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0 章

  見小魚低頭不語,鸇也沒再多言,自她旁邊錯身而過,那令小魚惶恐的黑暗頃刻間便被清皎的月光衝淡。


  小魚暗暗舒了口氣,抬頭望著圓若玉盤的明月,她第一次離月亮這般近,近得仿佛能看到那上麵有位白衣飄飄的仙子。


  盯著月亮看了良久,不覺有些渺然,小魚垂下頭,這才發現,身下有一層軟茸茸的青苔,鋪在地上像一張草墊,方才那一摔被她蹭上些許,衣裙上綠意斑斑。


  她不禁想著,若這草墊再厚一些,是否也不至於會摔地這般疼。


  此孤崖五丈見方,小魚抬眼望向前麵,隻見左前方崖邊處有一株光禿禿的梅樹,不至開花時節,一葉未生,在孤崖邊濯月下,甚有落索之感。


  又扭頭往後看去,有一間草屋,草屋左前方,同樣挺著一株光禿禿的梅樹,看來這頭鸇愛極了梅花。草屋正前方,擺著一方麵平類桌的灰色石塊,兩張類凳且與桌同色同料的石塊隔桌對置。


  而將她掠來的鸇,此刻正坐在石桌旁。


  注意到她的目光,鸇也微微側頭,看著她,抬手指向草屋前的梅樹,“你先息在那裏。”


  小魚順著他所指的方向引頸望去,隻見梅樹下有一個天然形成的石坑,呈半月形,裏麵水光微閃。


  天下之大,無奇不有,第一回聽說鸇要養魚,不知道他此舉又是在弄什麽玄虛。


  小魚自陰涼的地上奮起,與他月下對坐,兩道犀利的目光在月華之中流轉,互揣心思,各懷思量。


  嘿然良久,小魚一拍石桌,掌心傳來的疼痛激得她險些迷離的意識瞬即清醒幾分,高聲擲下一問:“你究竟要做什麽?”


  鸇入鬢的劍眉輕微一揚,饒有興味地看著她,“我也猜不到我要做什麽。”


  小魚頓覺自己使出全力朝強勁的對手猛然擊出後,卻發現對方原來隻是一團綿軟的白雲,竟讓她竄高的氣焰一時無處可發。


  “那便讓我走。”小魚的語氣異常鎮靜。


  鸇慢條斯理地抬起一隻手,置於桌上,細長如削的手指瞬間化成勾命利爪,一下一下叩在堅硬的石頭上,發出宛若沉重的鐵器捶在石板上的聲音,他麵色無波,眸心無瀾,若無其事地道:“我這裏無牆無壁,你想走便走。”


  小魚盯著他的利爪,頭皮有些發麻,仿佛他叩的不是石頭,而是自己的心髒,雲是反複,紮地一顆好端端的心千瘡百孔,血流如注。


  “不過,”鸇終於停下動作,利爪瞬時又幻作素手,“你走幾次,我便能抓你幾次。如若不信,你盡管試。”辭氣冷漠至極,挾著若有若無卻讓聽者無法忽視的威脅直灌小魚耳裏。


  而小魚此時的注意力全在鸇方才所叩之處,丁小如豆的新坑旁散落著一層細細石沫,然而他方才卻隻用了輕微的力道。


  小魚不由心驚,她不敢想象,若他用上全力,會是何種景象,隻恐這方石桌會在他利爪之下化作一堆殘塊。


  一道“吱呀”聲將小魚自思潮中猛地拉出,轉眼之時才驚覺,麵前已空無一人。


  小魚倏地轉頭往草屋看去,隻見原本洞開的門扉此時已緊緊關上,留得她獨坐於此。


  素月的清光夾雜著夜晚的靜謐,直入她心底,仿若三千世界僅餘她一人還在這滾滾波濤中掙紮彷徨,不知眠休。


  在高渺的孤崖上,她不知該做些什麽,也不知能做些什麽,抑或是什麽都不做,隻安靜地等,等日升月落,等星辰寥邈,等風微雲薄,還是等桑田變作滄海,海水與孤崖齊平之日?恐怕永遠不會有那麽一日。


  小魚徐徐起身,邁至崖邊,自崖下吹上的風撩得她衣袂四高,微微探頭俯瞰,頓覺心搖搖如懸旌。


  這是小魚自入海以來,離海最遠的一次,竟不覺間生出思歸之緒。而她隻需往前邁一步,隻一步,便可回去,回到自己廣闊的戰場。


  小魚嚐試著探出一隻腳,心裏有個聲音一直不停地在問:“要跳下去嗎?要跳下去嗎?”


  風勢絲毫未減,鹹澀的氣味熏染著她的鼻息,刺激著她每一根經脈,周圍一切事物都漸漸模糊,連月光也開始黯淡,每一顆明星仿佛都於刹那間失去光彩。


  小魚閉上雙眼,海風在耳畔低喃,傳達著大海對她的殷切思念。


  驀地,一道鐵索相撞的聲音於她腦中響起,小魚霍地睜開眼睛,低頭一看,她半個身子已經脫離崖邊,即便一隻年邁的海龜此時也能不費吹灰之力將她推下去。


  思及此,她立馬收回業已懸空的腳,後退數步,緊捂著蹦跳不停的胸口。在危境裏的猶疑,又何嚐不是把自己置於他人掌控之中?

  倘若方才當真有人存心在她身後輕輕一推,那她便是受人之製,而非自己選擇,結果雖一樣,但目的卻截然不同。


  好比一盤棋局,執子之人是她,但落子卻另有其人,甚者她或許都不會知道,替她落子之人是誰。


  不過,總有一日,她要從這裏跳下去,毫不猶豫。


  月娥仍灑清輝,燭燭溶溶,留影萬裏。


  小魚狠吸了一口帶著鹹味的海風,轉過身,迎著長長暗影走到草屋前的梅樹旁,半蹲下,打量著麵前三尺來長的天然石槽,倒是個清靜之所。


  不過,對於一個在波瀾壯闊的大海裏遊居慣了的小魚來說,逼仄了些,也枯燥了些。


  曾幾何時,她對大海裏居無定所、東逃西避的日子感到無比的厭倦,可眼下看來,那樣的日子卻比待在一個小坑裏虛度年歲要強上不少。


  她自嘲一笑,許多被輕易擁有的東西常常不甚令人珍惜,可往往當那些被以為唾手可及的東西忽地離去後,卻發現其不可或缺。而後惘然所悟,原來最為珍貴的,卻是那些被以為取之不盡用之不竭之物,如入口之水,如入肺之氣。


  這算是懲罰嗎?小魚搖了搖頭,那也太殘忍了些。


  瑤波灑下,這彎勾月形的石槽倒真與月亮有幾分神似,一隻雪藕般的手觸及水麵之時,忽地驚起一圈漣漪。


  瀲瀲水麵恢複如鏡後,一尾紅頂白魚靜靜地躺在水下,如霧長尾在月光下更顯縹緲,似夢似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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