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6 章
騰卷五六日的霧翳終是被一道自東方冉冉升起的赫赫金光驅散,閑來無事的小魚倚坐在樹下,遠眺乖違數日的日輪。
觀日升日落,月出星露,成了小魚在孤崖上唯一可供消磨時光的意趣。
“你不是想知道,那日發生了何事嗎?”
一道煞風景的聲音憑空乍起,小魚好不容易挑起的興致轉瞬消失,目光雖還定在遠方,但心裏已經開始琢磨起他言下之意。
前幾日,她千方百計地追問,他卻抵死不說,也不肯承認。在她當真以為那不過是虛夢一場時,他卻又來撥動她的興味。
小魚咽不下這口氣,故意擺出一副滿不在乎之態,無所謂地搖搖頭,“知或不知,有甚區別?你願說,我便聽。你不願說,那我也便不問。僅此而已,純然無想與不想。”
“既然你並非急切地想要知道,那我便不說了。不過,”鸇蹲身而下,邪邪一笑,手在她肩上輕輕一撫,繼續道:“我卻又覺得,你理當知道。”
語畢,鸇堪堪起身,魁岸的身軀臨風逆光而立,煞有幾分簡傲絕俗之姿,他凝目俯視小魚,麵帶微微笑意。
被他嚴邃墨眸盯出的不良預感,叫小魚心肝一顫。
那日蝕骨般的淒疼宛在方才,小魚不由得渾身發寒。
“你……你是不是又……”話猶未完,一道抽筋剝皮似的劇痛如狂風驟雨般侵襲而來,小魚倒抽一口涼氣,隻覺背後的骨頭縫裏好似生出了一條條布滿利刺的荊棘,穿透筋骨,刺破皮肉,身子不由自主地往前一傾,垂在地上的手頓時將一片完好的青苔抓出兩塊破口。
鸇用手捧住小魚雙腮,將她的頭朝後微微一轉,動作極盡輕柔,“看看罷,這便是我送你的禮物。”
小魚強忍著痛楚向後看去,背後之物讓她猛然一震,已然分不清此時心裏是驚愕還是遑駭,隻見背上正緩緩生出一對黑色羽翼,旋旋擴開,全然不受其左右。
鸇扳回她的腦袋,眼梢宛若春風拂過,“喜歡嗎?”
小魚當即搖頭如顫,如夢魘深纏時的驚恐,嘴裏不停地道:“我不要,我不要,你拿走,趕快拿走。”自心底生出的恐懼占據著她全部的思維,讓她幾乎是狂吼了出來。
鸇瞬即鬆開手,春風無存,形容淒絕,似囈語般喃喃:“你不喜歡?”
此刻,小魚一門心思都在這對討嫌的翅膀上,疼痛令她無暇多思,直言不諱地道:“對,我不喜歡,我討厭它,你快把它拿走。”
小魚的反應似乎刺中鸇的痛處,他霍地站起,方才溫柔瞬即消失殆盡,整個人凜如霜雪,眼睛死死地盯著她。
見他半天不動作,痛感又如浪潮般一波波遍襲全身,驚恐與厭惡交織在小魚的心頭,遂再次衝鸇咄嗟叱吒:“你在做什麽?我說了我不要,你快點拿走。”
鸇盛氣淩人地道:“晚了,已經由不得你不要了。”
小魚此時已經分不出多餘的力氣來與他爭辯,而身後的翅膀絲毫不見停罷之勢,牙關被她咬得“哢哢”作響,纖若青蔥的手指沾滿了翠綠青苔和灰褐濕泥。
良晌,小魚艱難地擠出一句:“你究竟要折磨我到幾時?”
鸇冷冷一笑,一字一頓地道:“天荒地蕪,永生永世。”
小魚殺氣騰騰地盯著他,掌心倏地幻出一支尖削冰錐。霎時,以疾風掃落葉之勢,毫不遲疑地將冰錐刺進鸇的胸膛。
冰錐刺入之處頓時鮮血如汩,通透的冰錐刹那間被染成一支赤紅晶石。
鮮血順著冰錐流到小魚手上,她忽地鬆開五指,怔怔地看著一手朱紅,腿上一時失力,竟顫顫悠悠地往後踉蹌而去。眼見行至崖邊,再退後一步便將墜身而下,鸇絢練出手,一把拽住小魚,跟著往後一帶,小魚猛地跌坐在地。
驚慌失措的小魚將目光移向鸇,但見他緊捂著胸前的血窟窿,眉宇間泛起一道深深漣漪,眸中奕奕如昔,未嚐黯淡絲縷,軒昂的氣度也不曾失色半分。
“未嚐想,你竟恨我至此。”鸇斜倚在樹上,滴落青苔的血珠在暮光之下熠熠閃閃,像極一串紅色寶石,卻讓人生不出一星喜愛之情。
小魚一時也慌了手腳,她方才許是氣急,糊塗了心智,這才下了狠手,她想要解釋,卻又覺得任何解釋在此情形下都會顯得蒼白,且毫無說服力,腦中混沌不堪,自己亦被此舉嚇到,低下頭,不敢看他。
良久,小魚呐呐道:“對……對不起,我並非存心要……殺你。”“殺”字像是一根橫在喉嚨裏的骨鯁,極難說出口。
許久,不聞回應,小魚連忙抬起頭,卻見鸇已不在。
她心下一緊,連忙爬到崖邊,探頭俯瞰,而目及之物,唯有一片深杳汪洋,又倏地扭頭,茅扉雖呈洞開狀,但地上卻不見半點血跡。
自知行出惡事的小魚此刻是深疚難安,被他逼急之時,誠然生過殺他之心,可那也隻是盛怒之下的反應而已,未嚐當真想過動手。
而此事一出,小魚連背上疼痛都已拋諸腦後,再想起時,已無痛感。
眼下心境稍平,倒仔細端詳起來。背上兩扇羽翼雖不比鸇的寬大,卻也蘊藏著一股強勁的生機。
小魚嚐試著舒展,黑翼竟自隨其心而動。
她這才明白,鸇那日為何說她很快便能自己下去,原來他說的禮物竟是一對羽翼。
隻是,他此舉意欲何為?
冷靜下來一思,或許他並非如自己所想那般心狠手辣,也許是她錯怪了他。
但是,又轉念一想,她同他非親非故,他毫無理由對自己這般好,他到底存了什麽心思?小魚越想越覺迷亂。
不過,既然他明說給她自由,那她便不能辜負他一番苦心。
小魚方才還甚是厭惡這雙黑翼,轉眼間卻對它生出幾分喜愛。有此一物,她不日便可離開孤崖,甚至離開東海,去她想去之地。
如此,她應是世上第一尾背生雙翼之魚。再回頭一看,小魚不禁欣喜雀躍,更且生出躍躍欲試之心。
然則,未高興太久,小魚很快又沮喪起來。到底不是自生之物,多次試飛皆以失敗告終。雖得雙翼,卻不知如何令之為己所用,隻得幹著急。
本想再試幾次,奈何手臂上逐漸生出的鱗片已不容許她繼續離水,隻得悻悻作罷。
而當小魚幻回本形後,黑翼也隨之消失不見,未留一絲痕跡。小魚不禁心歎,實乃奇事一樁。
潛於水底,小魚又開始犯難,輾轉細想,她今次將鸇刺傷,他會不會一氣之下了結了她?
在小魚的認知裏,攜器出擊,更且見血,便意味著兩相結仇。所以,她現在算是他的仇家,世間有幾人會容許存有殺己之心的仇家安然無恙地存活於世?
事已至此,賠禮、道歉都顯得十分多餘。或許,讓他也捅她一刀,以使其消氣?若當真可以讓他解恨,即便被紮上一刀,她也毫無怨言。
小魚被此事糾纏得心亂如麻,恨不得立馬展翅飛走。
此處到底是他的地盤,不管他現在去往何處,總歸會回來。正所謂,仇人見麵,分外眼紅,待他回來後,是會一刀宰了她,給個痛快,還是施盡殘忍的手段,將她折磨致死,都不好說。
以他暴戾的性情,都有可能。
哎,難雲,難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