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4 章
繞進來容易,可繞出去卻很難,走時我也忘了問丹頂魚該自哪方出去,眼下又不知繞入何處,心中頗覺急悶。
偌大的寺院,內外大相徑庭。廟門處水泄不通,可寺院深處卻杳無人跡,唯我一甲於此間踽踽涼涼。
前後左右都是路,誠然令人迷惘。我在一處石階上坐下,欲稍作歇息後再尋出路。
頭枕靠石柱,想起偶遇丹頂魚一事,又回想我這些日子的諸多作為,看來恢複日出而息,日入而作這遺失多年的習性,指日可待。
我眯眼遙望雲霄東南方一片不知何時凝起的如綃灰雲,似被人徒手掛於天邊,比暴雨前的黑雲翻墨稍淡幾分,又比春時的暮下寒霧稍濃幾分。而再一觀另七方,懼是雲薄天藍。如此一看,這片陰雲不覺來的有些突兀與怪異。
忽聞輕微而又急遽的腳步聲臨近,我尋聲而望,雖未見人影,卻能分明地感覺到有人正朝此處走來,就在右前方的拐角處,步音倉促卻沉穩。
我將目光定在拐角處,猜想來人身分,或許是廟裏的和尚師父,也或許是同我一樣的迷途之人。
倘若見歡他們也在此,我定拉上他們賭一賭,這遊戲,於我而言,實乃百玩不厭。
少焉,一個白色的身影自拐角處走出,髻上青玉竹簪泛著溫潤光澤,身後森涼且帶著些微潮氣的紅牆,襯得那一身白衣自而奪目,從背上冷光折出的淡淡月芒,也悄然映上淺淺紅影。
來人原本緊擰的眉心在抬眼之時立時舒展,唇梢微挑,笑若朗月,步音也隨之緩下,“怎麽在這裏?地上寒意甚重,快些起來。”
我依言起身,拍落衫上輕塵,“商宧,你怎麽來了?”
“尋你。”頓了頓,他又問:“迷路了?”
我幾乎是下意識地搖頭,“那倒不是,第一次來檀光寺,覺得新鮮,就想到處轉轉。無意走到此處,有些乏了,便就地休息。”
商宧問道:“還能走嗎?”
我連忙舒展雙臂,又踢踢腿,打趣道:“健步如飛也不在話下。”
“哈哈哈哈……”商宧忽而傾聲長笑,第一次看到他縱聲而笑的模樣,不由為之觸動,不覺也頓生笑意,道:“商宧,你本就應當這般放肆大笑,笑得狂一點也沒關係。”
商宧笑聲雖止,但笑意猶在,高暢道:“那我以後便笑得狂一點。”
我欣然點頭,“如此甚好。”
“走了嗎?”
“嗯,走罷,你走前麵。”
“好。”
離去時,我又抬頭望向天上那片凝滯的陰蒙,似要看穿隱於其後的煙海。
片刻後,斂回目光,急邁一步到商宧身旁,與他並行。
旁有領路一人,我便無需再與這九曲古寺繞著彎子。而越往外行,來往香客便越多,終於又回到朝拜的大殿外。
入寺院深處轉了一圈,再回時已不見熙攘之態,想必一眾香客都已陸續折返。
方院一角,一身綠衫的向停芳正急張拘諸地延頸企踵,在往來行人間左尋右覓。
我一徑朝她走去,待她也終於看到我們時,麵上登時一喜,拔起步子就急急跑來。
向停芳臉上天生天化的稚氣即使在酷寒的冬日裏也能以暖意繞懷,稍顯圓潤的麵廓猶如一顆剛剝的荔枝,晶瑩含露,她目光往我身後一瞥,繼而迅速收眼,“公子,千樰姑娘,你們可算出來了。”
我解釋道:“檀光寺內大小殿舍眾多,我便轉得久了些。”
向停芳笑眼如彎月,“眼下我們是回去,還是繼續閑轉?”
我回眸看向商宧,恰巧對上他沉定的目光,“商宧,你說呢?”
商宧夜氣鬱醉的眸中似有星花初升,眉目如卷雲方舒,神色中若有若無的疑憂在我臉上一掠而過,稍縱即逝,卻仍被我不差分毫地捕捉到。
他在疑惑什麽?抑或是,他在擔心什麽?
眼波遊轉間,他溫聲道:“回去罷。”
走出五裏青廊,我回首一望,赫然屹立於青山中的廟堂盤疊著無可比擬的莊嚴與神聖,自廟門直下的長階承載著無數個虔誠的信仰,也是無盡的漫漫深夜裏諸多希望的唯係,而無畏嚴寒與烈日的五裏青廊則是一份深沉的印記,更是一股謂之不屈的堅勁。
收眼之際,胸中不由得多了一份浩然與曠逸。
我和商宧並肩而行,中間隔半步之距,我微微側頭,向他看去,經得方才那道清冽之氣融繞胸懷,我又開啟一番全新的相持局麵,便乃說與不說。
在內心深處,我終究是想告訴商宧,我便是天穹山上的那隻穿山甲,天穹山上的那隻穿山甲,便是時而出現、時而又消失許久且杳無尋跡的千樰。
在一人麵前扮演兩個角色,始終不是我擅長之技。
這盤落子難定的棋局一直僵持到我們返回縣內仍未決出勝負,黑白兩棋各據要處,分扼命門,竟比我以往的所有抉擇都耗費心神。
商宧與向停芳齊邀我共玩,我因記掛著丹頂魚的事而巧言婉拒,在繞了數道街巷後,才轉上回山之路。
未免貽誤今夜時辰,我回山後的首要重任便是倒頭睡去,畢竟要重拾已遺落近千年的習性,非一朝一夕可成。
閉目清心,拋卻俗事,才算對床榻與美夢的尊重,這是我的一向見地。
一覺夢醒,洞內一派漆黑,蒼穹上連綿的迷霧連半點星光都不舍放出,盡數藏於身後,獨自觀賞。
掌燈看了一眼洞角的更漏,戊時剛過,時辰尚早,意識清明之下,餓意迭出,自腹部借由經脈漫至全身。
眼下讓我動手燒飯是不大可能,竟情不自禁地懷念起那片猶如鋪雪的白蟻,下意識舔舔嘴。
歪坐在圈椅上,不經意一瞥,忽然看見桌角處的紙包,身子當時往前一趴,一把將被我冷落半日的紙包攬到麵前,三下兩下拆開油紙,取出糕點,當即飽餐一頓,
幾杯水飲下,我慢悠悠地舉步出洞,甚是閑散。
甫一出洞,便見一個淡薄的人影鬼鬼祟祟地在樹影間晃蕩。
我立即將身子貼於洞壁,與此同時,反手一道掌風,瞬間打熄洞中燈火。
昏弱幽光彈指消歇,那幾不可視的身影也隨之一頓,而後靠於樹上。燈光一滅,遠處的物影便讓我看得更為分明。
按理說,此處人足難至,當不會有人誤入此間。
當初,先祖在建造洞群時,便已經過多番考量,最終決定將洞址擇於山腰處的環壑中,借由天險阻去人類涉足之路。
也正因天穹山形狀奇特,恰致葫蘆半身以上幾乎無坦道可達,兼之七子山神多年前便將山中生靈盡數請走,所以便也無獵者來蹚。
若夫山上的草菜野蕈,均已成為我們的吃食。所以,偶有上山者,多為采藥而來。五年前的商宧,便是如此。
若說那個黑影是族裏之甲,那又何須在樹林裏偷偷摸摸,大可直當當喚我一聲,或是兀自衝進洞來,也未嚐不可。
如此莫名其妙的對峙顯得毫無意義,我當下掐指,捏了個隱身訣,跟著朝黑影行去。
我倒要看看,是誰在我洞前居心不良。
我雙手橫抱於胸前,揣著看好戲的心思,步態穩緩地朝黑影走近。
待行近時,忽覺身影十分熟悉,繞樹一看,當場吃了一驚,那道鬼頭鬼腦的黑影竟是見歡。
我脫口便問:“見歡,你在這裏做什麽?”
“千樰?”見歡環視一圈,目光茫然。
我這才想起已施法隱身,手指一動,當即現身。
見歡紊亂的目光隨之一定,隻一瞬,又忽地閃去別處,結結巴巴地道:“你……你怎麽……出來了?”
我一手叉腰,一手撐樹,“該我問你才是,半夜不在洞裏好好睡覺,來此處作甚?”
見歡不答反問:“你今日是否去了檀光寺?”
我大方承認:“沒錯,我今日的確去了檀光寺,順帶揭穿了你們的謾辭嘩說。”
“你……”見歡猛一側頭,整張臉剛巧置於陰影之下,眸中神色看不分明,隻聽得他辭氣中滿是驚詫與恐慌,“你是如何去的?”
我得意一笑,“便是以你此番見到的模樣,正大光明地進,又正大光明地出。”
見歡聲色忽急,脫口反駁:“絕不可能。”
我笑臉一僵,嗤道:“難道我還誆你不成?”
“不,我並非懷疑你此話真假,而是,”見歡稍作停頓,一雙如玉心點墨的眼睛穿透黑暗,將我上下打量了一番,“此事實在蹊蹺,我也不知該如何與你言說。”
雖是如此說,但聽得出見歡的口氣仍是頗多懷疑。
我今日已親身證實之事,自然無欲與他過多掰扯其中虛實。
有道是,百聞不如一見,即便我說破嘴,也不見得見歡會信,所以不如直接讓他親眼一睹,當即道:“你若不信,那我們稍後便去檀光寺一試真假。正好我今晚還要再去一趟,順便帶你去驗證驗證,省得你說我信口雌黃,織慌於你。”
“千樰,當真去不得,我並非不……”
見歡話猶未完,便被我不由分說地打斷:“無需多說,是真是假,一試即知。”
“可是……”
我再次截話:“利落些,你隻說去是不去?不過,不論你去不去,我都要去。我今日許諾了人家,便不能言而無信。”
“許諾誰?”
“一條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