。


  造化弄人,卻也總是出其不意。也正所謂,無巧不成書,清櫞竟便是扶疏心心念念尋索十六年的玄一,道川的第三世。


  若當年她便知,也就不會走那麽多彎彎繞繞,但命數總不由人。


  扶疏遇到清櫞真不知是冥冥注定還是機緣巧合,好像他就在那裏,一直在那裏,等著她去遇見。


  沒有驚心動魄的開端,也沒有跌宕起伏的過程,隻是一個眸光偶然地交匯,便再次重逢。仿佛不管曆經多少次生死,換多少個陌生的名字,她總是能在某個不經意的回首,卻把青梅嗅。


  人群中的匆匆擦肩,她便已想好以何種方式再用同一個模樣去到他身旁,守他一世安好。哪怕他忘卻前世,不記得紅塵之中有一尾紅頂白魚,也不知這尾白魚已經守候他兩世之久。


  檀光寺每七日會出來三名僧人,下山置辦一次香燭,那一日,十六歲的清櫞便在其中。


  扶疏重遇清櫞時,他正從一個香燭鋪子裏出來。於是,她借著問路之機,打聽到他的法號及下一次下山的時間,為的就是以不漏半點破綻的法子進入檀光寺。


  七日過去,扶疏提前等在清櫞返回檀光寺的必經之路上,掐算著時間,見周遭無人時,忽地化回魚身,曲在一個盛了淺淺一層水的破壺裏,靜聽四周動靜。


  半盞茶功夫過去,一個熟悉的聲音傳來,隨之而來的還有兩個嬉嬉鬧鬧的說話聲。


  清櫞終於來了。


  扶疏好整以暇地等待聲音靠近,一、二、三……默數完畢,猛地自壺裏彈起,直當當地落在三個藍色布衣的身前,又作勢在地上彈擺數下,似垂死前的奮力掙紮。


  “師兄,幫我拿著。”


  扶疏看見清櫞將包袱塞到旁邊的和尚手裏,蹲身將自己捧起,又重新放回僅有一層剛剛淹底的破壇裏,轉頭對身後的和尚道:“師兄,我先行一步。此處方圓五裏無水源,最近的人家也隻有我們的廟子。此魚再不得水恐將缺水而死,師兄後麵慢來。”


  年紀稍長的和尚連忙點頭,“你快些去,莫遲了白白害一條性命。”


  “好。”清櫞捧著破壺,拔腿就往淩空寺跑,滿頭大汗也無暇顧及。


  扶疏自破壺的洞口看到因清櫞母親而植下的五裏青廊,當年她便是在此處與他短暫相逢,又錯身而過。


  早已淡忘之事像是牆上枯萎的藤蔓,忽逢一場甘霖後,開始緩緩發出新葉。


  扶疏終於又被道川捧在掌中,不知何時定下的宿命,曆經兩世輪轉,三次別離,再次畫下一個圓。


  檀光寺比之淩空寺,足足大上一倍,或許今世的清櫞亦會如前世的玄一那般,偶爾路過一次才記得來看她一眼。不過,僅是如此,扶疏已覺心滿意足。


  當一人將心暗許明月後,可怕的不是明月對其視而不見,而是那人窮極一生,直至為此白了青絲,卻在這浩浩天地裏找不到半點明月的光芒,甚至連從別人口中聽到關於明月的隻言片語,都成了癡心妄想。


  在得到方丈的同意後,清櫞將扶疏安置在寮房旁的石缸裏。


  而與玄一不同的是,清櫞每日都會親自照料扶疏,且一照料便是二十年。


  直到有一日,清櫞外出歸回,來到石缸前,扶疏清楚地看到他肩頭纏繞著一根散發著陰毒妖氣的冰蠶絲。


  扶疏當場怒不可揭,心裏暗暗痛斥,挽絲娘這回竟然將主意打到了清櫞的身上。


  二十年的安穩,竟就此打破。今冬最後一場雪融化後,清櫞一旦離開檀光寺,走出五裏青廊,天涯海角,挽絲娘都會找上他。


  眼見最後一場雪飄飄落下,扶疏急的團團轉,卻奈何無法離寺,又不敢像上一世那般再硬來一次,倘若她因此大傷,又有誰能救得清櫞?


  隻要一想到清櫞被挽絲娘纏上,扶疏就不由得一陣發寒,唯有祈禱清櫞不要出寺。


  自冰蠶絲出現在清櫞身上後,扶疏幾乎日日夜不能寐,隻要一會兒沒見著清櫞,便如坐針氈,恨不得插翅飛出石缸,看看清櫞是否還穩穩當當地待在寺裏,甚至已經打定主意,要在融雪之後強行出寺,拚死一搏。


  未嚐想,祈願會那日,事情竟出現了扶疏從不敢奢求的轉機,檀光寺裏突然來了一位有靈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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