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6 章
夜入檀光寺帶出扶疏後,此事便被我拋之腦後。於我而言,那條小魚同山下與我擦身而過的芸芸眾生別無二致。
若夫為何身為精怪的我能肆意進出佛門聖地,無從得知。
不過,經見歡一事,我倒對寺院之所生出忌憚之心,不由猜度,或許這兩次純屬我走運。
飄在東南方的灰雲,不僅未有散淡的勢頭,反而較之兩日前我在檀光寺看到那時,濃厚不少。
也不知為何,自那晚從檀光寺回來後,我心裏總不時砰砰直跳,恍覺天有大變,風雲難測,一種不好的預感縈在心頭,久久難消。
今冬最後一場雪早已化成水,滲進土裏,潤澤萬物,可籠了一個冬的冷意卻半分未減,反倒更寒下幾分。
整個天穹山,除了見歡會時常過來找我聊說以外,其他諸甲皆終日不出洞,他們十分怕冷。
我原以為自己會安生上一段時日,卻沒想到在從檀光寺回來的第三日夜裏,被意外而至的扶疏打破。
那時,我正於樹梢之巔入定,闔目靜浴月華。
墨染長空宛若輕波難起的深海,一塊勾月形寒玉自海裏破出,大放清輝,映地整座天穹山靜謐地不像煙煙塵世。
便是這般幽寂如斯的樹林裏,出人意料地發出一絲突兀的響動。
閉目靜心之時便耳聰非常,響聲落入我耳中,我赫然睜眼,尋聲而望。
鬱鬱青林裏,幽幽黑影間,一個白影正如亂竄脫兔般遊於其中,時隱時現,捉摸不定。不過,唯一能確定的是,白影行進的方向,不偏不倚,正是我們的洞穴群。
有客人登門,我若不迎倒顯得待客不周。
思及此,我衣袂風卷一翻,如一片薄雲躍樹而行,一徑衝白影奔去。
須臾,我在近山腰處將之截住,大喝一聲:“來者何人?”
孰料,白影在聽得我聲音後,竟靠樹倒下,“可是……千樰姑娘?”語氣綿軟無力,似疲累至極。
我登時一驚,竟喚得我名。
不及深思,我迅即如離弦之箭,奔至她身旁,不由分說地掀起她遮麵亂發,額間朱砂乍然入眼一刻,關於那條紅頂白魚之事猛地衝入我腦中。
又見她麵氣頹蒼,我一把攬住其雙肩,焦急問道:“扶疏,發生了什麽事?怎的弄成這般模樣?”
扶疏一隻手附我臂上,另一隻手撐地而起,神色凝重,“若方便,可否另擇一處相談?”如此狀況,她的辭氣卻非常鎮定。
她此番虛軟模樣倒一點不似方才如兔四竄那般敏捷,我沉沉點頭,隨即扶她朝我寢洞而去。
回到洞內,我揮手亮燈,又將扶疏扶至榻上半躺。
在我為她倒水的間隙,她已自榻上坐起,任由散亂的發絲如兩段黑綢垂於鬢側,眉眼懼隱於陰影之中,唯留一滴血露透出黑暗,予以指引。
“扶疏,”我將一盞水遞給她,“到底發生了什麽事?你何故弄成這般狼狽模樣?”
扶疏接過杯盞,仰頭飲盡杯裏冰涼如雪方融之水,抄著樸質的瓷盞把玩,雙瞳森冷,唇白欺霜,眉間朱砂透著一股隱隱的怒意和不甘。
半晌,她將杯盞隨手放在榻邊,不動聲色地道:“我此番要辦的事,暫時沒有辦成。”
“我能知道是何事嗎?”問話間,我又替她杯中斟滿水,她是魚,缺不得水。
“千樰,可否在你這處借住幾日?眼下除了檀光寺,我實在想不出當去哪裏才算安妥。而事成之前我又回不得寺裏,所以……”她垂了頭,沒有繼續說下去,似有難言之隱。
我爽快應下:“這有何難,你在此住下便是。”
扶疏淺倦的秀臉終於露出一個淺淡的笑,“多謝,我隻需一個盛水的小盆即可。”
我也回她一笑,“有的。”
天穹山無流,我們日常用水主要是蓄雨、雪、露,就地而生,就地而存。隻有遇上少雨時節,才會下山挑水。
我在洞裏尋摸了一個平日裏極少用到的闊口小壇,注滿清水置於桌上,“扶疏,可以了。”
“就來。”扶疏行至桌前,一手伸入壇裏蕩了蕩,忽地一停,側頭看向我,唇角漾起一水笑紋,跳躍的幽光映在她眸心,刹那生輝,“千樰,謝謝你。”
“早在檀光寺你便已謝過了,這會兒就快去休息罷。”我朝小壇努努嘴。
扶疏點點頭,眨眼化作一條紅頂白魚,遊於剛夠其容身的壇裏,靜沉淺淺水底。
我在燈上信手一揮,一洞柔光仿佛刹那間盡收袖中,還回與夜色相融的黑寂。
經此一出,我也沒心思繼續濯沐月華,躺在榻上思索今夜之事,盤想著扶疏身上的故事。
自我第一次下山以來,所遇之事雖不多,但無一不驚心動魄,蕩氣回腸,令人唏噓。
“哎……”這聲似有似無的歎息自我嘴裏發出,卻反倒將我一驚,我何時也會唉聲歎氣了?
我不由得翻了個身,暗自清空所有思緒,倦意如蓄滿的缸中之水,汩汩流出,自每一根經絡流向全身,所念之事隨之朦朧。
第二日,清醒之後,前一晚被我疏忽掉的一個重要環節,如悶雷般於我腦中猛然炸開。
七子山神當年布下的仙障竟已弱到這般地步了嗎?扶疏進山之時,仙障未發出一絲一毫的動靜。
倘若來的不是扶疏,而是別有用心之人,後果不堪設想。
一思及寒冰洞內封印的黑水魔,我便不由得心膽一寒,山神說過,雪眸降世,黑風出。
如此看來,這一日已經不遠。
收起紛擾的思緒,我自榻上起身,徑直邁步桌前,朝壇內一望,卻空盛一壇無波清水,扶疏已經不在。
我訝異一瞬,又旋即釋然,她昨夜來時便是匆匆,去亦匆匆倒也不算稀奇。
我汲了半盆水淨麵,冰涼的水瞬時激退腦中尚存的一絲迷離,盥洗完畢,正擦麵,忽聽一道清脆的聲音在身後響起:“千樰。”
轉頭一看,扶疏不知何時已悄然坐在椅子上,一隻手浸在水壇裏,墨鍛般的一頭青絲隨意半挽於腦後,散漫中透著慵婉。
我擦幹手上的水,嘴角牽出一笑,“我以為你已經走了。”
扶疏漫不經心地搖搖頭,繼而抽出置於壇中的手,帶起一片水花,滴落桌上,忽然無比鄭重地道:“千樰,我有一事相求。”
說話間,她的雙手已不經意緊握成拳,隱於細白肌膚下的青筋如山巒裂地般冒起,仿若說出這句話之前,她心裏百折千轉,輾轉難定,卻又不知因何而狠下決心。
走向她時,我順手往一旁的庖洞裏施了法,隨著“叮叮哐哐”的聲響突起,我已坐於她一旁,以手支頤,問道:“如何幫?”
扶疏神色深重,眸起秋瀾,勝血朱砂隱透著些微焦愁與繾綣,“在這之前,我想先給你講個故事,聽完之後,你再決定是否相助。”
我嘴角輕輕上揚,以此掃開此刻略顯凝重的氣氛,暖聲道:“好。”
扶疏取了杯水飲下,丹唇啟合間,吐出的聲音如初秋的泉水“叮咚”,如許清揚帶著絲絲湛涼,款款言之:“多少年前,我已經記不清了,隻知道,那是一個涼風陣陣的秋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