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2 章
赴約之前,我認真思考了一日,誠然尋不出自食其言之由。
一來,我委實想知道,是否真如諸甲所說,但凡精怪皆入不得佛門禁地。趨利避害乃生靈之天性,但我常反其道而行,越說去不得,便越想往之一探究竟。當然,封印著會給蒼生帶來災劫之魔的寒冰洞除外。
二來,我一邊很怕被商宧知道,一邊又忍不住想知道他在曉得我是妖怪後,是否會就此與我疏遠,甚至嫌惡我。而在商宧冒雪上山送玲瓏餅之前,我從未動過這個念頭。
經過一天的矛盾相攻後,在去與不去之間,顯然前者得勝。
至於我是妖怪一事,我也想了個通透。其實,即便我今下不說,但總有一日商宧會發現我不同尋常之處,總歸瞞不了一世。
世上所有的賭博皆有勝負之分,隻是,我押在商宧身上的這場賭博,一旦輸了,需要付出的代價我尚且不知自己能否承受得住。既不知,那便不做深慮,徒增煩擾。
下定決心後,我便不再猶疑。
以防萬一,下山前我特地吞光了多年存下的白果,以增強靈力。雖然白果於我而言,其功用實在算不得顯著,但心裏總歸能多一分安妥。
下山時,我盡挑小道行,以避開族中諸甲。一到山下,便直奔走衣巷而去。
今日的臨穹縣,格外熱鬧,其程度絲毫不亞於春節。
一路上,擦肩之人無不是三三五五結伴而行,男女老少皆喜笑顏開,一同行往檀光寺的方向,言語之中,滿含對檀光寺靈驗之讚。
臨穹縣處處洋溢著歡樂的氣氛,令人身心皆受其染,我心潮一湧,不由加快腳步。
來到走衣巷後,隻見商宧居處,院門破天荒大大敞開。我向來不拘小節,當即負手在背,昂首挺胸,大搖大擺,不請自入。
一腳踏進,轉眼便瞧見樹下長身而立的商宧。
他正昂首仰望樹梢,罩身的白色披風垂至腳踝處,一根青玉竹節簪橫在高束的發髻間,麵色較前日紅潤不少,眉目清朗俊逸,肅而生峰,喜而生風。
我清聲喚道:“商宧,我來了。”
商宧聞聲回首,詡詡一笑。
“商宧,身體可有好轉?”我邊說邊走向他。
“好了。”他說得雲淡風輕,仿佛在回答可有用飯之類的尋常問語。
我四下一望,“咦,停芳呢?不在嗎?”
“外出未歸。”
“那她幾時回來?”
“未說。”
我略帶遺憾地道:“那便太不湊巧啦,原想多一個人還能多一份熱鬧呢。”
商宧的神情辭氣依舊淡如清水,緩緩道:“多則多,少則少,不甚打緊。”
“看來隻有我二人去了。”轉瞬,我又擔憂地看著商宧,“商宧,你身子不要緊罷?”
商宧笑得舒曠,“無妨。”
“那便好。”我旋即側身,做出恭敬之態,漫聲道:“商公子,請著。”
商宧微微揚起的嘴角忽又挑高幾分,趨步先行,我馬上跟隨其後。
路上行人比我來時見少,均步履匆匆。
平日裏最熱鬧的千影街,今日都蕭涼許多。開門的鋪子寥寥可數,一眼晃去,不逾十家。而這其中,還有兩三家正在一塊一塊合上門板,準備關門鎖鋪。
我與商宧並步而行,不疾不徐,一路上偶出言語,各有心思。
商宧在想何事,我不得而知。
至於我,想的自當是顯出原形之事。臨到頭時才發現,自己並無昨日預想的那般豁達,到底是忐忑起來。
心中正擂鼓時,忽聽商宧道:“快到了。”
我當即頓住,猛一抬頭,便見山腰處的檀光寺遙遙於前。
綠瓦紅牆,清晰可辨,此處獨有的五裏青廊,自山腳首階處並成兩排,順向長鋪,四季蒼翠。遠遠望去,宛若一條傲然的綠絛,與肅穆的殿宇相輔相成。
五裏青廊始建於三十五年前,建造這條樹廊的乃檀光寺當時的方丈,法號祖善。若問為何植下這條樹廊,便要從一位母親說起。
據傳,在三十五前,一個剛出生的嬰孩患有偕生之疾,尚未睜眼便命在旦夕,其母多方問醫求藥均未得效治之法。
晃眼間,半年過去。
眼見孩子日漸消瘦,僅存一息,母親心急如焚卻又束手無策時,在旁人好心的提醒下,毅然決定將孩子的生機托庇於神佛。
於是,母親背著病兒,懷著最後一絲希望,從家門口朝著佛光萬丈的檀光寺,一步一叩首,一行一匍匐。
叩行一天一夜後,終於來到山腳處,而這時,母親的額手早已被路上粗硬的石子磨破,身後血滴一路。
眼見檀光寺近在咫尺,母親卻在距離檀光寺長階尚有五裏之遙處,磕下最後一個頭後,保持著伏地叩首之姿,再也未起。
最後,檀光寺當時的方丈祖善,在知曉此事來龍去脈後,甚為動容,便於道路兩旁以常青柏樹建下五裏樹廊。從山腳第一步石階起,至母親最後叩首處止,不多不少,正好五裏,遂將之取名五裏青廊。
而此時,我們距五裏青廊僅剩下三四裏路程,已是遙遙在望。
“商宧。”我猶豫著開口。
“嗯?”商宧側首看我。
“我……我……”思緒如暴風飛轉,我略生退縮之意。
“公子,千樰姑娘。”一個熟悉而又急促的聲音驀地在身後響起。
我和商宧不約而同地顧首望去,卻見人群中,向停芳正氣喘籲籲地朝我們揮手。
我也衝她招手,“停芳,快過來。”
向停芳兩三步跑過來,撫胸順氣,“可幸叫我趕上了。”
我訕訕地道:“方才去的時候見你不在,又不知你何時回來,便也沒等。停芳,對不住啊。”
“千樰姑娘言重了,我原本沒想著來。隻是方才路過槐芸齋時,瞧見掌櫃的正在關門,知道姑娘愛吃那裏的糕點,便挑著買了兩樣,眼下還熱乎著呢。”向停芳說著便將手裏的紙包一股腦兒地塞給我。
一絲餘溫透過薄薄的紙包傳到我掌上,我捧著熱乎乎的糕點,連忙道謝:“多謝。”
向停芳喜上眉梢,“莫同我客氣,姑娘是這會兒趁熱吃?”
我笑道:“我現在不餓,一會兒餓了再吃。”
向停芳暗暗看了眼未置一詞的商宧,抿了抿嘴,低下頭,“那我這便回去了。”
我一把將她拉住,“今日是祈願會,哪有白來之理?跟我們一起入寺祈願罷。”
此話一出,我突然回過神,明明我方才在打退堂鼓,眨眼功夫,向停芳一個打岔,不留神間,先機盡失。
向停芳當即歡喜點頭,爽口道:“誒。”
我心裏一涼,暗自慘呼:一失足成千古恨。
出口之言,如覆水難收,事已至此,我便隻有硬著頭皮。不過,仍心存僥幸地想:或許此事乃前人謠傳也未可知。
接下來,每前行一步,縛在我腳上的無形鐵鏈便多上一條。
有生以來,頭一回如此怯縮,我甚至不敢看商宧,不敢看向停芳,也不敢看周遭之人,哪怕一個繈褓中的嬰孩。
三裏……二裏……一裏,我忽地停住,整了整並無褶皺的衣衫,理了理絲毫不亂的青絲,從容一笑,抬足,落步,所有動作,皆一如常態,看不出任何不妥。
而兩個手心,卻在這個積雪剛化的冬日裏,浸出滿手白汗。