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此陌路
“醒了?”
誰在說話?
四周溟溟濛濛,扶疏用力地眨眨眼,仍是看不清眼前之物,刺眼的亮光讓她一時間難以適應,不敢睜眼太久,腦子裏混沌不清,仿佛剛從一個遙遠的地方走來,卻又想不起去過哪裏。
“別急,慢慢來。”
又是那個聲音,她剛想看看是誰,頓然間,一隻微熱的手輕柔地覆在她雙目上,隻留給她兩三條透著微光的縫隙。
扶疏抬手想要將那隻擋住視線的手推開,還未觸及,手卻被捉住,那人又開口道:“你這樣看,眼睛不會太難受。”
扶疏又狠眨兩下,再緩緩睜開時,果然不再有刺目之感,透過縫隙往外看去,那個模糊的黑影逐漸清晰,待終於看清麵前之人時,扶疏霍然瞪大雙眼,一把打開遮目之手,不分青紅皂白地就是一通叱問:“你在幹什麽?”
對於他,扶疏仿佛有著與生俱來的抵觸,所以,當她看清麵前之人是他時,那如見仇敵的舉動和神情幾乎是下意識做出的反應。
不過,他卻絲毫不以為惱,隻一笑而泯,不言不語,起身邁離。
他一走開,灼目的光再一次毫不留情地刺入眼裏,扶疏當即抬手一擋,一睜一閉,如是反複良晌,才終於適應。
扶疏落手,舉目望去,入眼之處,紅白錯落,獨戰風雪,漫山遍野的山茶花綿綿延延,似乎沒有盡頭。
而一身玄色的鸇正傲立其間,拈花一嗅。
在火與雪之中,他麵容清絕,無顏無色,宛若天上一輪孤月,卻不肯落半點玄暉入凡塵。
隨著身上冷意加深,垂眸之時,扶疏才驚覺自己周圍的水在緩緩凝結成冰。而她此時正半臥於一個冰窟窿之中,順著冰麵望去,原來此處是一條結冰的花間小溪,唯有她所處之地被鑿出一個剛巧容身的冰洞,她立即以手撐地,翻身上岸。
“喂,這裏是哪裏?”扶疏毫不客氣地衝他問道。
鸇鬆開花枝,花上落雪瞬即彈落在他肩頭,遠遠望去,仿佛是刺在玄衫上的一抹白繡,竟無端為他添上幾分仙氣,隻見他信步走來,道:“晨風。”
“什麽?”
“我的名字。”
“好,晨風,那我問你,此地是何處?如何去歸稷城?”許是方從冰水中出來,她雖有不耐,但也沒生出半星火氣,難得這般冷靜地同他說話。
晨風傲睨群芳,冷絕的餘光朝她一瞥,反問道:“你可知自己來此處有多久了?”
扶疏皺眉,“何發此問?”
晨風不動形色,自顧自說道:“四年。”
“什麽?”扶疏全然不解其意。
一朵絳雪離群孤出,俏展身姿,晨風停在花前,“今年已是第四年。”
第四年,第四年……這幾個字猶如鎖魂魔咒般施施然飄來,扶疏骨肉一顫,難以置信地看著他,“你……你這話……是什麽意思?”
白雪之下,彤紅的山茶花似披雪衣,有一種別樣的明豔嬌媚,襯得花間玄衣更加狂傲不羈,晨風不緊不慢地道:“何必明知故問,你並非聽不懂。”
這肯定她心中猜測的一句話似將扶疏重新打回了冰窟,她單手捂住心口,大口大口地吸著冷氣,想借此醒腦,她努力回想期間發生了什麽,嘴裏不停地喃喃:“不可能,這不可能,明明,明明……我記得是在……在……”
“你不記得也很正常。”不知何時,晨風已經來到她麵前。
“為什麽?”扶疏猛地抬首,一眼不眨地看著他,想從他眼裏看出關於此事的端倪。
“因為你的逞強,因為你不顧一切地想死。”晨風這句不帶一絲溫度的話猶如一盆冷水,在天寒地凍裏給扶疏當頭澆下。
扶疏渾身一僵,定定地望著他,她睡了四年,這意味著什麽?她甚至不敢去想。
這一刻,周遭一切仿佛隻是一幅畫卷,一幅呼之欲出卻又永久定格的畫卷。
忽而,一朵花上的雪簌簌飄落,這幅畫卷終於活了。
也終於,扶疏開始發抖,不由控製地全身發抖。片刻後,她驀地自他身前閃過,朝著溪流的方向,發了瘋似地向前奔躍。
白衫獵獵翻動,冷風如飛刃,不斷地削過扶疏的臉頰。
此時的扶疏,隻有一個想法,隻剩一個期盼,玄一一定還在,她要回去找他,根本顧不得這裏究竟是何處,距離歸稷城又有多遠,哪怕是天涯海角,她也要回去,竟全然忘卻了肆芳四野的山茶花間,還有一個照顧了她四年的玄衣男子,已被她遠遠拋於身後。
縱然知道玄一這一世終將在某一日歸於塵土,但是扶疏依舊說服不了自己去坦然接受這從一開始便已定下且無力更改的事實,也是她唯一不敢接受的事實。
她不怕踏遍萬水千山去找他,隻怕再也找不到他。
這片山茶花似乎無邊無涯,她遲遲走不到盡頭,也辨不出方向,沿途更是沒有看到一個人影,活似一座迷宮,而她是裏麵唯一的困獸,做著無謂之鬥。
夜幕降下,繁星高掛,扶疏仍在這片花海裏穿梭,終歸疲累下來。
她停在一簇花旁,前後左右打量著這個詭異的地方,心知裏麵定有蹊蹺。她似乎一直在與這些嬌豔的山茶花玩著一局早已分出勝負的遊戲,而這條小溪,不管她跑到哪裏,總能在需要水的時候很快將它找到,這絕非偶然。
扶疏猛出一掌拍在身旁的一株花枝上,紅豔的花和著瑩白的雪,帶著一絲芳馨蹁躚而落。
白衣決然轉身,沿著小溪,往漫天的胭紅深處走去。而無意擋路的山茶花,一朵朵、一簇簇,在白袖毫無憐惜的揮拂下,無聲委地。
月白風清,夜寒催寂,花枝之顛,玄衣軒昂,仿佛這幽茫黑夜是為他而生,日晝由他傾覆。
“讓我出去。”扶疏站在花叢間,仰頭而望,冷語冰人,大有一副興師問罪的架勢。
清冷的霜輝與晨風虛虛淡淡的眸光互相輝映,惺惺相惜,“不是走了嗎?”辭氣輕比風絲,好似稍不仔細便將一霎飛往遠方,過耳無聲。
“我再說一遍,讓我出去。”扶疏被這麽堂而皇之地擺了一道,現在還能如此冷靜地同他說話,已經是極力壓製了憤怒。
“哈哈哈哈……”一聲穿雲裂霧的朗笑破出花間,散在風中。
扶疏看不清他隱在夜下的神情,也斷不出他笑為哪般,眉頭頓鎖,艴然不悅:“我走了半日都走不出這裏,除了你在這上麵動了手腳之外,我想不出別的原因。我到底哪裏開罪你了,引得你一而再再而三地將我捉弄。我自知打不過你,而你弄死我不過揮袖之事,算我求你,讓我出去。”
“你想出去?”
扶疏毅然決然地道:“對,我想出去。”
晨風微微垂眸,望向花間那抹素白,冷聲冷氣地道:“找個理由,說服我。”
權宜之下,扶疏決定受下他的刁難,這個理由早就盤踞在其心頭,根本無需另找。因此,她不假思索地道出真實想法:“我要出去找一個人。”
“這個理由不好,換一個。”
扶疏的拳頭上青筋暴突,她咬牙道:“這裏太冷清了,我喜歡熱鬧。”
花梢上的玄衣風袖一揮,滿山紅花瞬即消失不見,取而代之的是燈火輝煌、鼓樂喧闐的鬧市,男女老少自扶疏身旁擦肩而過。
流漫陸離之中,晨風站在燈影深處,含笑問道:“如此,可還喜歡?”
“我……我……”扶疏一時啞然,埋頭思索著一個能讓他鞭長莫及的理由。
“喜歡什麽,我都可以給你。”晨風笑意深深地望著她,方才冷傲一瞬化為烏有。
扶疏霍然抬頭,目光森寒,“我要你的命,給嗎?”
“給。”晨風語氣堅定如巍峨高山,不帶半分玩笑意味。
這下輪到扶疏不知所措,她不過是隨口一問,而他卻回答得這般果決,甚至未經思考,教人一時斷不出他話裏到底有幾分真假,麵前之人還是那個永遠都不將別人放在眼裏的鸇嗎?
但一想到他此前所作所為,扶疏又猛然醒神,對他,絕不能掉以輕心,他這麽狡猾的一個人,怎會將自己的命如此輕易地奉給別人?
借著盈天冷氣,扶疏定了定心神,“我要你的命來沒有半分用處,況且,你若是死了,我該如何出去?理由我已經找了,服不服那是你的事,倘若再戲耍我,我便將你這裏毀個幹淨。”
晨風一步一步徐徐向扶疏走近,斑斕的光打在他身上,照入他眼底,映著一滴不曾抹去的朱砂,攝心奪魂,他笑盈於麵,輕聲說道:“曾經,我隻知風來之向,卻不知它最終會去往何方,而今我已知道。不,應當說,多年前我便已知。原來,風的盡頭,是你。”
扶疏被他這番突如其來的言辭驚地當場愣住,他在說什麽?莫非已病入膏肓、藥石無醫?此番是在交待遺言麽?她像根木頭似的站在那裏,與周遭喧鬧格格不入。
“我日日以水澆灌,精心嗬護,便是枯樹也能開花。你是枯樹嗎?”晨風即便俯身,也要高出扶疏許多,此時,欽身站在她麵前,如同一座彎腰峻山,而她不過是一片在山前漂浮不定的梨雲。
“告訴我,如何才能讓你這棵枯樹開花?”晨風見她不答,又加重語氣一問。
扶疏腦子裏像是被硬塞入了一團棉花,每一處血流皆被堵上。今下是待如何?枯樹怎會開花?她該如何回答這個莫名其妙的問題?
經得一番霞思雲想後,扶疏垂頭看著身前的黑色,支支吾吾地道:“你……是不是……病了?”
晨風款款直身,眼梢微挑,帶出一抹玄虛的笑意,淡淡地道:“對,我是病了。你不知道嗎,我早就病了,或許我的這個病,此生都沒有治愈的一日,你願意照顧我一生嗎?”
扶疏猛一抬頭,“我不願意。”回答得幹脆決然,不帶一絲一毫的猶豫,幾乎是在他話音落下的同時便脫口道出答案。
晨風似乎已經料到她會這般回答,因而並不詫異。隻是,墨瞳裏的光影正一點點暗去,不絕於縷的喧囂聲亦戛然而止。
扶疏扭頭看向周圍,但見所有人仿佛都被施下定身咒,停在某個不經意的動作和自然而然流露出或喜或醉的表情上。
燈火裏的一切都於彈指間靜止不動,隨即一點一點模糊,直至全部消失,而後又回到那片走不到盡頭的山茶花間,隻有未被雲幔遮去的清淺霄光對紅雨冰蕤有著近乎執著的流連,忘記歸回。
“我可以……走了嗎?”扶疏這一次問得小心翼翼。
“走罷,想去哪去哪,有多遠走多遠,再也別來煩我。”帶著濃濃嫌惡的話音一落,伴著一聲響遏行雲、震顫黑夜的的清嘯,一對矯猛的黑翼倏地掠出漫野紅花之中,迎向西蟾,滌入流華,盡展拏風躍雲之雄姿。
扶疏看向周圍的花海,似乎未起任何變化,莫不是他走時忘記收法,而她此刻仍困在幻境之中?一思之下,扶疏猛地飛起,借高遙望遠處,夜下卻看不分明,也不知道那片沒有盡頭的黑暗裏,是否有出去的路。
月下花間,一個白影不知疲累地跳上躍下,待看清前方一片空曠之時,扶疏登時一喜,終於如願以償地出來了。
走出一段路後,扶疏忽又停下,回首一望,驀然瞥見一個黑影於花海之心凝立枝梢,再一眨眼,卻又不見。扶疏隨即斂起目光,不由暗想,方才一定是她眼花看錯,他已經飛走,怎會再回來?
原以為這些紅豔豔的山茶花就像那場燈火熙熙一樣,不過幻象一場,而當她走出之後才發現,這些花,每一朵都是真實,花瓣上的雪粒也沒有半分虛假,便連冰封的小溪,也是本就存在。
或許,正如他所說,她從未懂過他,甚至從未信過他,哪怕一次,也沒有。
寒風忽而掠過,扶疏雙手交疊著抱了抱肩。這風,可真冷,凍地她骨頭都麻了,呼出的熱氣刹那間冰冷消散。
抬眸之際,扶疏高高躍起,動作利落爽邁,就像他衝向紫霄那般,超軼絕塵。
隻不過,他是飛向九天皓月,而她卻是投入噬明黑夜。
此生注定不會同道而行,既然如此,那便就此別袂,今後陌路,不再牽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